青郡-梅涧
霍诚今日不着甲,闲闲披了件麻袍子,拎着心爱的大三弦就上了小金城关。
自付影章和花图等离开梅涧,鹄部对大小金城关的攻势明显放缓,留下与霍诚继续对峙的将领名讳不详,似乎在正面战场上并未出现过。
霍诚遣斥候探过几次,皆复命称其与鹄八部任何一支队伍似乎都有所不同。
非战时营里毫不嘈杂、井井有条,战时阵型整齐、攻守兼备,士兵皮盔皮甲,攻袭迅捷如豹,多用齐眉棍,即使是在战场上也显得比其他队伍静默得多。
从主将到兵卒,这支队伍皆是黑巾蒙面,似乎从不卸甲,显得十分神秘。
霍诚上得小金城关,在城头上一坐,转动琴轴调了调弦,徵调起,今夜是一首《夜沉吟》。
《夜沉吟》是首古曲,讲的大约是个女子想念前线上生死未卜的父君,曲调婉转幽怨,如泣如诉,坊间多是用琵琶弹奏。
如今被霍诚一张大三弦铮铮一扫,别有一番骨气在其中,竟毫不违和。
月下大小金城关上皆是安安静静,这首浸着金铁气的《夜沉吟》音单曲孤,显得入秋夜色愈发苍凉。
忽而间,却是有一支羌笛加入进来。
这羌笛双簧并响,吹得却不是《夜沉吟》,而是西北一首叫《马雕儿》的小调。虽不是同曲目,音调和节奏竟都很能与霍诚的三弦相和,丝丝缕缕,入环入扣,十分好听。
北府营里渐渐有人跟着哼哼起来,不熟悉曲调的,也都散漫击着拍子,脸上平静。
相合三遍,霍诚收弦起身,摇头叹了一句:“妙哉。”
立在城头向对面鹄营望去,却是黑漆漆一片,仿佛那一曲羌笛,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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夔郡-误关
孙显林摘下兜帽,一张灰白的老脸显现在烛火里。
曾有那么一段时间,付影章觉得这个人可以给他一条明路。
鹄族八部奉他为战神,他一辈子似乎就都要为了这两个字而活。
收服八部是为统一,统一了才能强大,强大了就得到更多,得到更多意味着大家都活的更好,这些是他存在的原因么?
不,这些是从小合撒告诉他的。甚至不是他打从心里认为的。
每次战后回来他将自己关在帐中,其实心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输了不难过,赢了不开心,他不知道是自己有问题,还是这世间其他的所有人都有问题。
直到这个老人出现。
他像是给付影章点了一盏灯,告诉他一个去向。
他只是需要一个去向,其他的,并不重要。
但如今他疑惑了,其他的是真的都不重要么?
“先生曾告诉我,世间应井然有序,却又四处挑拨,让我起兵犯中原;告诉我不应奢望真相,自己却不惜一切,孜孜以求。先生如此,是否自相矛盾。”付影章道。
火光中孙显林盯着他的眼睛,付影章没有闪避。
许久后孙显林叹了一声,他坐了下来,看着火光缓缓道:“天门教起于世间之初,那个时候,我们的祖先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并发誓守护这个真相。因为了解,心中才笃定。”孙显林沙哑道,“然而如今,教义遗失,我已不知道自己守护的是什么。是秩序么?”孙显林摇了摇头,“哪一种秩序的建立是没有鲜血和战乱的呢。是规则么?”他又摇了摇头,“这几千年的历史告诉我们,这世上没有万世不变的规则,规则皆是用来打破的。所以我守护的是什么?天门教守护的又是什么?如若我们是对的,那燊朝就该千秋万代,我天门教应永世为国教,断不会被楚春深一介布衣断送了国祚。”孙显林已不似是在对付影章说话,而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只因我教无所适从,因此只要找回那个遗失的真相,天门教便有所依,世间便有所依,存于世上,才算有意义。为此不惜一切代价,我认为值得。”
付影章席地坐下,也望向熊熊火光:“所以先生说楚泝可解我之惑,如何解?”
孙显林怪笑了两声后答非所问:“你很好,要的东西很简单,会陪着天门教一直走到这世间的尽头,去看一看真相。我们要的东西,从来不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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氿郡-荆陵
“氿郡王命我等前来此地接泝殿下鸾驾,北上燕回。”杨曌道,照例是一个多余的字儿都没有。
“有劳杨将军,烦请杨将军带路。”李千袭道。
杨曌没有动,半晌又道:“氿郡王只命我等接泝殿下一人,其余人等,自荆陵止步,不得再往北分毫。”
李千袭笑了笑:“氿郡待客之道,李某领教了。”
杨曌皮笑肉不笑的抖了抖嘴角:“氿郡的待客之道,李堂主还未曾真正领教过。”话音未落,杨曌身后山头各处狼嗥声震天而起,此起彼伏,便是一旁的唐纪听了,都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
杨曌拱了拱手,苍白的脸上拂起一抹自傲的笑:“请泝殿下即刻启程。”
一直在李千袭身后拄着大剑的宋言川两步上前来,却被李千袭一把拉住,并未言语,只是指了指他胸前。
宋言川低头一看,见自己淄黑的短衫上多了一个几不可见的白圆点,似是用石粉涂的,竟不知是什么时候沾染的,再看其他人,人人胸前都有一个白圆点,形状十分规整。
“这是穿魂的标记,”李千袭对宋言川道,“说明他们已经一个对一个的盯好你了。”
说完他看着一旁抄着手的唐纪道:“唐将军,叶将军的伤可好全了。”
唐纪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先给你标个点儿已经算给面子了,别给脸不要脸。”
李千袭脸色不变:“歃血堂没在氿郡动手,也是李某拳拳诚意了,但殿下安危乃是李某的底线,两位将军请回吧,人你们带不走。”
李千袭话音刚落,只听杨曌低低喝了一声:“唐纪!”
尚未赶得及,唐纪已经竖起一对浓眉,对着虚空里勾了勾手指。
一箭穿魂破空而来,直对着李千袭胸口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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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郡-雍都
岳旭安顿好赵、何两位将军,在书房找到了黄子砚。
如今宋将军不在家,蜀郡初定,千头万绪。
先是松烟谷的鹄军忽然发难,锦家出兵抵抗,在松烟谷一败涂地,留在蜀郡的老家伙们一瞧风头不对,立刻又拥戴起黄家来,完全不是先前那幅墙倒众人推的嘴脸。
表面上是临危受命,但其实作为一营主将,岳旭知道虎胆卫早在宋言川北上之前,就已经有所部署,此番正是不慌不忙、以逸待劳,鹄军却是完全没有料想到,在蜀郡这种人都要矮他们半头的地方,竟会有如此像样的抵抗,因此在吃了虎胆卫两回苦头之后,识趣的退回松烟谷以北再做打算。
自家王爷以救世主的姿态重掌蜀郡大权,王妃北上松烟谷时,又带走了大部分蜀郡的刺儿头,因此如今蜀郡君友臣恭,一派齐心协力的大好形势。
这与黄子砚想要的结果基本符合,然而这王爷如今看起来,却并没有什么大功告成的喜悦,令人难以捉摸。
岳旭抬起头,见书房门楣上题得“见石”两个大字,以前他没有见过,想是王妃重新修缮王府时题上的。
说到这位王妃,岳旭又在心里嘀咕了一番。
按说锦家与黄家作为蜀郡势力最大的两个姓氏,向来表面上和睦,背地里互相使绊子,对立的关系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此番锦家实在是听话得令人匪夷所思,就像事先与王爷商量好了似的,连自取灭亡都丝毫没有含糊。
岳旭先前想不通,然而今日看见头顶上两个大字,忽然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再一细想,又嗤了一声摇了摇头,世上如何会有那么蠢的人。
岳旭正了心神,一脚踏入书房,低头唤了一声“王爷”,案前的人却没有回应他。
岳旭抬头看了看,见黄子砚似是在走神。
这当真是新鲜了,他曾见这位王爷不眠不休处理各种事务达三日之久,他们几个皆是头昏眼花,力有不支,可王爷依然精神矍铄,没见丝毫疲倦闪神。
这几日里种种,实是与他平日大相径庭,令岳旭觉得十分不安。
“王爷。”岳旭只得又唤了一声。
黄子砚这才回过神来,“啊”了一声后问道:“宋将军那边有消息了么?”
“是。”岳旭道,“李堂主已与氿郡王见过一面了,但似乎相谈并不愉快。”
黄子砚皱着眉未置可否,又道:“墨计那边也该启程了,用的人机灵点,万不能露了行迹。”顿了顿他又问,“虾子港的部署如何了?”
“锦帆卫已进入氿水,并未遭遇阻拦,如无意外,艋衡卫与巨舰卫将在三日之内到达计划地点。”岳旭道,“剑胆营和琴心营已暂时安排在北营,只待宋将军回蜀。”
黄子砚点点头,脸上又挂上了笑:“这些时日辛苦你了,听闻你夫人这几日就临盆了,恭喜,你且向内务告几天假吧,说我准的。”
岳旭一喜,谢过了黄子砚,退出门来。
对嘛,这才是蜀郡黄子砚,心细如发,事事周到。
岳旭心里一定,几日里的不安一扫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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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泽
“墨大人就此止步吧。”前方林子里有人道。
墨计呲牙咧嘴的挠了挠头:“都让我止步了十来遍了,你倒是露个脸。”
“不二军只忠于大宣皇帝陛下一人,尹帅早交代过了,墨大人就别为难我等了吧。”林子里的人语气里颇有些无可奈何。
“没毛病啊,大宣不是还有泝殿下嘛。”墨计道。
“尹帅说...尹帅说...”林子里的人支支吾吾的。
墨计摆摆手:“行了行了,你不说我也知道尹夏石那狗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象牙来。”
“就是的啊。”林子里的人又说,“墨大人您不如北上直接找尹帅去,何苦为难我们。”
“北边自有人管,我这带着任务来的,怎么也要见你一面,”墨计道,“尹夏石离你十万八千里,你倒是怕哪样啊?”
“蒙学一路到太学,也就你不怵他。”林子里叹了一声,终是缓缓步出一个人来,这人生得瘦长瘦长,远看犹如一杆枯竹,走近了能见一双眉毛垂头丧气的耷拉着,脸上蜡黄,气色若久病。
“冉文贞,这么多年,你也不知道长点肉。”墨计呲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