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不骑马,不骑牛,骑着毛驴占中游。”耶律庭歌便生在这样的人家。她祖上是太宗族弟,为大辽立下赫赫战功。后世在朝中谋个位高权微的闲职,守着这份荣耀,并上京郊外一片牧场,上无庙堂之忧,下绝生计之苦。
耶律庭歌在家中并不起眼:她排行老幺,又是庶出,光宗耀祖的担子自然落不到自己身上。打小,她便健壮敏捷,顽劣倔强,加之母亲早逝,越发缺了管教,每日不是欺负了哥哥,就是打哭了姐姐。父亲训了几回,终也懒得约束,干脆让她住到别院,又安排几名武艺精熟的侍卫陪她舞刀弄枪,图个清净。
那天正逢母亲忌日,耶律庭歌换了素服,静静坐在屋中等候父亲,只盼他来陪伴一日,共思故人。哪知她自清晨盼到黄昏,始终不见父亲身影,进内院一打听,说是入城迎接宋国使节去了。积郁已久的怒火从胸膛燃起,她奔出院子,跑过游廊,乱撞到马厩旁,瞧见父亲平日围猎时惯骑的银鬃白额马拴在那里,赌气想:“我到底是个无人疼爱的野孩子,爹早忘了我娘,心中又何曾有过我?我在家中本是多余,干脆走得远远,今后是死是活用不着他操心!”
她恨恨解开缰绳,奋力跳上马背,猛地纵马冲开家仆,向外疾驰。那匹高大的骏马驮着小小的身影,踏过丛丛长草,在夕阳下狂奔。耶律庭歌思绪乱做一团,只顾埋头打马,哪知跑了多久,去向何处。待她再抬起头来,忽见眼前迷暗,乱枝挟风,扑面而来,那马已闯入一片密林。她陡然一惊,想要勒马,一根粗大的树枝结结实实抽在脸上,将她从马上倒撞下来。
将耶律庭歌唤醒的,是一阵钻心的疼痛。朦胧的目光中,一名十七八岁的白皙女子正弯下腰来,双手紧握自己右臂,用力拉扯。
“臂骨折了,正位时最是疼痛,忍一下便过去了,切勿乱动。”那女子声音轻柔,说的是南人的汉语。
耶律庭歌定睛看去,原是卧在自己房中,父亲背手立在女子身后,正紧皱眉头,斜过眼来瞥着自己。她也瞪大眼睛回敬过去,赌气咬紧嘴唇,任凭剧痛袭来,一声不吭。女子复位完毕,又轻轻摩挲检视几回,只见她玉指翻飞,不消片刻,便敷好药,上了夹片,以白绢缠紧。
“手臂伤势倒无碍,静养几月便好,只是一个姑娘,小小年纪,脸上怕是要留下伤疤了。”女子言语中满是惋惜。耶律庭歌原先只顾手臂痛楚,这才发觉脸上又是滚烫又是冰凉,伸手探去,裹了厚厚一层。
“我耶律家世代才俊,怎会出了你这般害人害己的不肖子孙?你自己想想,这些年你惹了多少祸?”
耶律庭歌见父亲不问缘由,不加体恤,倒先出口责难起来,更是火冒三丈。她反唇相讥:“亏你还将我看做耶律家的人!一年到头,你总是懒得见我,唯有我闯了祸,你才出来训斥责打。你这阿爹当得也忒容易了些!”
父亲勃然大怒,伸了巴掌想要抡来,终又生生忍住,一拂袖,摔门而去。耶律庭歌愤懑难平,恨不得追上父亲,与他大闹一场,无奈身子酸痛,做不得主,只得闷闷打量眼前这名面生的女子,见她身着窄袖青襦,体态修长,装扮虽朴素,面庞却是清丽可人。她心中一番瞎猜,只盼胡乱出了这口恶气,便盯着女子,气势汹汹地说道:“难怪好些日子没见着我爹,原来又娶了个年轻貌美的娘子。你随他出去吧,不用来管我!”
那女子挺直了身,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胸膛不住起伏,冷笑道:“也罢,姑娘金枝玉叶,再辱再骂,我这草民也只得乖乖受着。”说罢,她转身坐到火炉旁配药去了,再不言语。
耶律庭歌自觉无趣,睁大了眼四处张望,但见粼粼碎金透入窗纸,溢满双目,亮灿灿的屋内,飘着幽幽药香,女子正侧身俯首,专心致志地端着小罐煎药,暖日勾勒出她娇俏的身姿。平日里再熟悉不过的一角竟多了些许难以言喻的恬静柔美。耶律庭歌渐渐忘了伤楚,想起自己误会了她,无缘无故恶语相向,心中愧疚,轻声道:“对不住啦,方才都怨我胡说八道,姐姐莫要生气。”
那女子仿佛未听见一般。她又唤了两声,女子依旧不为所动。耶律庭歌眼珠一转,大喊道:“哎呦,怎么这么痛,不好了,要疼死我了!”女子终于叹了口气,转过脸来,一双秀眸望向这里:“又是哪里疼了?”
耶律庭歌伸了伸舌头,笑道:“奇怪了,你一与我说话,便不疼了。”她又苦苦恳求,“都是我不好,还请姐姐原谅。”女子也忍不住笑了,过来坐在床边,摇头道:“你这脾气若不改,日后长大,免不了还要吃苦头。”
两人便谈起各自境遇:原来那女子名叫颜予清,汴州人氏,本是宋国医官,这次随使者来到辽国,往后便要孤身留在这里了;耶律庭歌虽自小在此,却是独来独往,与家人相交甚少,对她渐生相惜之情。往后的时日,颜予清待她如亲妹妹一般,关心照料无微不至。耶律庭歌见这宋国女子虽出生平凡,形容举止却优雅从容,行事又有分寸,心中仰慕不已,平日无人时便与她以姐妹相称,一言一行更是悄悄学着她模样。她又时常痴想:“定是我娘在天上得知我孤苦,请了位仙子下凡来与我相伴。”
耶律庭歌只恐父亲将颜予清派往别处,思量再三,独自抱了伤臂,恭恭敬敬去见他,又是赔罪,又是恳求。父亲见女儿与那医官相处不到一月,竟乖巧懂事了不少,心中也是欢喜,便由了她去。
光阴平静如水,日日年年悄然流过。耶律庭歌依旧以刀马为伴,出则伏猎豺狼,入则与侍卫交锋比试。她本深有武性,随年龄渐涨,身躯愈发强健,一气连败三人已是家常便饭,若是颜予清得了空倚在一旁观看,她更抖擞精神,要显本领,以一敌五也不落下风。
假使岁月有情,各人只消沿着天命系在自身上的那条细线一步步走下去,便一生无虞。只是天底下哪有这许多称心如意?那条条看不见摸不着的线,往往不知不觉缠在一起,绕作了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