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从汤和尚家回来时天色已近黄昏，手中的佛珠每一颗都如同拳头般大小，一百零八颗挂在寻常僧人脖子上还不得累死。不过这般大小挂在汤和上脖子上看着倒是挺顺眼的，提着这一坨东西还真有些费劲儿。天色渐晚但先生并没有走回私塾里，而是顺着汤和尚家去了村子里唯一的一条河那边。
私塾小院儿门口种着两颗长青松，是遍地雪白冬日里的唯一一抹翠绿。太阳渐渐落下山，山路本就不好走，前天又刚下了一场大雪，先生没在私塾里学生们自觉放学回家。反常的是私塾里没有孩子们的吵闹声，若是放在平日赶在放学这个时辰，嬉闹声都能传出两三里。孩子们都各自在自己座位耷拉着脑袋收拾书包，看样子应是都要回家了。先生从来不会晚留学生，若是孩子到了晚上还没回家，估摸着整个村子的人都得扛着锄头来找他。无一例外的是每个人都鼻青脸肿，有些孩子衣裳上面还沾染了一下雪土，像是在雪路上狠狠摔了一脚一般。
最为严重的是汤寅和李元宵二人，两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不说，嘴角还布满了血丝。不一样的是二人没有像其他孩子一般垂头丧气，倒是脸上挂着一副雄赳赳气昂昂斗胜了的将军模样。看样子二人虽是吃了点儿亏，但私塾里其他孩子也没占到多大便宜。
下午本就没念书，只是先生进来时掏出两卷书放在桌子上装装样子，汤寅随手将书卷放在书包里，毫不在意脸上的伤痕，拍了一下额头郁闷说道：
“估摸着先生这回是找咱家里去了，到家了定是免不了一顿臭骂。咱俩这个样子回去还得挨一顿揍。”
汤寅说完李元宵便打了一个寒颤，不知抽动了身上那块儿肉，冷嘶一声。他的娘亲可不如汤寅娘亲那般好说话，连汤寅都说了回家得挨揍，那自己岂不是得丢半条命？想到这个李元宵又打了一个寒颤，转头郑重对着汤寅说道：
“汤圆，要不咱别回家了吧。”
汤寅知晓李元宵在担心什么，但是看着他那心惊胆战得模样还是忍不住笑道：
“不回家咱住哪儿啊，屋里生这暖烘烘的炉子睡得不香吗？我爹可说了半夜这山里可有吃人的妖怪。”
李元宵缩了缩脖子又打了一个寒颤，只是这次他站在哪里没有开口言语，似乎在掂量着是山里吃人的妖怪厉害还是娘亲的竹片子厉害。
犹豫了片刻后，私塾里的孩子逐渐走光只留下两个，一个是先生的得意门生，一个性情耿直的那位学生，二人就是磨磨蹭蹭的站在哪里不走。
李元宵沉下一口气，鼓足了劲儿憋出来一句话：
“山里也许碰不见吃人的妖怪，回家肯定的挨揍。”
汤寅顿了一下随后大笑起来，他姨那火辣脾气他是知晓的，只是没想到能给元宵吓成这样儿。李元宵涨红着连脸说道：
“你就说和我一起不。”
汤寅一手揽过元宵肩膀仗义说道：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既然兄弟你不敢回家，别说是山上有吃人的妖怪，就是龙潭虎穴兄弟也陪你闯一闯。”
李元宵嘿嘿一笑，不小心扯到嘴角伤口，倒吸一口凉气，依旧憨笑。
二人商议完晚上住在山上后转身便要走，却被留下的那二人堵住去路。从来只有他们堵别人，今儿还让人给堵了？
汤寅高大身形站在元宵面前，书包就那么耷拉在后肩，嘲讽笑道：
“咋？两位这是没完了？”
未等那两个孩子开口，李元宵从汤寅身后挤出来，抬手指着问二人鼻子说道：
“不服咱练练？不行老子就一挑二。”
赵辛集嗤之以鼻说道：
“咱就是不服儿，一挑二赢了你也不光彩，咱们单挑咋样？你们要是赢了随你们的便，你们要是输了，赶明儿就得给我们道歉。”
李元宵听到这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弯腰捂着肚子打笑说道：
“你这话说的像个爷们儿，就是有点傻。”
说着四人便摆开了架势。
先生提着一百零八颗佛珠走向河边儿，在距小河约摸八十丈左右时原本应是黄昏的天空忽然间便黑了下来。眼前不远处的小河中像是游走着一条蛟龙，河面不断翻涌，肉眼可见的缕缕红丝由河中探出水面，顷刻间布满整条小河。先生神情自若提着佛珠，步步向前，这般异象似乎他早就知晓。
离小河愈来愈近，水面疯狂翻涌像是有什么大东西要冲出来一般。当先生站在离河水不足十丈的时候，水面上接连发出砰砰几声怪响，几尊真人般大小石像伴随着汹涌红丝破开水面直冲天际，这红丝像是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石像底部便拖着这些不知名的细线，一直蔓延到小河水底。先生抬手随意一抓，那些细线便在先生指间游走，如细线，如泥沙。
悬在空中的几尊石像像是被先生这一举动惹闹，底部红丝源源不断从小河里抽出，原本真人般大小的石像顿时如同千年古树一般巨大，石像眼眸缓缓睁开，漆黑之中瞬间明亮起来。两条粗壮手掌由先生左右两边缓缓合龙，像是要夹住他一般。
先生低头了看了眼手中愈发明亮的佛珠，随手将其抛在空中，离手之后的佛珠接着力道飞向凡眼难见的高度。在石像要将先生夹在两手之中时，只听见远处传来轰然巨响，应是什么巨大的东西砸在了地上。
石像明亮双眸中出现一丝犹豫，随后便又迅速张开，直至两臂完全展开，似乎是要抵住什么东西。
果不其然，巨大的手掌之外还有更为巨大的两颗圆球向中央挤压过来，石像身形已是十分巨大，可在圆球之下却是小如蝼蚁。
圆球上梵文裂出阵阵金光，似乎是要将这片天地的黑暗驱散。先生闭眼负手站在河边，但目光却是如同穿过几十万里的远处，轻叹一口气说了句：
“这“山”可真大啊。”
轰然巨响，犹如天地炸裂。一股莫名压
原本抛出去的佛珠又落回先生手中，天底之间恢复澄明。依旧时黄昏，太阳还是在那个山头儿上，纹丝未动。佛珠上篆刻的梵文在先生手中亮了亮又恢复了原来的紫檀色。
张先生睁开眼睛看了一下即将落下的太阳，一手拍在脑门儿上说道：
“该放学了吧。”
提着佛珠，撒腿跑向私塾。
二对二单挑，汤寅和李元宵赢了，本就是让人给揍得鼻青脸肿，这一架下来又是雪上加霜。汤寅二人并没有为难他们，赵辛集走的时候还给人鞠了一躬。在汤寅看来赵辛集这家伙虽不讨他喜欢但还算是个爷们，赢得起，输得起。只是在李元宵眼中，这位先生的得意门生就是个肚子里没有几近墨水还偏要装有大学问的人。
二人相互搀扶背着书包走出私塾，已经商议妥当，今晚他们就住在上学路过的那个土丘哪里。
还未上学的时候二人便经常瞒着家人偷偷跑去哪里，哪里有一个不知干啥用的小山洞。他们打算晚上就住在哪里，没有暖和的被子就在路上多捡些柴火，晚上把火堆烧旺点儿就行了。
村子里的老人都说土丘下面埋得都是死人，汤寅胆儿大，李元宵胆小，总是汤寅带着元宵四处乱窜。土丘上的坟头儿也是见过不少，没啥可怕的，就连胆儿小的元宵都破天荒说了难不成里面的死人能自个儿掀开棺材盖？这样的话。
汤寅觉得元宵真是往死里怕他妈啊，不过这也不是啥丢人的事儿，没人愿意闲着没事儿就来一顿竹笋炒肉丝儿。
从私塾到土丘，约摸二人走了一刻钟的光景。到了土丘之上胆儿小的元宵一路上就神神叨叨的，跪跪这里，拜拜哪里。汤寅走在前面开路，元宵就跟在后面。土丘上林子茂密，杂草丛生，不过在冬日里都是一个样儿。
村子死人时都是埋在这里，因而这里有一条极为狭窄的小路。平日里绝不会有人闲着没事儿到这里溜达，故而小路儿上都是一些枯草。
走了一段儿元宵觉得这里确实并没有什么东西，便活跃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凑到汤寅身前笑着说道：
“汤圆儿，听说你爹以前是个和尚，李叔叔就没有给你留什么驱邪避鬼护身符之类的东西吗？”
汤寅笑着打了元宵一巴掌说道：
“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你见过吗？都是一些大人编造吓唬小孩儿的话你也信。”
元宵顿了一下继续问道：
“汤圆儿，照你这么说小人书上那些御剑飞行的大侠也不是真的吧。”
汤寅毫不犹豫回答说道：
“当然不是，那些大侠都是真的，那可是书上的东西。”
“那只是小人书。”
“小人书也是书啊，先生说了，书上的东西都是真的。而且我爹也说了，他当年行走江湖的时候可是见过那些御剑飞行的大侠，我爹说他当年要比那些大侠还要厉害。”
听完汤寅的话李元宵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大笑说道：
“汤圆儿，这话你也信？李叔叔能有这么厉害？”
汤寅歪着脖子想了想说道：
“我也觉得我爹在糊弄我，可能我爹真的见过那些大侠，但绝不会比那些大侠还要厉害。”
李元宵刚想继续笑他两句儿，汤寅拨开眼前的杂草，说道：
“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