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郡－一渡驿
“堂主，已查明了，确是靖北王府的郡主。”影子跪在屋子见不到的光的角落里，看不清身形，语气恭敬。
“嗯。”背对着他的人身材修长，一席半新不旧的灰袍子，听了影子的话只淡淡嗯了一声。
影子下意识的又低了低头：“属下无能，跟着她的老儿失了踪影，”顿了顿他又说，“属下自去领罚。”
“这里尚还需要你，”灰袍人终于道，“青郡终是靠不住，明日我们往南去，你安排下，我们走后一个月，你离开这里去太安城。”
“是。”影子始终没有抬头，恭恭敬敬的低头退了出去。
灰袍子的男人始终看着窗外大雾，像是能从那雾里看出些个什么来似的，许久才淡淡道：“醒了就起身吧，若是养好了，明天我们便骑马，赶路快些。”
屋子里拉着帷幔的床上有人影儿动了动，许久一只素白的手探出来将帷幔挽起，女孩儿脸上满是泥灰，早看不出本来的容貌，衣领下面露出的一截脖子却是能看出她白皙的肤色，看身量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没长成的小丫头，如今眼里蒙着层淡淡的水气，楚楚如同离了群的小鹿。
女孩儿重重吸了几口气，极力控制住自己的哭腔才道：“他们刚说的，可是真的？”
灰袍的男人转过来，脸上木然没什么表情：“对。”
女孩儿终于没忍住小声哭了起来。
男人只看着她，既没有走过来，也没有出言安慰，只等她抽噎声渐小了才又冷冷道：“你跳下来的时候不是挺英雄的，如今后悔了？”
女孩儿先是一愣，随即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便又流下来。
她跳起来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脏污的脸大声道：“你究竟是谁，外头我早就是个死人了，你掳了我来是何居心！”
男人还是没什么表情的看着她：“居心？”他点点头，“确是有些居心，不过并不是我的居心，我也并不觉得你能配得上这居心。”
女孩儿愣愣看着他，连哭也忘记了，似乎并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又沉默了一会儿，男人终于叹了口气道：“我受人之托，要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他看向窗外浓雾，“可如今，似乎早就没有安全的地方了。”
男人不说话的样子让女孩儿有些发怵，直觉告诉她这男人似乎并不喜欢她，也不愿意和她多说，自己若是哭闹，也只会惹他厌烦。
但即使是这样她也知道，他只要答应了，就一定会将她送到安全的地方，并不会丢下她。
“明天一早雾散了，我们骑马上路，”男人又看了看她，“把脸洗干净，以后就带着面具，这天底下知道你还没死但是希望你死的人，还很多。”
“阿芷......”女孩儿小心的问。
“靖北王府的郡主不是我们能管的闲事，找她的人今夜也该到了。”男人说。
“阿芷是去帝都找我的。”女孩儿的眼睛里又闪起泪光。
“被辜负的又何止她一个，”男人淡淡道：“殿下早些安置吧，明日要赶在靖北王府的人到之前离开，会走的很早。”
说罢便走出屋子，合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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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郡－一渡驿
慕容芷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她躺在驿站的硬板儿床上，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哪里。
背上的板子伤火辣辣的疼着，但好歹是好好睡了一觉，身上总算是有了些力气。她又想起不知生死的楚泝，印象里的小月息是个软绵绵的小丫头，和自己的皮糙肉厚可完全不同，这样的一个小丫头是怎么做出从十丈高的城墙上跳下来的这种事情的呢。
想到此处她咬着牙坐起身，再耽误下去难免要给爹爹的人追上，得赶紧叫点吃食就好赶路。
慕容芷刚要点灯，却猛然发现屋子角落里似乎是缩了一个人，这一惊非同小可，几乎是本能，她反身拔剑便刺了出去。
角落里的人低低惊呼了一声，唤道：“阿芷！”
慕容芷的剑堪堪收在那人的勃颈处，剑锋所指处已是刺破了来人的皮肤。
“小月息？”慕容芷喘着粗气问。
角落里的小人儿似乎也给吓得不轻，半晌才轻轻道：“阿芷，是我。”
慕容芷丢了剑一屁股坐在地上，喘了半晌才起身要去点灯，便觉得一只冰凉的小手拉住了她，那人道：“阿芷，别点灯。”
慕容芷甩开她的手，又坐回地上，冷冷道：“你果然是没死，大半夜的你在这里装神弄鬼干什么！”
对面的女孩儿尴尬的缩回手：“我，我就是告诉你我没事，你不要去帝都找我了，快些回王府吧，我听人说，有人一直跟着你，怕是要对你不利。”
“谁要去帝都找你了，”慕容芷在黑暗里翻了个白眼。
“嗯，那就好，如今兵荒马乱的，外面不太平，你快些回王府吧。”女孩儿说。
慕容芷没答话，两个人就默默的坐在黑暗里谁也没动。
“你为何不等着我？皇帝伯伯又为何不等等青郡？”许久后慕容芷悠悠的说，“我再闹几回，兴许爹爹就出兵了，你们为什么不等等。”
女孩儿吸了吸鼻子答非所问道：“大宣亡了，父君和哥哥们都死了，我如今也是个死人了。”
慕容芷忽然跳起来拉住女孩儿：“你跟我回靖北王府，我们慕容家还能护住一个死人！”
“慕容家只需看顾好活人就好了。”女孩儿尚未回答，黑暗里就有人冷冷的说道，灰袍子的一角显露在黑暗里，不知是在那里站了多久，男人缓缓走了出来。
“谁！”慕容芷一把抄起地上的剑，却被扑过来的女孩儿拉到身后。
她听到女孩儿怯怯的说：“先生，我只是和阿芷说一声让她回家，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图。”
男人冷哼了一声，负着手不说话。
“你是谁，”慕容芷说，“我要带我妹妹回家，你凭什么阻拦。”
“你可知道靖北王为何不出兵勤王？”男人说。
慕容芷咬了咬嘴唇仍是道：“你是谁！”
“就因为你这个妹妹。”男人指了指站在慕容芷身前的女孩儿，语气森冷，“你还要带她回靖北王府么？”
女孩儿瘦小的肩膀抖了抖，她缓缓转过身来看着慕容芷，黑暗中一双眼睛出奇的亮：“阿芷，回王府去，别再找我了，就当我死了。”
“楚泝！”慕容芷低喝道。
听到这个名字女孩儿抖得更加厉害了，几乎是央求的抓住慕容芷的手：“阿芷，回去吧。”
“不弄清楚我绝不回去！”慕容芷道。
女孩儿无声的哭了，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能看见清亮的两行泪划过脸颊，划过颈上刚被她刺出的伤口，混着鲜血滴落在地上，寂静中怦然有声。
男人就站在她们身后不远处，好整以暇的像是在看戏。
“我是个不祥的人，”半晌后女孩儿说，带着浓重的鼻音，“都是因为我。阿芷，回去吧，别再问了，都结束了......”
门外有人哼了一声，随即推开门走了进来，来人身后跟着不少人，纷纷亮起火把涌过来，一时间将小小一间房照的如同白昼。
女孩儿看清来人，抬起袖子遮住眼睛，趁机又用袖子擦干了眼泪。
“慕容叔叔。”女孩儿道，放下袖子的时候她垂下眼帘，声音里已没有鼻音和怯意。
“慕容岳参见泝公主殿下，殿下金安。”中年男人身材魁梧，单膝跪在女孩儿面前仍是像座小山似的，愈发显得女孩儿瘦骨伶仃得可怜。
女孩儿却没瑟缩，而是绷紧了一张小脸儿，神色严肃。
“爹。”慕容芷道，不自在的将还握在手里的剑往身后藏了藏。
中年男人瞥了她一眼并未答应，而是起身转向灰袍男人又拱了拱手：“久闻李堂主大名，今日终得一见，不枉我慕容岳混了这大半辈子的江湖。”
灰袍男人还了一礼，道了句：“不敢。”
慕容岳又恭敬向女孩儿道：“是老臣来的迟了，累公主受了苦，还请公主恕罪，幸是公主得上天庇佑，才留下楚家一根血脉。既已到了青郡地界，那公主便可安心了，请公主移驾随老臣回王府吧，以青郡一郡之力，必能护得公主周全。”
灰袍的男人嘴角似乎是擒着一丝轻蔑的笑，淡淡看着一旁强端着架子的小姑娘，不知是在琢磨着些什么。
“多谢慕容叔叔，您的好意泝儿心领了。但如今泝儿已是一个死人，于天下无用，于慕容叔叔也无用，实在没颜面叨扰王府上下，还请慕容叔叔容我等离开便罢了。”女孩儿语气淡淡，灰袍男人眼中却有些玩味。
“你便跟我们回去吧，”未等慕容岳答话，慕容芷抢先道，“有什么事不是还有我么，总比跟着个来路不明的人强。”说着瞥了一眼灰袍男人。
“住口，”慕容岳喝道，又转向灰袍男人，“小女没有见识，还请李堂主不要见怪，若是李堂主不放心，也请随本王一同回王府便是，我青郡一向与楚家是一心的，以前如此，以后也都如此。”
灰袍男人没有答话，仍是看着女孩儿。
女孩儿端庄的笑了笑道：“慕容叔叔错了，楚家已是满门尽灭了，青郡与楚家便也谈不上什么一心不一心了。”
慕容岳的脸色暗了下来，女孩儿这话便是连向来没什么心思的慕容芷，也能听出些不善来了，她疑惑的看了看女孩儿，又看了看慕容岳，张口结舌不知道应该说什么问什么。
“既是公主自己不愿，李某领的命是唯公主是从，那就请王爷稍让让，容我等过了青郡吧。”灰袍男人说，语气谦逊，仍是十分有礼。
“我若是不让呢......”慕容岳说，话音没落便颈上一凉，一把长刀就架在了他脖子上。
长刀语冰，女人的小袖拂过他的脸，尚还带着极清浅的梅香，架在脖子上的不用看都知道是把名刃，凛冽的杀意凝在刀刃上，只要轻轻一推，慕容岳便是身首异处的下场。
墨白看了看仍是神色安然的灰袍男人，又瞥了眼尽量掩饰惊讶端住架子的小女孩儿。
这女孩儿一路均是躲在马车里，偶尔出现也是满脸泥灰，相处许久墨白也是到今日才看到女孩儿的真容。
这便是那红衣殉国的泝公主？并不如传说中的那般美如天人，倒像是朵风中瑟瑟的小白菊，眉眼精致却浅淡，额角有一处鲜红色的胎记，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
此时女孩儿眼中惊讶渐渐隐去，神色安静。
“你是什么人！”慕容芷见父亲被擒，忙要上前制止，墨白丝毫不犹豫的将刀子往慕容岳的颈间又递了递，立刻有鲜血涌出。
慕容岳伸手制止了女儿，竟也没显出什么惊惶来，平静向灰袍男人道：“但凭你二人，带着个不会武功的小公主，李堂主当真以为能全身而退？”
灰袍男人扯了扯嘴角：“当真。”
慕容岳双瞳一缩，忙看向女儿，在女儿不能置信的神色中，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大势已去，他闭上眼睛道：“好一个李千袭，今日老夫领教了。”
“一个点子换一个公主，也划算。”灰袍男人说，看向跪在他身边的店小二。
“已清理干净了。”店小二说，不但没了小二的惫懒，连着青郡口音都没有了。
院子里几十号王府高手几乎是在一瞬间丧命的，从慕容芷的角度看过去是十分诡异的一幕，没见有人大打出手，仿佛是拂过一阵灰色的微风，院子里便尽是死尸，如同修罗地狱。
李千袭对小二点点头，拉过还有些发呆的女孩儿，便大步向门外走去。
路过慕容岳时他轻声说：“那人说，若是在青郡与你兵戎相见，那便有句话给你，慕容家最后的情分，他也还清了。以后再见到你，歃血堂也不是总这么客气。”
“小月息！”女孩儿听见慕容芷在身后唤她，她咬了咬牙，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抬起头她看见拉着她的男人的眼睛，男人正好也在打量着她。
“你为何不随慕容岳去王府？”男人问。
“那个‘有居心’的人把我交给你，没有交给慕容叔叔，总有道理。”女孩儿垂下眼帘道。
男人牵了牵嘴角，没再说话，拉着她不紧不慢的向外头尚未散去的大雾走去。
“李......李先生，”女孩儿说，“阿芷会恨我么？”
男人又回过头来看着她，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不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