氿郡-荆陵
“先生!”灵犀尚未动,随着楚泝一声惊呼,银白色的小剑率先掠至,竟一击斩断了破空飞来的穿魂箭。
这下不仅是众人皆惊,连楚泝自己都不能置信。
红绡眨了眨眼睛,李千袭为歃血堂主十年,这估摸着还是第一回被别人保护。
那小剑一击即退,仍是隐于楚泝手掌心,不见踪影。
楚泝震惊的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抬头看看李千袭,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千袭淡淡扬起一抹笑,冲楚泝点点头。
对面的杨曌见了这银白色的小剑,却是五雷轰顶一般愣在当场,缓过神来后立刻向楚泝单膝跪下,嘴里称了一句“月阴君”。
随着他的那声“月阴君”,漫山遍野的狼又嚎了起来,一时间整个荆陵城池振动,仿佛天地都要变色。
唐纪在震天的狼嗥声中捂住了耳朵,这回他是彻底搞不清楚状况了。
据情报说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殿下,能驾驭一把飞剑,而这位向来眼睛长在头顶上,连主上都不跪的杨指挥使,竟是对着一个外人卑躬屈膝。
这让人如何是好啊如何是好。
“白民等候多时了。”杨曌恭敬道,“月阴君重临,氿郡之幸。”
“我听着他的意思,你才是那个什么月阴君啊?”天字一挠着脑袋看向楚泝,后者眼睛里弥漫着些仿佛不属于她自己的情绪,让天字一愈发看不懂了。
相较于飞剑出手的惊惶,楚泝对于杨曌的跪拜却十分淡定,她定定看了这个红色胎记长在右脸颊上的白民半晌,并未让他起身,而是转身向李千袭行了礼道:“先生,楚泝愿随杨将军前往北都燕回。”
她一瞬不瞬的注视着李千袭的眼睛,不曾解释什么。
李千袭也没有多问,只是低下头,拱手恭敬道:“如殿下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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夔郡-误关
十月上,夔郡误关迎来了一场秋雹子。
天地阴郁,战场静默。
裴未平依着自己的惯例,盘腿坐于阵前,微微闭着眼,一对双刀插在他身侧的泥土里。一万烈焰卫像是伺机而动的豹子,静默的伏在他身后。
作为无重甲的冲阵骑兵,为减轻战马负重以提高冲锋速度,烈焰卫兵卒只着胸铠,弃用臂甲腿甲,头巾缀薄铁二片以代盔冠;除去腰间的战刃,每名骑兵配有标枪五支,借冲锋之势投掷,以便于打开敌方阵型缺口。包括主将裴未平在内,烈焰卫皆头戴红巾,身披红氅,氅上以金线刺绣火焰飞腾图形,远看整个队伍,犹如一朵晚天上的火云。
此时这朵火云沉默着,世间仿佛只有秋雹子砸在战刃上的声响,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千万的嘈杂,汇聚在裴未平耳中,却成了简简单单的一声,叮叮当当,单调而安详,就像儿时巷子口货郎手里敲的钉子糖。
他心里愈发宁静。
身后兵卒似乎也早已适应了主将战前的平静,有些甚至与裴未平一样闭着眼,像是要将这战场上的气息,一点一点的刻进心里。
他们从不像其他营卫一样呼喝喧嚷,似乎与“烈焰”二字的嚣张跋扈丝毫不沾边。然而与这一卫交过手的人都知道,只要上了战场,这朵看似平静的红云就如一场一发不可收拾的大火,火势蔓延之处,皆是焚原焦土。
烈火本身静默,火中煎熬的人,才是这支队伍对世间的呼喝喧嚷。
裴未平睁开眼睛,默默站起身来,他身量不高,相貌也不多出彩,扎在头上的红巾似乎还有点歪,看起来有些滑稽。
又如何呢,这长得不太英武的将军眺向战场彼端,轻轻扬了扬眉毛,今日一战之后,北府烈焰卫和裴未平,将被天下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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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郡-梅涧
“副帅,误关那边探得了,鹄部出了不到三万兵,其中长锋卫精锐只带了五千,羌部的一万游击轻骑倒是都去了,消息传回来时已列阵了。”来人禀道。
霍诚抚须沉吟不语,半晌后提笔写了封信,仔细折好,交于来人道:“加急送往武帅处。”
“是。”来人抱拳,匆匆出帐,另有一人与他擦肩入帐来。
男人白衣翩然,不甲不盔,发髻上别了支白玉簪子,显得十分文气,一把折扇却是吊儿郎当的插在腰带前。
“姜将军。”令兵向此人行礼,后者朝他挥挥手,令兵得令离去。
姜斯进迈进帐来,将折扇抽出来掂在手里,端端在霍诚面前一坐,一语不发。
半晌后,霍诚叹了一声:“郡主与你说的那些,你既不愿与武帅说,又找我做什么。”
姜斯进嗤笑了一声:“武须佐也未必什么都不知道。”
霍诚盯着他瞧了一阵,终是站起身,缓缓道:“罢了,这世上是非对错,本也说不清楚,只是我泱泱北府,先是当了缩头乌龟,又是在误关唱开了戏...”霍诚苦笑回头,望着姜斯进,“北地兵王,天下披靡?好不可笑!”
“可笑不可笑的,不都是最后赢的说了算。”姜斯进道,“胜为王,败为寇。这还是老师教我的。”
霍诚摇了摇头,端正坐回案前:“这声老师霍诚就不收下了,姜将军可以回了,让郡主大可以放心,再如何,霍诚也是慕容家的人,断不会坏你们好事。只是梅涧这边,本也是弃子,早就不在你们绸缪之中,那便由着霍诚,索性抖抖北府的气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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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泽
西南三郡以西,是一片沼泽,四处蔓延,无边无际。
没有人知道沼泽的另一边是什么,因为根本也没有人能踏入这片沼泽。
冉文贞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心里面没少腹诽尹夏石不是个东西,自己在东北物产丰富的老林子里打猎挖矿的美美做起了山大王,让他来西泽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守着,也不知道是守着个什么,这地方甚至连吃饭都是问题,他手底下两万镇军卫,如今都跟他一样面有菜色,逮到条蛇都能欢喜半天,举营庆祝。
哪里还有一点“大宣天军”的样子。
大宣天军“不二军”,乃皇帝直属部队,主帅世袭姓尹。
开国时,不二军之名为“无双军”,当时殿上定名归编,主帅尹轻扬笑曰:“无双此名太二,我军不二,称不二军罢了!”,太祖楚春深阖掌大笑,遂定名为“不二军”。
这位胆敢在殿上“不二”的主帅尹轻扬与太祖相识于微时。若说当年大宣立国,陈相陈观止以才学绝世、文采风流为世人所倾服,那落在尹轻扬身上的词儿可能就只有市井流氓、粗鄙不堪了,但即便这人和“才华”二字完全沾不上边,“不二”之名却是定的极有讲究,此后数十年,大宣皇室才逐渐懂得这名字的真正意义,不二为军,既是无双,亦有忠贞不二、再无第二之意。
不二军不容外人染指,全军只听令于大宣皇帝一人,所领军务亦不容其他军队效仿——辎重军。大宣开国分封七郡,成藩镇割据之势,但除氿郡两次叛乱外,竟再无其他内患,可以说皆是因为太祖和不二帅立的这支不二军。
不二军有三卫一营:一卫憾军,掌控全国攻守野战之军械,断各郡攻伐之器;二卫镇军,掌握全国之粮草兵饷,斩各郡叛乱之本;三卫冠军,野战之冠,勇猛无匹;另设职方营,谋士云集,各郡兵势优劣、大道小道皆在掌握。
只立这一军,皇帝就相当于是把七郡命脉都掌在了自己手中。
不二军平日里散在各郡,担负税务征缴及弹压诸侯之责。各郡虽可养兵屯田,但封地所得不可尽用于本郡,须按法度缴纳赋税及军饷钱粮,皆由不二军征收运送,有不服的,不二军可自行击而取之;一旦开战,不二军只尊皇命而集结,受押运粮饷之命,为全军后勤,保证了战时最重之粮道的畅通无阻,因战力卓著,甚至无需分兵护卫辎重军。
此番正阳关一战,除老帅尹一驰外,其余不二军尚在集结途中,舜帝执意出关,以至兵败身死,老帅也在那一战中殒命,少帅尹夏石悲愤不已,称皇帝已崩,不二无尊,遂将一军两分,分别隐于青郡山林地及西泽边。
于是就有了冉文贞一路在西泽边上食不果腹的野人日子。
冉文贞又垂头丧气的长叹一声。
然而叹气归叹气,腹诽归腹诽,用墨计的话说,冉文贞对尹夏石的怂是娘胎里带的,如今不二军镇军卫堂堂冉大将军,见了尹夏石仍然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只剩没扭头逃窜了。
“也不知道尹夏石是给你灌了什么药了,”墨计道,“这鬼地方你都能呆下来...一呆大半年?”
“呆着呗,兵荒马乱的,呆哪都是呆着。”冉文贞道,递给墨计一杯水。
墨计嫌弃的往那杯底望了望,肉眼可见还有几粒沉沙。
“入乡随俗吧。”冉文贞见他不喝道,“已是最干净的了。”
墨计撇了撇嘴:“自小你就是听他的。”
冉文贞耷拉着眉毛笑了笑:“那时候储宫里谁都能踩上我一脚,老尹啊,难得心里有条线。”
“我心里就没有线?”墨计嘬着牙花子道。
冉文贞看了看他:“你得罪过谁,你和狐狸两个,都是聪明的,惯会躲着事儿。但是老尹,便是阿源欺负了我,老尹都能说干就干。”
墨计两手抱着后脑勺,往那破破烂烂的竹椅子上一仰,吱呀一阵乱响:“老尹这么生气,他爹的事占一半,阿源也要占一半,如今阿源不在了,确实也不是打一架就能解决的事情了。”
冉文贞垂着脸点点头,没答话。
“但是楚源不在了,他尹夏石还真就当一辈子山大王?”墨计咕哝道,“你就一辈子给老尹守着这沼泽地?”
“我知道你和狐狸要干什么,我也不愿拦着,但不二军是尹家的不二军,而我冉文贞,遵从不二军主帅的命令。”冉文贞起身道。
“哎,坐下坐下,说着说着怎么还急了。”墨计对冉文贞挥挥手,“我来之前狐狸就与我说了,能劝动你跟尹夏石分道扬镳那就见了鬼了,他只是让我陪你呆一阵子,就一阵子,等误关一战尘埃落定,西泽这边你自会知晓该如何。”
墨计站起身拍拍屁股:“我多吃你几天粮食,这水老子可知道怎么弄干净,老子教给你。”
冉文贞刚有了点英气的眉毛又耷拉下来:“要不你与息媛说说,给我们整点补给。”
“黑妞嫁人啦。”墨计背对着冉文贞道,似乎还要说什么,最终只是摆了摆手,大步出去了。
冉文贞摇摇头:“我怂,也不知道谁怂。”
墨计一边离去一边比了个手势,嘴里哼哼唧唧的唱了首小调:
“将军征阳关,小娘子我二两送行;
将军斩黄沙,小娘子我燕寄岁青;
将军死沙场,小娘子我千里收骨;
将军啊你若是梦中回来啊,需识得这檐下信玲,等风回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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氿郡-荆陵
“很久没回来了,”杨曌在生潭边席地而坐,“还以为你早死了。”
白民仍是淡淡发着光,小乘黄欢快的在他身边跑来跑去。
“镜子还是不能用么?”杨曌又道。
白民缓缓摇了摇头。
杨曌叹了一声:“那这回真算是到头了。”
也不见他开口说话,杨曌心湖里却响起声音:“不是我坐以待毙,是这世上大部分的事,自有定数,无法改变。有时我觉得她造了这个世界,就是用来毁掉的,如此也算是一种结局。”
“那我们呢?连人都不能算么?”杨曌道,眼神阴郁,“如果月阴君重蹈覆辙,我们活该陪葬?”
“你得空与李千袭多聊聊,也许就觉得不枉了。”白民道。
杨曌不吭气,憋了半晌后说了一句:“不枉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