氿郡-荆陵
楚泝看着自己的手掌心,与平日里并无不同,方才那漂亮的小剑不知是去了何处,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她看向李千袭,见那张脸上仍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心里才定了下来。
“那是......”息霞晚忍不住道,她下意识的回过头看了看息星天,见小孩儿也是将楚泝定定看着,眼中是掩饰不住的震惊。
白民缓缓转过头看向息霞晚,那眼神里全没有了刚才对楚泝的温和,竟是像能直接生出三尺冰锋一样骇人。
他脚边原本懵懂可爱的小乘黄对着息霞晚也没什么好气儿,呲牙咧嘴的呜啊呜啊了几声。
息霞晚不由得往天字一身后躲了躲:“两百年的事情了,不用这么记仇的吧。”
白民伸出一只苍白的手,向南边的方向指了指,息霞晚忙点头:“这就走这就走,我不是怕他们不了解情况冲撞了您嘛,谁知道你们认识。”
白民似是不耐烦的跺了跺脚,一时间了潭与生潭的水面上层层激荡,像是要立时奔涌而出。
息霞晚变了脸色,拍了拍天字一的肩膀道:“黄豆豆,下回陪你玩,本姑娘先行一步。”
说着就不见了踪影。
见息霞晚远去,白民脸上又恢复了平静的神色,了潭和生潭也各自平息。
他拉起楚泝的手,那狭长的眼睛与她对视。一瞬间千万画面在楚泝脑中跳跃,在她尚来不及反应梳理时,便像了潭中的水一样沉寂下去,却缓缓流入她的记忆百骸,与她融为一体。
一瞬后,白民对楚泝点点头,轻轻放开了她,转身向生潭走去。
小兽蹦蹦跳跳的跟上了他,走了一半又不舍的回头看了看楚泝,期期艾艾的叫了两声。
他们走到生潭边,没有停下脚步,径直向潭水中走去,生潭中的水渐渐淹没了白民和乘黄的身体,那莹莹白光,最终消失不见。
夜色如旧,一切开始和结束都如同是发了一场梦。
“他说,他在等我来。”楚泝呆呆的望着那消失在潭中的身影,半晌后缓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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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郡-琅环城
“黑妞,明日我离开琅环一段。”墨计摇头晃脑的道,人半仰在谷堆上晒太阳,半根尾草叼在嘴里,“你搞点人生大事什么的能不能先知会一声,别下次我回来,你娃都有了。”
息媛白了他一眼。
认识三十几年来,这黑妞对别人一向礼貌有大体,偏对他一直白眼相向,墨计心里琢磨着,脸上却美滋滋的笑起来。
“如今息爷爷不在了,你也算一郡之主,这个拿去,”墨计从怀里摸了摸,摸出个灰不溜秋的荷包扔给她,“置办几件像样的新衣赏,这几年,就见你紧着息星天那小崽子伺候了。”
息媛下意识的接过墨计扔过来的东西,看了看,用两根手指捏着又扔了回去:“要你的钱,好像阑郡很富裕一样。”
“我现在可是有半谷荼靡的人,你以为,”墨计敲了敲自己的后腰板儿,“这东西要是拿到蜀郡去,我至少也能抵上黄狐狸一半富裕。”见息媛又斜眼横着他,又道:“好吧,四分之一富裕,行了行了,十分之一富裕肯定是有的!”
息媛点点头:“行,有了钱,祝你早日娶媳妇。”
“娶什么媳妇啊。”墨计瞪眼道,“有钱谁还娶媳妇。”
息媛难得正眼默默看了他半晌:“你此去西泽小心些。”
“晓得了,你在琅环城也是,”墨计说,“你那个忽然冒出来的姑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荼靡虽说有半谷是她的,但毕竟是在琅环城,你须得看紧,那东西要是拿去为非作歹,可是了不得的东西。”
“好像不是你姑姑似的。”息媛道。
墨计笑着凑过来:“如此说来,咱们是不是还算个表亲,来,叫个表哥听听。”
息媛蹭的站起身,扔下一句:“你着实赶紧找个媳妇要紧,省得别人给你操心。”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剩下墨计又往谷堆里一歪,看着那大步离开的背影,嗤笑了一声嘀咕道:“我喜欢的姑娘,早嫁给别人作媳妇了。”
嘴里尚还叼着那稻草,这句话说的含混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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夔郡-误关
炎胡领着身后的人进了大帐,阿察在里面等着他们。
身后的黑袍人只默默跟着他,一语不发。
说实在的,炎胡实在是对这个神神秘秘的黑袍人喜欢不起来。
作为阿察近卫,他见过这人几次,在西北的时候,在夔郡的时候,他们进了中原的时候,似乎每次这人出现,便有一场大战随之而来。
炎胡并不喜欢战争。除了花图那种疯子,谁会喜欢打仗呢。是会死人的啊,会死千千万万的人呐,有千千万万的妻子在身后哭嚎,千千万万的孩子没有父亲,战火烧过的地方,第二年都长不出青草来。
以前在西北的时候,鹄族八部经常打仗,抢粮食、抢牛羊、抢女人,抢来抢去也就只有那么些粮食、那么些牛羊、那么些女人,部族之间谁也不服谁,更不要提什么团结一致了。因此他们鹄人总是势单力薄,夔郡边城虽诱人,但是想到那虎狼一般的元家军,便是手指头都不敢动一下了。
直到后来有了阿察。
炎胡抬头看了看帐中站着的黑甲男人,眼中充满崇敬。
他跟随阿察有些年头了,至今他都无法把战场上的阿察和私下里的阿察合拢成同一个人。
平日里阿察就像中原的那些读书人,看着和气,说话也和气,出门的时候身上到处塞着糖果糕饼,见了小孩子就掏出来分分。
孩子们与他熟络了,胆子大起来,哪次若是阿察忘记揣点心的,个个都敢于闹脾气,鹄族的孩子野,抡几拳踹两脚,也从没见阿察发过火,只是好脾气的呵呵笑。
可一旦上了战场,阿察就似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每次浴血回营,阿察从不用人伺候,将自己关在帐中半日,出来时身上干干净净,仍是那个温白水一样的阿察。
只有一次,那是收服土刺部的那一次,阿察受伤不轻,回来照旧将自己关在帐中,花图着急,打发炎胡送药进去。
炎胡只得硬着头皮闯进去,却见黑甲的男人并未打理伤势,只用双手撑着头,在案前坐着,鲜血顺着甲缝嘀嗒嘀嗒的落在尘土里,寂静中铿然有声。
男人从指缝里抬眼盯着炎胡,盯得炎胡脊梁上的汗毛一根根都竖了起来。
那血红的眼睛里空落落的,就像碳盆子里燃尽的灰。
“出去。”阿察那日只说了这两个字,却足够令炎胡牢牢记住,日后每逢战后,他必守住帐门,不许任何人进入。
因为他不知道,下个进去的人还能不能像他一样这么好运,可以活着出来。
炎胡深深埋下头,右拳捶胸道:“我主阿察,客人来了。”说完便低着头出帐去了。
付影章与黑袍人默默站着,谁也没有先开口。
许久后,付影章叹了口气道:“先生说楚泝可解我之惑,那先生之惑,究竟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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氿郡-荆陵
唐纪这辈子最不愿打交道的人,可能就是身边这位杨指挥使了。
这位大人不仅是性子古怪,长得也不太像正常人:眉目皆狭长,皮肤白的瘆人,右脸颊上有一处鲜红胎记,因为没人敢正眼瞧杨曌的脸,所以这许多年,竟没人说得清那胎记具体是个什么样子。
很多时候,唐纪都觉得杨大人长得更像是一头狼,而不是一个人。
必是和那些神出鬼没的狼呆得时间久了,竟连样貌都相似了,唐纪暗忖,这些年氿郡大营里,定不是只他一人做此想。
不愿是不愿,然而君令和军令皆不可违,主上轻飘飘一句,他唐纪便是硬着头皮,也得乖乖与这尊阴神一起半夜里出了燕回城,一路往荆陵来。
唐纪此行领右翼穿魂,策应杨曌的某个任务,具体这任务是干什么,主上并未对他明言。对着杨曌这张阴恻恻的脸,他实在也不敢多问,只得抄着手坠在队伍后头,看起来有些猥琐。
能统领穿魂右翼,唐纪其实各方面能力都颇为不俗,但奈何数年来业火琉璃的名声实在太过响亮,少有人能记起来穿魂还有这么个右翼领。但在唐纪看来,他与叶琉璃要说差距,只是个性别不同,世间对女子的态度,就是要宽容许多。
听了他这番言论,当时的叶琉璃也没分辩,只是随手抛来一把再普通没有的穿魂长弓,扬了扬自己手中相同的一把,冲唐纪勾勾手指,又抬起下巴指了指校场。
那天校场里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但出来以后唐纪就闭了嘴,再不拿叶琉璃的女子身份说事儿。
此时唐纪咋了咋嘴巴,想起那日叶琉璃校场上的眼神,十几岁的小姑娘,拿起弓箭就似乎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一个三十好几的老爷们儿,都有点心尖儿战战的,无怪白湛常说,他家小琉璃认真起来,简直好看到令人魂飞魄散啊真心魂飞魄散,说这话的时候白湛那面部表情就很有些变态。
他只是不与小丫头一般见识,强迫自己忘记那眼神后,唐纪又撇嘴想道。
他抬头看了看前面大步流星的杨指挥使,就叹了一声氿地虽贫瘠,变态是真的没少出啊。
似乎是能感知他的腹诽,前面的杨曌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一瞬间唐纪觉得身边上似乎是吹过了些许阴风,手臂上汗毛都警惕的竖了竖。
他讪讪摸摸鼻子,转脸去看一旁树上的灰雀,那灰雀也怪模怪样的,竟是与他对视了半晌,唐纪冲那雀儿龇牙咧嘴了一番,后者不为所动,轻蔑的将脑袋拧向一边。
见了鬼,如今连鸟都不能像个正常的鸟了,世道变了,唐纪叹道。
“待会儿若有异,穿魂掩护即可,不要伤人性命。”杨曌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来到他身边,着实吓了唐纪一大跳,差点动了手。
“行。”尴尬收回眼看就要拍出去的一巴掌,唐纪道,心下恻然。
只见杨曌缓缓停下了脚步,带来的人以扇形展开,戒备于他们两侧。
唐纪往前望去,终于正了颜色,抬手摸了摸左耳。
虽然没得到任何回应,但他心里知道,穿魂右翼已然各就各位。
前方人影依稀,公子负手而立,身影孑然。
“白民杨曌。”杨曌遥遥向李千袭拱手道,“见过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