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郡-梅谷边境
墨白抬起眸子望去,前路掩在淡淡一层薄雾中,仿佛永不终了。已往北行了数日,始终不曾放晴,她并不知晓自己驾着的这辆马车里装的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自己要向哪里去,想到这里她自嘲扬了扬嘴角,也罢,自己本是无根的浮草,随手路上捡来,从哪里来的尚且说不清楚,往哪里去又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她轻轻扬了扬手里缰绳,让马车跑的稍快些,与前面的男人拉近了点距离。从她有记忆起,生活里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人,一样都不太爱说话,所以相处数年竟谈不上有多了解,只是每次这样看着这人的背影,心里便能莫名其妙的定下来,这么一定,便是十年过去了。
骑马的男人一副书生打扮,人生得瘦长,头发束起冠了条四角巾,浅灰色的外袍虽洗的发了白,却倒还干净整齐。他静静走在头里,一匹棕马毫不起眼,人也长得毫不起眼,浑在一路上络绎不绝的流民中间便更加不起眼了。听得身后马车声渐近,男人回头看向驾车的墨白,却是有一双极好的眼睛,悠然沉静。
“公子。”墨白道,“车上人醒了。”
男人点了点头,转头拨马向路边行去,那里有一间灰扑扑的小驿站,破瓦残旗的哆嗦在渐凉的北风里,名字不俗,叫“一渡驿”,三个字写得刚劲写意,颇有风骨。男人瞥了一眼招牌,复又低下头缓缓向前,墨白也拉了拉缰绳,跟随男人向小驿站行去。
马车辘辘两道车辙,身后的雾又重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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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郡-一渡驿
小店萧条,小二懒散散的不爱招呼人,见有人来,嘴上也不出声,只是起身慢吞吞的抹蹭了下窗口上一张油腻腻的桌子,撇了撇嘴,意思是让客人此处就坐,男人并未计较,眯起眼睛温声对小二道:“劳烦店家喂马,备两间房,外头雾大了,今日不赶路了。”
“客官请稍坐哩。”小二说话带着浓重的青州本地口音,也不见现出什么谄媚的颜色,只哈了哈腰接过男人递来的银子,随手将壶茶搁在桌上,自顾自出门去牵马了。
跨过门槛,但见一位美人儿扶着个头戴帷帽的人下得马车来,这美人当真是俊俏模样,穿的是再普通没有的素色对襟小褂,头发仅是草草挽了个简单整齐的样式,却是生了副墨画般的眉眼,像书上描的没烟火气儿的仙女儿似的。
小二一双小眼一亮,全不似方才的应付,忙露了笑脸抢上去道:“姑娘受累了,外头这雾是越来越大哩,姑娘神仙一样的姿势,可不敢往雾里头去喽......”小二待还要哩哩啰啰下去,墨白便冷冷瞧了他一眼,硬生生把小二的后半截啰嗦给瞧了回去。
“我与刚进去那位是一起的。”墨白淡淡道。
小二讪讪摸了摸鼻子,又是连连哈腰笑道:“那姑娘和公子里面稍坐......稍坐......”便侧身让开门口。
头戴帷帽的似乎是个身体孱弱的女子,身量不高,体态瘦弱,下了马车来脚下踉踉跄跄,半个身体几乎都靠在墨白身上,小二又探头瞅了瞅道:“这位姑娘像是病的不轻哩,可要寻个大夫来?”
墨白连瞧也懒得瞧他,小二又碰了软钉子,乖乖喂马去了。
墨白扶着人跨过门槛,带她到男人对面坐下,自己在旁边另找个位子,双手一抱,斜倚在桌边闭目养神。
店里零星还有几桌客人,墨白不经意的一眼瞥过,几人形貌便了然于心。这几个年头连着战乱,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如今出门在外能住得起驿站的也都真心能称得上一句大爷小姐了,墙角那一桌坐着的老儿委实穿的太破烂了些,反而扎眼了,一张黑黢黢的老脸虽看起来萎靡不振,偶尔瞥过来的目光可是如小刀子一般凌厉;隔了一桌窗边上坐了个扮男装的女子,实在扮的不像,一眼就能识破了,神情却是倨傲得很;大堂正中坐了四五个衣着光鲜的公子哥,几个人仿佛是嫌小店桌椅腌臜,屁股只着了条凳的一小片儿,桌子更是靠也不靠的。
见墨白这等姿色进了店,几个公子哥便如同打了鸡血一样高谈阔论起家国大事来,一个说大宣政事积弊已久,亡国是早晚要有的事情,况且老皇帝也忒沉不住气,正阳关城坚无匹,便是守也守得几月,干甚要万骑出关找死;一个又说老皇帝在位二十五年,勤政爱民,与国与民皆无过,却是运气不佳,恰遇到鹄部出了位能将八部一统的大头目,百万铁骑南下,企是我辈能挡?另一个又慨叹道夔郡元家已算是完了,辖境内战火屠戮遍地焦土,如今王域也遭外族践踏,西南几个小郡本也是蛮夷之地无甚好说的,待只看慕容家那老东西和蜀郡的狐狸怎么跳了;最后一个忽然拍案而起,道蜀郡姓黄的狐狸也罢了,本也不是什么好鸟,慕容家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老皇帝发勤王令的时候缩头缩脑按兵不动,如今老皇帝崩了,倒是起了劲,眼看着就是要自立为王了;罢了几人皆是摇头叹气,可惜了那殉国的公主,听闻泝公主容貌倾城,那日城头红衣如血,便是攻到城下的鹄部蛮子也颇为那绝世风姿倾倒,但坊间一直又有传闻,说这公主乃是当年祸国殃民的妖女转世,颇有些说不得的妖法,当年老皇帝斩了钦天监上下百十来人才使得这天大的消息没有外传,保得公主平安长大,究竟是招了这灭国的祸事。
听到此处那女扮男装的客人鼻子里面便哼了一声,神色颇是不以为然,几个书生皱眉看过来:“这位公子有甚指教?”
那女子拱了拱手,冷笑道:“指教可万万不敢当,听闻几位兄台的高论,小弟我可是佩服得紧。”这下谁都能听出她语气里的讥讽不善之意,几个公子哥里脸皮薄的已是涨红了脸,起身便待分辨。
女子却是哒的敲开手中折扇道:“妖女祸国?亏你们也读的圣贤书,有这功夫嚼舌根,不如投了青郡边军去,口口声声的骂慕容家的老东西,不是慕容家守着梅谷边界,如今各位也不晓得是在哪里屁滚尿流。”
几位公子哥面上皆有些讪讪,却有一个佩着白玉的面色不改,长身而起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却是我等失言,但慕容家的边军我是不投的,要是夔郡元家尚在,虽说一介书生没什么用处,便是充了伙头军,我也定是要去出份力气的。此番王域糟了大难,元家军力战至最后一人,一步不退,而青郡慕容家没出一兵一卒,我等确是吃青郡的粮,饮青郡的水,享了这青郡眼下的太平,但身为青郡辖境子民,在下深以为耻。”其余几人皆是点头表示赞同。
扮男装的女子涨红了脸,待要分辨却是张口结舌,索性一拍桌子站起身道:“青郡都如你们这般,有几个能用的兵,难不成慕容家领着你们送死去么?七尺的爷们儿怎地都如你们那位风姿卓绝的泝公主一样天真,以为自己跳个城墙投个降便能少死人了?真是可笑之至,正阳关内现下寸草不生,如今连太安城也要给蛮子给屠光了吧,如此你们便不深以为耻了?......”
女子还待吵嚷下去,却见那头戴帷帽的女子缓缓起身,周围的气氛莫名一滞,女子下意识的住了口,公子哥那一桌也安静下来,角落里的腌臜老儿砸了砸嘴巴,低下头。
“屠光了?”众人听得那戴帷帽的女子问,问的却是坐在她对面其貌不扬的书生,女子脚下虚晃,两只细弱胳膊死死撑住桌面,这三个字说的咬牙切齿,颇悦耳的女声,却让人听来颈后的汗毛都根根倒竖起来。
男人饮净了杯中茶水站起身来,并没有回答帷帽女子的问题,而是向四周几桌客人拱了拱手,眯着眼睛客客气气道:“我妹子病得厉害,在下先送她回房好找个郎中瞧瞧,不耽误各位聊天,请便,请便。”说完便半掺半扶着帷帽女子,径自上楼去了,
墨白瞥了瞥四下众人动静,招呼小二点了几个小菜,坐在原地没有动。
给这女子莫名一打岔,扮男装的女子便再没有了吵架的兴致,冷哼了一声,扔了银子在桌上,便让小二牵马过来好上路。几个公子哥儿也各自偃旗息鼓,各喝各酒各吃各菜。
角落里的老儿瞥了眼楼上,又看了看门口上马而去的女子,施施然从角落里出来,跨上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跟着那女子打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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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郡-梅谷边境
慕容芷一筹莫展的看着前方愈发浓重的雾气,又急又气,然而不管她怎么急,却也知道今日无论如何是无法赶路了,无奈之下她只得拨转马头缓缓往回行去,想到还要回到那刚吵了一回架的一渡驿,见到那几个光长了一张好嘴的酸书生,心里仿佛堵了一大锅稠粥,简直要透不气起来。
慕容家乃是大宣开国七大姓之一,早年慕容家主追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一门五将,立下不世奇功,大宣开国后封王青郡,也曾煊赫一时,但在之后便有颓势,人才渐渐凋零,这一代靖北王是慕容家的独苗,而慕容芷又是她爹爹靖北王慕容岳唯一的孩子。
偏生她是个女子。
她质问过爹爹几次,为何置勤王令于不顾,慕容家与楚家名义上是君臣,却也是世代交好的族亲,她慕容芷与公主楚泝虽然性格完全不同,却自小便很能合得来,几次进京面圣,她爹爹与老皇帝私底下也是抵足而眠的交情。这次王域遭了大难,靖北王竟是毫无动静,这让慕容芷委实无法接受,然而无论她如何问,老靖北王只是耷拉着眉毛一语不发,还有一次实在是问急了,一向疼爱纵容她的爹爹竟是丝毫没留情面的直接赏了她一顿板子。
在慕容芷还下不得床的时候,帝都城破的消息就传到了青郡,一同传来的还有泝公主红衣殉国的事情。
慕容芷咬了咬牙,又不甘心的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浓雾。
她不信,楚泝怎会如此便没了?她要去太安城看个究竟,她要找到那个没脑子的臭丫头,先结结实实揍上一顿,然后她要问问为何皇帝伯伯不固守正阳关,为何为何一夕之间爹爹也再不是她认识的爹爹,她要问问楚泝为什么不等着她呢,她要去的,无论如何她是一定会赶到太安城站在她身后的,就算是只有她一人,她也一定是会去的啊。
打的板子尚没有好全,一路从叶城偷跑出来风餐露宿,慕容芷已是疲乏不堪,如今浓雾当道无法赶路,精神松乏下来便不禁头昏目眩起来,一晃神便要栽下马去,却被斜刺里冲出来的一个灰影儿给一把扶住了,慕容芷昏昏一看,正是驿站里的店小二,便听着小二叽里呱啦叫道:“公子?公子!您这是怎么啦公子?这可如何是好啊......”
慕容芷眼前一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