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负手走进屋子的巡视了一圈,从小院儿里就听得见孩子们的朗朗书声,他是打心眼儿里欢喜。往后天下读书种子会越来越多,会不会以后这片天下人人都如同孔圣人一般?先生自嘲的笑了笑,似乎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儿有些荒诞。即便人人读书又能有几个圣人?千百年来天下间读书只读出了一个孔圣人,也只能有一个。
等先生回过神儿来的时候觉得孩子们与往常有些不一样,平日里自己来私塾上课孩子们都争先恐后的扯着嗓门儿读书,生怕自己听不见似的,怎今天这读书声愈来愈小,仔细听居然还有捂嘴偷笑声?
先生沉下目光扫视了一周,每一个对上目光的孩子都自觉低下头去,又捧起手中书卷更大声的朗读起来。孩子就是孩子,心里藏不住个事儿,什么都挂在脸上,即便看着是在哪里读书,实则心不在焉,嘴角的那抹笑意就是最好的证据。
先生走上碎石垒起来的讲台,拿起戒尺在案子上重重的拍了几下,读书声瞬间消散,屋子里一片寂静,但还是有些胆大的孩子相互交头接耳的在议论着什么。先生目光定住那个还在小声说些什么的孩子,后者与其目光相撞,马上正襟危坐起来。张先生沉声说道:
“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等你们后悔的时候就晚了!你们自己读书心猿意马,最后害的还是你们自己,连读书都读不好,日后怎走出大山考取功名光耀门楣?且不说在官场上如鱼得水,就你们这样能保住自己就算不错的了。”
这话不知说过多少遍了,孩子们也一如既往竖着耳朵听,听不听得懂是一回事儿,听不听又是一回事儿,反正先生说过有些话听不懂记住就行了,日后自己就会慢慢懂了。即便是知晓他们听不明白先生还是要说,他不奢求坐在这里的全部都能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一个屋子里能有三两个听懂他就知足了。有些事儿等他们自己明白就已经晚了,故而他总是每天都会说上几遍。越早明白越好,若是实在不明白也没啥法子,自己读书读不懂,就是一方圣人站在这里言传身教也不见得能明白。
一直深受先生器重的孩子从座位上站起来,躬身作辑说了一句“笑话”,引得哄堂大笑。
“先,先生看起来年轻了不少。”
未等张先生言语,坐在后排角落里汤寅哈哈大笑起来,指着站起来的学生说道:
“赵辛集,你这马屁可是拍在马蹄子上了。”
李元宵双手环抱在胸前,一本正经说道:
“哪里,哪里,怎是拍马屁?我看着先生也是年轻了不少。”
这下私塾里更是笑声一片,热闹至极。
一位性情耿直的学生站起来,转身对着坐在后面的学生摆手示意安静,紧接着说道:
“先生近日操劳,脸上有些许墨迹未干,学生出去给先生打盆子水,清洗一下。”
私塾之中乱哄一片,张先生站在哪里不知这些学生在说些什么,听完这位学生的话,先生抬手在脸上擦了擦,这不擦不太要紧,手掌在脸上胡乱抹了两下后,下面笑的更大声了。
原本汤寅和李元宵趁先生睡的时候在他额头上还画了一只大王八,醒来时先生直接来了私塾,这会儿墨迹还未干,这一擦整张脸都是白一块黑一块,怎能不招惹人笑?更何况这里坐着的还是一群孩子。
那位性情耿直的学生已经出去接水,张先生低头看了一眼手掌上漆黑的墨迹,便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先不说上午因为他们看小人书打了他们三戒尺,单单说这个敢在老师额头上画王八的缺德事儿,除了汤寅和李元宵私塾里还没敢做。
二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皆是垂头不语。片刻之间那位出去学生回来时手里端着一盆子水,先生抬手抖了抖衣袖,刚刚掬起一捧水,却发现他那两条引以为傲的雪白长眉居然变成了黑色。一股怒火顿时从心底里窜起,
洗了两把脸,直接用袖子擦干,先生气冲冲的来到汤寅与李元宵座位前,说道:
“朽木不可雕也,老夫管不了你们,老夫管不了自然有人管的了。你们两个的爹都是老夫的相识,就连他们也都尊称老夫一声先生。等着,等着啊,回家就等着吃竹笋炒肉丝儿吧。”
张先生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
“今日下午都给我把下一篇背下来。”
看样子张先生应是去汤寅或李元宵家里去告状了。先生学识渊博这是村子里众所周知的,先生不从不打学生也是村子人都知晓的,当然,也是出了名儿的爱去家里告学生的状。
照村里人的话来说张先生什么都好,就是气性太大。私塾里的孩子虽然都是附近村子的,但若要是从私塾走到家里,还真并非易事,这里都是山路,崎岖,坎坷,刚下完雪的山路更是难走。
先生双手揣进袖子里,满脸怒气小心翼翼的走在山路上,边走边嘟囔:
“你们都是种子,是花朵,老夫不能打你们,那老夫就找你们那不成材的爹娘说叨说叨。”
脚下突然一滑,两手直接从袖口里飞出张开保持平衡,两腿一个劈叉,一手着地。一把年纪的老人姿势怪异的架在满是大雪的山路上。不过张先生毫不在意,站定身子弹去蹭到衣衫上的雪片,继续嘟囔的走着。
这一状,必许告到他们爹娘哪里,让着两个小子长长记性。连老师都敢欺负还有没有王法了,长大了这还得了?
张先生这一走私塾里可彻底乱了起来,他口中的下一片文章晦涩难懂,篇幅极长,一个下午的光景哪里能背的下来。这一黑锅当然被甩到了汤寅和李元宵身上。
那个一直深受先生喜爱的学生坐在最前排转身怒气冲冲说道:
“总有两个搅屎棍让我们不得安宁。”
这么明显的指桑骂槐谁听不明白?汤寅气定神闲的坐在后面慢悠悠开口说道:
“若是这儿没屎,那儿来的搅屎棍?”
李元宵在一旁拍手笑呵呵说道:
“对,对,对,汤圆说的对,搅屎棍,搅合的就是一滩屎嘛。”
这话说的二人可是把私塾里坐着的孩子都得罪个遍儿了。那个性情耿直的学生直接抄起脸前案子上的书一把仍了过去,书卷在空中翻滚了几下,不偏不倚正好砸在李元宵头上。性子本就也野的李元宵受得了这个委屈?站起来提着小板凳就走了过去。汤寅也没有闲着,起身朝着那位得意门生走了过去,汤寅那个头随他那位和尚老爹,相比同龄人身材高大不少。眼见事情不妙的赵辛集赶紧大声说道:
“这两狗娘养的说咱们是一锅屎,你们忍得了?”
有几声附和赵辛集胆子也大了起来,若是自己一个对上汤寅心里还真有些犯怵,但私塾里有这么多人都站在他一这边儿,他还怕什么?
这边儿说着那边已经动上手了,李元宵抡起手中的小板凳砸在那位学生身上,性情耿直的那位学生也不是软柿子,抡起拳头便砸到李元宵脸上,一来二去两人便扭打成一团。汤寅丝毫不担心那边儿,别看李元宵个子不如自己高,真要打起来他还不一定能打得过元宵,这家伙打起人来猛的一批,也就是有些胆儿小。汤寅那边儿一动手,整个私塾乱叫骂一片,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孩子哪儿有半点读书人的模样,这一幕若是被张先生看见恐怕的气的吐出一口老血。
将近二十里的山路可不好走,一路上摔了两三脚,衣衫上尽是山路上泥土雪片。先生也顾不得整理,疾走两步站在一座茅草屋前,还未走进家门,站在栅栏外就大声叫喊:
“李四儿,你给老夫出来。”
半晌不见屋子里有个动静,连门子都没打开,倒是院子里体型庞大的青牛抬头应了两声,接着埋头苦吃食槽里来之不易的枯草。都找来家门口儿了还不应个声,这未免也太过分了吧,张先生一口气沉在胸腔,刚想来个大爆发,屋子里急急忙忙走出一个正在系腰间布条的妇人,年轻妇人拢了一下额前乱糟糟的头发,刚想破口大骂,抬头一看却是儿子的老师,由怒转喜笑道:
“哎呦,不知是先生来了,赶紧里边儿做做,这大冷天儿的走那么长山路又冷又累的吧,赶紧进屋儿喝点热水吧。”
先生抬眼看了一眼妇人,妇人一愣,继续说道:
“没事,没事,进来吧。”
先生一进屋子便看见炕上那男人正在两脚刚刚踏上草鞋,先生一手捂在嘴便轻咳两声,那男人走过来憨笑道:
“先生这眉毛画的不错啊。”
不说还好,说起来就让张先生气不打一处来,气哼哼的坐在桌子旁,给自己倒上一碗水,说道:
“李四儿,你那儿子老夫真是管不了,还是另请高明吧,老夫听说孙家庄罢那边私塾正招学生,不行的话就让你儿子去哪里上学。这十里八村的也就我们两位私塾先生,老夫可是给你打听过了,孙先生脾气还是不错的。”
性情泼辣的妇人一听心里慌了起来,赶紧走在桌子旁又给先生倒了一碗热水,笑道:
“先生这不能这么做啊,俺家那孩子是顽劣了点儿,但你若要不让他去你那里上学了,那他得多走几十里山路啊,俺这当娘的心里不放心,你说若是路上有个好歹,俺这一家子可怎么过啊。回来俺指定好好揍他一顿,管教一番,你看这样行吗,先生?”
张先生也不客气的端起桌子上的热水,喝了一口继续说道:
“就你家那孩子,别说多走几十里,就是多走几百里路也出不了啥好歹,那路上的恶人见他都得躲着道儿走。”
妇人心急的坐在椅子上不知该说些什么,让她吵架她一个能顶三个用,可说好话求人她真是欠点火候。男子还乐呵呵的站在床边跟看大戏似的,妇人狠狠的剜了他一眼男人这才慢悠悠的走过来,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冲着院子里喊了一声老伙计。
院子里那头青牛长哞一声,这声音真是浑厚啊,整个村子都听得见,听得先生心里打颤。先生又喝了一口水心里镇定不少,嘴唇颤抖说道:
“要不是看在你这当娘亲的不容易,说啥也不让他在老夫哪里上学。”
“是是,先生不愧是读书人,大人大量,俺家孩子以后要是能有先生一半学问,俺这当娘的就心满意足了。”
张先生冷哼一声走了出去,妇人赶紧起身相送,到了院子门口张先生突然定住身形,在妇人疑惑的眼神下,转头儿对着屋子里喊道:
“李四儿,看好你家的牛。”
屋子里浓眉大眼儿男人,扶腰打了个哈欠,心里想着要不出去溜溜?老在家里待着也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