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不明白张先生最后走的时候为啥那样说,撇了一眼院子里那头老实巴交的青牛,觉得自己男人这话说的稀里糊涂的。
这趟走的真是晦气,没有出气儿,倒是又憋一肚子气,张先生边走边小声说道:
“狗日的李四儿,敢拿这个威胁老夫,等着啥时候趁你不注意,把你家牛给炖了。看你到时候能怎么着。”
先生怕的不是李四儿,而是院子里的那头青牛,可那头青牛偏偏就听李四的话。那年李四还没娶媳妇儿,先生还不是先生。初来乍到的张老夫子想给村里的人讨块地种庄稼,因自己读过不少书,村子里的人决定让他在这里教书,然后大家伙商量着在给他一块地,再后来地也要着了,私塾也办成了。
那年冬天先生在地里种上麦子,闲来无事在自个地里晃悠,绿油油的一片看的心里真是惬意舒坦。可这时候突然看见李四骑着牛在自己地理,青牛是左一口,右一口的在地里乱啃,看着绿油油的麦苗都被青牛吞进口中,先生就气不打一处来。谁知刚上前理论没个两三句,李四倒是先火了起来,骑着青牛追着先生跑,别看先生是个读书人,跑起路来真是一点儿也不含糊,一口气从地里跑到如今的私塾,结果进门儿的时候还是慢了半步,被青牛顶了一下后腰,疼了大半年才没事儿。
自那以后先生跟谁都能说理,就是不能跟李四说,只是这次被那几个孩子气昏了头,心里憋着一股气性就来了,忘了还有这茬子事儿了。
两个人怎么着也得一个,不然这一大把年纪了,迟早得让两个孩子交代在这里,别人是生死难料,自己这已经预料到生死了,在不想点儿办法儿岂不是妄读了这么多年书?在走过三四里就是汤寅家了,先生小声嘀咕:
“既然李四儿这家伙不讲理,就别怪老夫把这事儿扣在你汤和尚头上了,这事儿你也不怨,就这气死人不偿命的缺德点子,也就你家孩子想的出来。”
和尚闲着没事儿连门都不出,是这十里八村出了名儿的懒汉子,即便自己村子里也都传汤和尚是在当和尚的时候在寺庙里积攒了福气,才娶了这么一个知道干活媳妇儿,不然谁肯嫁给这样一个懒汉子啊。
家里的活干完了,地里这个时候也没有农活儿。和尚就蹲在床下给媳妇捏脚,即便是蹲在地上肩头居然与坐在床上的妇人肩头齐高,可想这和尚个子多高。妇人满脸舒坦的盯着自家丈夫,懒是懒了些,但知道体恤人。妇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
“你以前真的行走过江湖?”
蹲在地上的和尚嘿嘿一笑,说道:
“那可不,咱当年也是顶呱呱的高人。”
妇人嫌弃的看了一眼,一天天吹牛没个正形儿的样子她已经习惯了,这话听着估摸也就是不当和尚以后走过几个地方吧。
妇人安静了片刻又开口说道:
“真有书上那样踩着搓衣板儿飞的仙人?”
和尚憋着笑意,耐心回答:
“当然,不过那不是搓衣板儿,那是剑。”
“我就叫它搓衣板儿。”
“好吧,那就是就是搓衣板儿。”
妇人得意一笑,继续说道:
“那样的人是不是很厉害?”
和尚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妇人抬手清脆的拍在和尚头上,说道:
“到底是厉不厉害。”
看着妇人温怒样子,和尚有些委屈说道:
“跟我比起来一点也不厉害。”
妇人一笑眼角挤出丝丝皱纹,一脚踹在和尚肩头上,后者身形纹丝不动,前者倒是被这一脚顶的身形向后一仰妇人顺势躺在床上,盯着破旧的房顶,眼中尽是笑意,又说了句儿:
“尽会吹牛,当初怎么就嫁给你这样一个懒和尚。”
和尚无奈的摸了摸光头后双手合十定身站在床边,故作正经说道:
“阿弥陀佛,出嫁人不打诳语,贫僧没有骗你。”
妇人笑声更大,汤和尚也跟着笑了起来。妇人抚了胸口两下,顺了一口气儿,猛然从床上坐起来,但眼角依旧带着笑意,床边不远处一个编制箩筐说道:
“把那个给我拿过来,寅儿上学走山路费鞋,才换新的没几天儿就又坏了,我的赶紧给他编几双。”
和尚挪了一步伸手拿过来放在妇人腿上。萝筐里有山上的干草,也有从河边拔回来的一些芦苇,妇人稍稍顿了一下拿起里面的干草编了起来。那些芦苇编成的草鞋鞋底太滑,适合夏天没事儿的时候在家里穿。家里也没有什么布料儿,出去买又太贵,就只得将就着用这些。妇人认真的编这手中的干草,想着等地里的麦子收了,就卖出去点,买点布匹,给孩子添一身儿新衣裳,在做两双好鞋。
和尚坐在小板凳儿上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妇人无聊的说道:
“听村子的人说山脚那条河里有什么东西,上次东头王姐去洗衣裳时看见里河底有个人盯着她,可把她给吓坏了。砸了几个石头进去,才知晓是个石像,只是后来石像又慢慢沉了下去,吓得村子里的人都不敢去哪里洗衣裳了,我倒是去过两回也没瞧见什么,你说这是咋回事儿?”
和尚转过头来笑着说道:
“瞎扯淡,那小河虽然窄,但是也瞧不见河底儿,再者说河里的石头还能浮上来再沉下去?我看啊,就是那娘们儿小偷小摸的坏事儿干多了,心里不踏实可不成天疑神疑鬼的?”
随后和尚又臭屁的添了句儿:
“我媳妇行得端坐得正,哪里会看见那种脏东西。”
妇人没好气儿的用脚挤兑了他一下,低头浅笑。
“汤和尚,汤和尚!你给老夫出来。”
妇人脸上笑意还未褪去便听见院子里传来叫门儿声,放下手中的活儿,慌乱穿上鞋子赶紧小跑出了屋子去开门儿。
刚刚打开屋门儿便看见张先生一脸怒气的站在院子里,看见先生挂着两条”黑漆漆“的眉毛,还有先生的一脸怒气,妇人瞬间便猜的八九不离十,知晓了先生来家里的用意,但还是笑着说道:
“来来来,外边天儿冷。先生屋儿坐,有啥事儿让孩子传一声就得了,哪里值得劳烦先生亲自跑一趟。”
张先生负手站在院子里,摆了摆手正色说道:
“这回来就不进屋儿了,老朽就直接说了。您家孩子老朽实在是管不了,不如去孙先生哪里上学吧。”
妇人愣了一下,自家孩子啥样儿她不是不知晓,先生也不是头一回来家里了。只是这次她没想到先生说话如此决绝,不是在孙先生哪里上学有什么不好,只是孙家庄离村子太远,孩子要多走十几里山路,这样一来多半儿的功夫就耽搁在路上了。
先生话说的强硬,妇人忐忑的站在哪里不知该如何开口。此时屋子里悠悠传出一个男子声:
“先生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孩子交给您了,家里也不是说不让打不让骂。在孙家庄上学山路太远,孩子他娘放心不下。先生您是有大学问的人,孩子怎样管这样的小事儿怕是难不住您吧。先生啊,先生,您怎么尽为难我们平头百姓啊。”
让汤寅去孙家庄?张先生就是说破了天和尚也不让步。他媳妇儿是啥人他最清楚不过,可他不放心那个姓孙的家伙啊。早年间她媳妇儿就喜欢读书人,那时张先生还未在这里教书,附近这十里八村儿的也就姓孙的一个先生。自个媳妇儿可是出了名的美人儿,要不是他当时出现早,指不定如今她是谁媳妇儿呢?
老夫少妻就咋了?孙先生有学问啊!如今好说歹说总算是糊弄到手了,媳妇儿还总嫌他懒,让汤寅去姓孙的家伙家里上学,这不是把煮熟的鸭子往别人嘴边儿去送嘛。自己也不是什么没有见过姓孙的家伙,那老头长的简直就是老天给他爹妈开了一个天大玩笑,可人家是读书啊,若是比起相貌自己能甩那家伙八条街,可架不住人家肚子里墨水儿有学问。
张先生气呼呼的指着屋子里大声说道:
“什么平头百姓?你就是个光头和尚!还在这里给老夫说理?有这个闲工夫儿咋不好好教自己孩子?”
屋儿里的和尚慢悠悠的说道:
“先生是先生,教孩子不是您干的活儿嘛。”
张先生气的手指发颤,两条“黝黑”的眉毛儿像是要倒立起来一般,瞪眼说道:
“朽木不可雕也,自家孩子都不教,你就是个懒汉!”
一直站在院子里没有吭声儿的妇人有些忍不住了,盯着张先生说道:
“俺是个没上过学的妇人,不认字儿,肚子里没啥学问,比不得先生。但先生这样说俺丈夫可在理儿。俺能说他懒,别人谁说都不行。先生若真不想教俺家寅儿,今儿回来俺就不让他去了。”
妇人说罢转身走进了屋子。
屋儿里的和尚笑着说道:
“贫僧的确是出了名儿的懒,但也没吃你家米面。若是家里的米面少了,您应该去找李四啊,指不定是他家青牛吃的。”
张先生向前两步冲着里面说道:
“你给老夫出来。。。”
“咋?先生还想跟贫僧过过招儿?平僧可是在庙里练过的,到时候可别说欺负你。”
不知何时和尚已经歪着身子靠在门框边儿上,高大的身形几乎将门口堵严,头顶离上门框儿也只差分毫,脖子上圆润饱满的一百零八颗紫檀佛珠在太阳下熠熠生辉。
“先生真要贫僧出来?”
说着和尚抬脚真要走出屋子一般,张先生见状赶紧摆手说道:
“得了,得了,真是怕了你们了。老朽是读书人与你们动手不合适。孩子回来您两口子多加管教就成,明儿继续上学吧。”
屋里传来妇人一声:
“那就多谢先生了。”
张先生摇头苦笑转身便要走去,刚迈出两步又转过头来指着和尚脖子上的佛珠说道:
“借你佛珠儿用用?”
汤和尚抬手摘了下来,随手一抛,丢给张先生大方说道:
“拿去。”
先生转身快步走了出去,小声嘀咕着:
“一个没撵走,还讨了两顿骂,最后还得给你擦屁股。老子真是上辈子欠你们的。”
汤和尚靠在门口儿冲着先生背影喊道:
“先生慢走,不送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