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一惊,回头向声音处寻去,看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眼里噙着戏谑。
“不谷张居正。”那人道。
我见他长衣道观,看不清长相腰带,略福了福,低头思量刚才与小杨大人说的什么,哪一句需要扭曲辩解。他却自在地走到我身旁,在廊下台阶坐了下去。
我回忆了一番,觉得哪句他听去都不得了,没得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问道:“姑娘可知我该怎么走出宫?”
我试探着回道:“顺着刚才那位大人的方向,便可出宫了。”
他摇头道:“我与他不同路。也不屑与他走一条路。倒难为姑娘同他一处站了这么久。”
我想知这人来了多久,便诌道:“大人现在坐的地方,他刚也在这坐过呢。”
“不一样不一样。”他看向我道:“刚才坐在这的他是姑娘盟友。他离开那刻起,已与姑娘为陌路。”
“是奴婢不配与他同路。”
他大笑道:“杨驰和他主人已然步向末路。姑娘是聪明人,自然要另辟蹊径。”
我谦卑道:“奴婢只是奴婢,随波逐流罢了。奴婢哪懂择路。”
“也许你以前不懂”他缓缓道:“但你既见了我,便可以懂了。”
我站在他身旁听着他这狂言妄语,只觉得这人有些失心疯。但又有把柄在他手里,也不知他意欲何为,便陪笑道:“奴婢深宫呆久了,不识大人如今几品,官居何位?”
“哦。我只是在翰林院供职的国子监司业。”他道,“兼裕王侍讲。”
我几欲昏厥,狠狠掐了一下后腰。再打量他,见他面上没有不悦,又道:“朝中品阶与权力相悖,大人掌握的可都是将来要入官场的人。又陪伴裕王,所见所得必与旁人不同。”
“和你以往一样。”他道“与你所谋也一样。”
“奴婢粗鄙,所谋之事不过娘娘安稳。怎敢与大人相提并论。”
他笑道:“内宫那些女子没有图的什么。我倒不觉得你终日奔波为的是靖妃。”
这人从我刚与小杨大人谈话应该已经听得透彻了。他是裕王幕僚,又听出我行事非靖妃授意,这回去裕王那一提,我应是不得善终了。
他见我不语,接着笑道:“以往在内宫都是姑娘自己所为?那姑娘今日是否已看清局势。姑娘为景王再如何筹谋都作无用功。虽说将来事或有变数,但姑娘此刻抽身,他日两方谁胜出,姑娘都不得太平。这场戏你既入场,便不得谢幕。”他看着我一字一句道“非此即彼,没有第三种选择。”
我迟疑道:“有品阶的娘娘都无半分权利,奴婢能做的太少了。”
他带着嘲弄道:“也不要你做什么,你不再在内宫捣乱就算好了。”
我面上一红,心想裕王若只是要我不捣乱,随便找个借口杀了不更干净,找这人与我聊什么。
他似猜到了我心思一般,对我道:“你以往做的手脚,有人略有察觉。倒也想断了你这条线。本来灭一个奴婢的口也不需什么缘由。但妙在这奴婢每日在内宫东奔西走,日日与人牵线搭桥这众人皆知的事却未有什么实证。这种奴婢倒不该死。”
我跪下道了声惶恐。
“幸而你在这内宫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你只要记得,殿下不动你已是仁慈。如今殿下想用你,即是恩典。你要知恩图报。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我此时已经没了主意,仿佛脖子上架了把刀,我倒是可以立即表面立场,做出弃暗投明的样子。可上一次如此,严世藩明确地不信。此番不如犹犹豫豫,装个忠仆被迫倒戈。
“我若不为景王效力,奴婢那妹妹便...她还在景王手上。”我悲戚道。
“区区一女子,即使景王把她送进宫,将来裕王也可保她善终。”他不屑道。
我道:“只要保住妹妹,奴婢也没其他心思了。”原来活寡也称得上是善终。
他站起身道:“你以后每隔一日便去西苑直庐伺候一日。西苑处我已打点完毕。靖妃处我想你自己应该可以解决吧。”
我道是。
他点头道:“你回去吧。明日起便到西苑,怎么去直庐么,你不是有个相好的锦衣卫吗。”
我装听不出嘲讽,低头又道了声是。
他摆手示意我回去。我如蒙大赦行了礼匆匆走了。
回了长安宫,各处都歇下,殿内却亮着烛火。我料着是靖妃未就寝,便进殿请安。
靖妃端坐在殿上,四下无人,她轻声唤道“玲珑。”
她的脸在烛火摇曳下阴晴不明,我拘谨应了声在。
“你如此卖力究竟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啊...我望向靖妃,想看清她的表情。这位娘娘面色沉静一如往昔,她似局外人旁观身陷囹圄的我,眼中尽是迷惑。
我正经回道:“儿时流落在外一顿饱饭就能让奴婢觉得圆满。后来衣食无忧发现被人需要也能让人满足。之后进了王府,见了形形色色为不同目的奔波的人,觉得自己也要有个方向。奴婢本以为这方向由自己选择,进了宫才晓得,或被淹没或被提携,统共只有一条路可走。”
靖妃起身走进我,伸手抚向我柔声道:“与远处的人比你才走了一小段路。你回头看还有刚踏上路程的。再挣扎也不过是一样的结局。所谓长短相刑,其实都不过是无用的对立。你根本做不出什么。”
“娘娘要奴婢认了吗。”
“认了也在这条路上。”她说罢回了内殿。
我独自坐在院中,想日后该如何周旋。怎么选,只为不偏离终点。
次日醒了,便想着要往西苑去。来喜却已在长安宫外等我。
我算着安陆往来时间,这怕是得知靖妃被放,快马加鞭传递进来的消息。我从不知安陆那边有此效率。
来喜道是景王那边欲效仿胡宗宪献瑞兽,祝那一位千秋万代。要我去西苑打听那瑞兽是何模样,景王献得必要比这祥瑞更甚。
我道了声明白。
只怕送进来是个祥瑞的月夜,人家献瑞兽他也献,那一位得昏庸何种地步能次次吃这一套。献不献的,我看一眼本也不妨事。可景王要送月夜入宫也不是一两年间的事了,小杨大人话中意思他也左右不了景王的决定。想来月夜这事除了在我这,在谁眼中都不过是芝麻小事。而我,莫说我的意愿,我的生死在人眼中也不值一提。
我掏出个银块递给来喜道:“你往那边传个话。”
来喜笑道:“姑娘吩咐。”
“你只说原话就好”我斟酌道:“奴婢出入西苑不便。姑娘不可入宫。”
打发走了来喜,便往西苑去了。
西苑去内阁办公直庐一路杨广忠诉说衷肠,我已无心附和了。按说现在首辅为徐阶应该不会对我有恶意,其他次辅应该都是人称青祠宰相的和稀泥角色,除了张居正之外,大概没有再为二王站队的了。
刚到直庐门口,便听屋内一人道:“兴化大捷也是戚继光、俞大猷的功劳,于你我何干?”
我立在门口倒不好进去,侧在门口又像偷听,进退两难。
那人看见了我,问道:“你不是西苑的,什么人?”
屋内另一人道:“是刚调过来的侍婢,进来炖茶吧。”我偷看一眼,说话的是张居正。
我进了屋也不敢抬头,往各人处礼了一遍。便往门边茶榻去了。心想也不知各人饮茶习惯,这胡乱瀹饮法递上去能成么。屋内七人似乎都是内阁阁老,也没有个人能让我问的。我望向张居正,他也不睬我,只在座上写写划划。
旁边一人说道:“如今北虏南倭,庆的本不止兴华大捷,是国有栋梁可平外乱了。”
我刚进门时说话那人道:“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子实莫不是也想分那兴化一杯羹?”
被唤子实那人是次辅李春芳。李春芳摇了摇头,又冲这人一笑道:“肃卿言语杀我。”
原来说话刻薄的是高拱高肃卿。
里头咳了一声,却是徐阶。徐阶起身笑道:“内阁里许久未有这么开诚布公的讨论过了,”走至李春芳身边拍了拍他肩膀道:“言近而指远者,善言也。”
李春芳未开口,又一人起身说道:“这不正是徐阁老穷心竭力完成的本应属于内阁的局面,”又往墙上一指,大声念着那墙上条幅:“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诸公论!”这一番念下来徐阶连连笑着摆手。
我不禁望向说话之人——头发几近全白,说话时还带着点哆嗦。但也不妨碍他言辞利落下手精准,我得多向他学习。
高拱冷笑一声,道:“不显惟德,百辟其型。”
他说完屋内几人都愣住,那徐阶面露尴尬之色。我不知这话竟这么厉害。难怪这张居正不怕让我这景王的人进来,我即便听了全程也是不知所以。
直庐内安静地只有我烧水的声音。张居正突然道:“浇完茶把那茶芽篦出去。”
我忙应了声是。
张居正身旁一个面善老翁笑对他道:“叔大认得这婢女吗?”
张居正恭谨回道:“不认得,只听当值內监说由内宫调配来的。”
屋内一人道:“西苑是肥差,可直庐却不是。”
我只觉这话像是说我,又像不是。一时不知进退,想向张居正求助,但他刚那话意思我却不能,这时李春芳走过来接了我手中茶具,温和道:“外面候着吧。”
如此一日在直庐里出外进端茶送水,倒听了些事,奈何都是一知半解。他们应该是讨论兴华大捷的事,还有京师即将戒严。
也知道了原来不论哪里都有派系的。这高拱本是徐阶提拔入了内阁,可高拱入内阁后只想拔了徐阶。
以后每隔一日我便去直庐伺候。渐渐识得了内阁中人。徐阶这内阁首辅做得并不踏实,与我似之前不认识一般,张居正与我也不相熟。高拱本是裕王恩师,徐阶都不放在眼里,见我更是不屑。李春芳待我却很和善。那捧人天花乱坠的是袁炜,面善的老翁是严讷。说“西苑是肥差,可直庐却不是。”的是郭朴,素来不大言语,一言语便是向着高拱。
这日来喜传话要我去起居注馆。我隆重收拾了一番便去起居注馆等候。
不一会小杨大人便来了,一路左顾右盼十分谨慎。我思量着要不要把上次会面全盘让张居正他听到的事告诉他,他传话回安陆,也许那边知道我入了直庐,会暂停让月夜入宫的计划?
我两互礼了一番,他还是带着稚气,对我笑道:“我听说你最近不常在内宫。”
我本想告诉他张居正的事,可他一问我就只想试探。我道:“是去西苑见那个锦衣卫,以往几番劳烦他。”
他愣了愣,半响道:“你和他...”
我道:“这就不是我能做主的事了。”
他似有些气,也不言语。半天从袖中掏出封信,要我亲启。
说是亲启,信连封都没上。我打开一看通篇全是字,眼前一黑。递给他道:“你念给我听吧。我不识字。”
他带着不解,接过信念道:“自别后甚是想念,今终有机会再聚。去年冬月便作准备与你重逢,如今已四月有余,已万事俱备,终于可以再见。许久未与你通信,因听闻你不便,川甚为担忧,屡次设法相救,奈何无门无路。我应在重阳节前与你相聚,在此经年,多有不舍。想川救我于水火,主母待我更恩重如山。只盼日后能报答万一。你我应为恩主百刃可蹈。我去后你也不必再孤身一人了。”念毕道:“没有称呼也没有留名。”
“我知道是谁。”我收回信,小心折好。她已经可以写这么多字了,心中高兴。
“你既不识字你们以前怎么通信的?”小杨大人问道。
“以往她给我画画缝在帕中,来喜传递给我的...”我回道,突然觉得不对。她知我不识字,为何这次是写信,还要小杨大人传递?我不禁问:“大人此次进来可还有别的吩咐?”
他摇头道:“只有这封信。”
我再三询问是否真的只是送信,他笑道:“此次确实只有一封信,没有别的交代。不然我也许久未见你了,也想见见你。”
我怔住,他脸色一红,道了声“我先走了”,竟真走了。
我望着他去的方向,气自己为何不多留他一会。下次再见也不知何时。
手摸着月夜的信。这信...不合理。
今日本应去直庐当差,现在回长安宫把信收起再去西苑已是来不及。把信放在衣服内,便去了西苑。幸而今日直庐内当值的大人不多,我坐在茶间思索这信。为何特意找小杨大人传递?我自入宫起,来喜传话都积极响应,最近仍是。用帕子传画与字,风险其实一样大。
月夜说在重阳节来,还是中秋节?我拿出信,横看竖看也不知哪里写的什么,得找个认字的帮我。直庐认字的倒不少,可哪个是可信的...
我心一横,去直庐窗外,站在能看见张居正的角度,不断往里瞥,希望他看到我。如此瞥了一个多时辰,他终于发现了我。我忙示意他出来,便回了茶间。
半响张居正提了个茶壶走了进来。
不知为何这堂堂大学士私下总给我不正经的感觉。明明人前是个温文尔雅对前辈态度恭谨的有志后生。
我将信递给他,请他给我念一下。他单手接过也不念,扫了几眼对我笑道:“景王有心了。”言毕便把灶上水壶拿起,把信丢进了炉火中。
我忙着去救已来不及,他拦着我道:“本就不能留的。”
我只想一水壶烫过去,嘴上却道:“大人意思这信是景王所写?”
他坐到了我刚坐的位置道:“字是青涩的台阁体,比划勾勒练了没几年,应是你妹妹所写,他授意。你最近不太帮他做事了吧?”
我点头。所以让小杨大人传信?
他道:“那他必然急了。”他指了指他提进来的茶壶,我忙去填水,他接着道:“信中说她入宫自冬月起,四月有余。正是你和靖妃幽禁长安宫时。你妹妹暗示你,被幽禁起,你与靖妃已沦为弃子。”
我又点了点头。他笑道:“看来你并不意外。对了,王妃对你们很好?”
那个妒妇...我回道:“王妃不与我们为难。”想起过往月夜给我的画,那些画非一日而就,想来月夜的心思王妃肯定知道,所以信中特意提及王妃,应该是这一年来没少给月夜零星折磨。
张居正摆了摆手道:“我无心听你们这些事。你妹妹入宫的事木已成舟。”
我心中着急,问道:“大人可有办法救我妹妹?”
他捋了捋胡子问我:“你可知徐首辅当年把自己孙女嫁给严嵩的孙儿做妾的事?”
这徐首辅行事与我何干?我疑惑不解。
他又道:“景王应该知道。”
我琢磨他话中意思,心中一惊,问道:“大人的意思,让妹妹嫁给裕王?”
他轻描淡写道:“有何不可?”
我思虑半响,问道:“那裕王可愿意?”想了想又问道“景王那里我该怎么去说?”
张居正看向我道:“不过纳妾,在裕王那还不算什么大事。景王那里你自己想办法。若这事你都办不了,那你在我身边也毫无用处了。”
裕王和景王同年,其他不甚了解。不管怎样看,都比入宫伺候那一位好。我忙殷切道:“此番妹妹之事成后,奴婢愿为先生效力犬马。”
张居正笑道:“那倒不必。”
我看着他,心中疑虑已久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大人得知我是景王的人,为何要用我?杀了岂不更干脆。”
他却问道:“你知道夏言吗?”
我见他又提朝堂的事,便回道:“知道,夏言是在严嵩之前的首辅。”
他看向窗外,轻声道:“天下皆知夏言忠,夏言身死。天下皆知严嵩奸,严嵩却屹立多年。你可知为何。”
我想了想,道:“都看那一位的意思。”
他道:“于在上位者,服从比心中忠义更重要。为臣不忠,不当死。”
我琢磨着他的话,与以往听过的道理不同。我缓缓道:“先生若信我,我定当回报。”
他站起身,比我高了两尺有余。他拍了拍我脑袋道:“你奴性重,我有什么不信你的?”
彼时我还不知奴性是什么,只切实记得第一次有人说信我。
他提了水壶向外走去,边走边道“人生在世几十载许,不见得谁要跟谁以命相随。”又回身对我道:“以后私下别喊我大人,叫先生。”
张居正走后我细想月夜一事,她在这信上能说的本不多,其他姑且不论,这王妃待她甚好着实突兀。想我以杨广忠试探小杨大人,他虽未表现什么至少也不劝我委身杨广忠。月夜钟情景王,此番应是寒透了。嫁于裕王对她来说也并不如意。
如今是那一位即位的第四十三年,月夜与那一位差了两辈不止。便是嫁了杨广忠都罢了,怎样也好过此时入宫。
即使将来裕王不能即位,景王如何对待裕王也不至于让月夜丢了性命吧。若是裕王即位,我与月夜都在内宫,那景王也不能把我们怎样。兴许到时兄友弟恭,我也不必再东奔西走做些徒劳事。
望着天色估计着内宫一会要宫禁了,便辞了直庐管事出西苑。路上见杨广忠在等我。我自认识他起,每次与他说话都倍感疲惫。叹了口气,迎上去唤了声“忠哥哥”。
他笑着道:“累不累,直庐那些大人今天可折腾你们了?”
我道:“习惯了,只是大人们不大待见奴才,平时做事说话都得仔细些。”
杨广忠也拍着我脑袋道:“不打紧,再过几年你足岁出宫便好了。那时我找个奴才伺候你,你也不待见他们。”
同是拍脑袋,张居正拍时我还觉得是亲切,是拉近距离。杨广忠这一上手快给我拍昏了。我一路揉着脑袋跟他聊着琐碎,心底越来越疲于应付他。
回了长安宫,便被靖妃唤去正殿。她已许久不召我。
进了正殿,靖妃端坐正殿之上,她身旁站了个婢女,看起来年岁也不大,但穿着却与我们内宫婢女不同。
靖妃道:“你今日与那杨广忠厮混了整日,载圳知道定把你逮回安陆。”
我见靖妃这第一句话竟是这,便猜这婢女不是寻常人遣来的,忙跪下道:“是奴婢贪玩儿了。”
靖妃叹气道:“罢了,你年纪小又是载圳送来的,平日出去玩玩我不管你,只是别乱了宫纪就好。”
那婢女见靖妃这话,身子顿了一顿。
靖妃接着道:“你来见见,陛下听闻长安宫解禁后没有掌事,从西苑调配了锦娴来做掌事宫女。以后你便听她调遣吧。”
我便冲着锦娴礼了一礼,她似未见一般,对靖妃道:“奴婢带她下去了。”
靖妃扶着额头道:“我今日头风发作,须她来给我推推,你有什么话明日再找她说吧。”
锦娴闻言便拜了礼退了出去。
靖妃盯着她出了门,对我道:“你近日在西苑做了什么?”
我忙回道:“只是日常当值,没做什么。那直庐也不是我能做出什么的地方呀。”
靖妃叹道:“那便不是因为你。”她唤我上前,小声道:“看来陛下对我和载圳有所防备,你以后想出去怕是不便。我本也不愿再管你们所为。明日我寻个由头逐你出长安宫,你去寻江肃妃给你安置到别宫吧。”
我刚见锦娴也不像个好相与的,以后往西苑去的确不会太方便。调别宫倒不难,可…“调哪里会让我隔一日去一次西苑啊…”
靖妃思虑一会道:“去启祥宫马贞妃处吧,她近年身体精神都不足,不大会管制你。”
我入宫就只见了一次马贞妃,那年岁确实行将就木,顾着自己都不容易了。我问道:“启祥宫的人很少出来走动,我都不熟悉,若是去了比这锦娴还难缠当如何?”
靖妃叹道:“你不是最擅长和这些人打交道么。几时需要我教你如何了。”她伸手拉进我道:“你若不想再帮他便留在长安宫。”
这景王生母卢靖妃,已经不知他儿子都进行到哪一步了。我不帮他可以,我帮他帮的本来也有限,可月夜我不能不帮。
我道:“殿下于我有大恩。我…”
她叹了口气,扶着额道:“下去吧。明日我遣你出去。”
我出了殿直奔会极门放了石头,只盼加急办成了月夜的事。
第二日清晨锦娴来唤我,我只说有事,匆匆收拾便出了长安宫。离小杨大人会面还有些时辰,只能阖宫乱逛。也是怕锦娴盯着我。
晌午和小杨大人在起居注馆见了面。我昨夜已经琢磨好此事该如何开口,见了他倒全没了主意。合计半响,他也不催我,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两人都是饥肠辘辘,肚子先打了招呼。不免尴尬,我道:“大人可听说过徐首辅嫁孙女的事?”
他摸着肚子道:“你是指徐首辅的孙女在严家做了妾氏的事?”
我道:“若是德安王府的人嫁了裕王做妾,不知是否同效?”
他闻言一惊,思虑一会道:“应比入宫有些微效用。但殿下本意是借由那个姑娘更能接近圣意,不至像如今这般被动。而非了解裕王所行所向。”
我道:“那一位只炼丹修仙,何时听闻西苑常驻过妃嫔?靖妃伴驾几十载,育有皇嗣都不能如何,她一个黄毛丫头进来能怎样。都不如送个道士。不过蓝道行之后,送道士怕是也走不通了。不如索性弃了此路,走裕王那条路。向裕王示好。若能在那结识了高拱、张居正更好,结识不得瓦解裕王与他们的关系也可行。”
小杨大人苦笑道:“那怕是不太容易结识瓦解的。但其他你倒没说错。”
我见他有几分同意,便趁热打铁道:“裕王在京师,景王在湖北。本就不占地利。裕王又有大学士为其讲学,那一位看似冷待裕王,却从未属意景王。如今局势仍不明朗,与裕王交好也是为景王铺好后路。大人所谋也不是景王一朝事败,无路可退吧。”
他低头又沉默半天,突然问我:“此事是你想出来的?”
我想着若说出实情,这事怕是解释起来不会进行的太顺利。我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他睁大眼睛打量着我,又问道:“让殿下主动为裕王献人?”
我问道:“二位殿下关系很僵吗?”
他摇头道:“那倒没有,只是关系不近罢了。殿下突然示好,裕王不知作何想。也许会觉得故意讨好…”
我忙道:“示敌以弱有何不可。”
“嗯…”他沉吟道“只是不知裕王两位讲学怎么想。”
高拱和张居正怎么想?我道:“纳妾本不是什么大事吧。”
小杨大人对我做了一礼道:“今日之事我需快点禀告那边,就不多逗留了。姑娘保重。”
我忙还了礼看他匆匆去了。每次望着他回去都心有不舍,想起回长安宫还要和靖妃演一出戏,又要调配启祥宫等一大滩的事,更想站在这和他多待一会了。
叹了口气,往长安宫回了。
回了长安宫,靖妃以今日清早就跑出去玩,每日不在宫内的缘由,打发我去江肃妃那由她发落。江肃妃却又带着我回来,硬劝着靖妃把我留下。期间锦娴竟还帮着我说了两句话,说我年纪小贪玩也罢了,反正也不差我这点差使。如此靖妃只得让我留在长安宫。
折腾一日,我与靖妃哭笑不得。
次日便是去直庐的日子,怕锦娴又来找我,天不亮便收拾停当悄悄潜了出去。等到开了宫门才进了西苑直庐。
进直庐内洒扫,只见张居正一人在。想着此处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便装作平日一样,不和他言语。他却先开口道:“此处没别人,你不必这么小心。”
我四下望了望,道:“那事…奴婢说过了。”
他摆了摆手,提笔在案上写了起来。我打扫完毕退了出去,回到茶间烧水。却见杨广忠拿着个纸包从窗外扔了进来,冲我笑了笑便走了。
我捡起打开,看里头包的是奶皮烧饼。不禁为这好意烦闷,如此殷切我将来该如何回应。
“你这少女怀春的戏,做得倒十足。”
我忙行礼,是张居正又提了水壶来了,他把水壶递给我道:“你现在出入西苑应该不需要他了吧。何必继续诓这么个人。”
我默默给壶填水,叹这人每次与我何事都要说破。
他又道:“日后你要做的事,他对你没用。早点解决这人,省的牵扯出太多。”
我应了是。
他大刺刺坐在我烧水的灶台旁,问道:“你今日对杨驰提我了么?”
我回道没有。
他点点头道:“提也无妨,只不过让他们知道你存了二心罢了。”
我道:“景王…对我姊妹有恩,此事毕竟对景王也有益。”
他嗤笑一声:“若是害他便不做了?难道有人要害他是你能发觉阻止的?”
我低头道:“奴婢自知不是忠仆,只是帮人传话罢。”
“我可没有话要你传。”他一挥手,道:“我说了此事于我于裕王都无益处,更无甚影响,不过帮你罢了。”
我思虑我此时的立场,即使景王视我刍狗,我也不能在张居正这露出不忠的嘴脸,我道:“裕王有先生和高大人,本也不用顾忌景王。谢谢先生为我解围。若景王有先生辅佐,也不至今日这般境地了。能被先生和高大人选择的人,妹妹嫁去定会安稳。”
张居正笑道:“你什么都搞不清却要搅合进这种事。”又叹道:“要把你□□清楚,真是前路漫漫。”
他看我不解的眼神,严肃道:“你要仔细。不是我们选择了裕王,是我们被选择在裕王的身边。你也不必在二人之间左右摇摆。你本来对事情走向无足轻重,有你没你都不影响最终结局。”
他的话让我突然清醒。
以前人道严嵩向景王,徐阶向裕王。我在安陆多年也未见严嵩与景王往来。高拱入仕后做了裕王讲学多年,而张居正进内阁不久也做了裕王讲学。内阁中有两人已明示于裕王门下。若不是那一位的意愿,谁会这么明目张胆。我自知这事起,便只听人道局势不明朗,其实哪里不明朗。
景王败局早定。
我想自己这一年来所为,诚如张居正所说,无足轻重,无甚影响。
张居正道:“别琢磨这个了,你平日做些咬春,这都要入夏了,还每天只知供茶烧水,你究竟知不知道我为何要你来西苑的。”
我愣了一愣,我来内阁一个月,每日见这些肱股之臣,属实是什么也没做。以前脑袋挤成尖想攀上的人,如今日日相见我却毫无作为。
张居正拍了拍我脑袋,叹道:“想想你擅长的,再看看你现在做的。”言毕起身离去。
此后便每日想着法子做些时令东西往直庐送。然而这些阁老都难以打动。只有徐阶和李春芳对我有三分笑脸。小心翼翼当值一日,回去路上还得面对杨广忠一腔热情,进了宫又要面对锦娴一番盘问。
杨广忠倒也罢了,这锦娴属实难以处理。据靖妃说连靖妃都被她日日紧盯,对我隔一日便消失一天也颇有微词。如此我和靖妃也不敢有太多交集,只在明面上说话。
我被逼的无法,只好每日主动找锦娴聊杨广忠。把杨广忠和我说的丰功伟绩再同她说一遍。争取在锦娴眼里扮成那仿若深陷仰慕脑中再无其他的单纯少女。她听得倒是津津有味,对杨广忠还颇向往,说有机会带给她见见。
这日在宫中,来喜突然传讯,我约他等锦娴陪靖妃出长安宫才再与他会面。
来喜带来了最好的消息,景王同意了月夜与裕王的事。并许诺待他事成后,给我也许一位良人。我想景王眼中的良人,怕是和我理解的不大相同。我咬了咬牙,对来喜道:“我有属意的人,若将来能嫁于杨驰大人,妾也罢,通房丫头也罢,粗使丫头都好。只愿能伴于杨驰大人。”
来喜也没想到我能这么大胆,听完倒也愣了一愣。我坚定地让他如实转达,他才离去。
想来景王事成不得了,这婚约我必须先要他许下。
自从锦娴入了长安宫,我每次去直庐当值都在天未亮就出门。因为去的过早,倒是免了和杨广忠絮叨。
这日去直庐,仍是张居正自己在案上办公。我照旧不与他言语,只做自己的功夫。
不一会却是高拱来了。高拱平时看人眼高于顶,与人说话都是鼻孔看人,迟到早退也是常事,最近更是不常来直庐。倒不曾想他今天来了,还来的这么早。
高拱进门环顾一周,看我如同屋里一个物件般扫过,就径直走向张居正,先行了一礼。
我倒有些惊讶,这高大学士对徐阶都冷嘲热讽,对张居正竟有些恭敬。
张居正见状忙起身回礼,道了声:“中玄早。”
高拱搭着张居正臂膀道:“叔大可知胡应嘉弹劾李登云一事?”
张居正笑道:“胡应嘉也是个奇才,吏科给事中弹劾工部副部长。最奇的还是竟让他成了。李登云真被陛下勒令休仕了。”
高拱冷笑道:“只怕奇才另有其人,胡应嘉不过是前锋罢了。”
张居正不解道:“何意?”
高拱叹道:“李登云与我有亲,这一弹章怕是杀鸡儆猴,醉翁之意不在酒。”
张居正道:“弹章我见了,其中只列举了李登云之事,并无其他。”
高拱似无意往我这瞥了眼道:“胡应嘉与他同乡吧?”
张居正随他看向我,对我道:“你出去吧。”
我往二人处行了礼,便低头出去了。猜测高拱口中这个“他”,大概是徐阶。张居正与徐阶高拱中似乎没有方向,我倒很想知道在这权益之中他是如何左右逢源,人人站队之时他是如何保持中立的。
不一会徐阶与李春芳到了。我站在廊下假装摘院中桃花做饼,趁机偷听直庐里说话。
屋内原本言语声听得不真切,我刚靠近些,就听高拱大声道:“内阁无人便由内阁首辅坐镇,我等都是初来乍到,即便接手内阁,也是一问三不知,去了何用?倒不如在这直庐等徐阁老指派。”
内阁本不在西苑,因那一位久居西苑,内阁成员便也在这西苑直庐落了户,正经内阁那边倒是空无一人。看来此番是要人回内阁当值。
李春芳道:“肃卿,这本是陛下的旨意,我们每人轮流去内阁值班一日便罢了。”
高拱道:“我近日搬家西安门,值班的事就先劳烦几位阁老了。”
屋内一阵沉默,良久张居正道:“中玄既不得空,几位阁老又繁忙,便由我去内阁值班吧。”
李春芳忙笑道:“这里就属你年纪轻些,你去倒是最好的了。”
徐阶一言不发出了屋,我在院中忙行了一礼,他颔首示意免礼,在屋里气的涨红的脸色还未褪尽,仍对我温和一笑。径直往直庐外走去。
此后张居正便不常出现在直庐,大部分时间都在内阁值班。我思索他与我私下的通透,和人前的拘谨面孔,原来他也没那么肆意。
这一日来喜通知我晌午去起居注馆会小杨大人。
我猜应是安陆那边给了同意的消息。不然我二人此时会面多有尴尬。对镜捯饬一番便去了起居注馆。
小杨大人像是已久侯多时。和我互礼一番后,二人都不知所以。
良久小杨大人道:“安陆那边前日已经把人送进裕王府了。”
我本想多问几句月夜的消息,思前想后只挤出了一句“嗯”。
又是一阵沉默,还是小杨大人先开口,问了句:“姑娘可曾喜欢过谁?”
我迎上少年带着日光和试探的眼睛,狠掐了藏在袖中的手道:“以前没有过。”
“那...”他垂眼轻轻问道:“殿下的安排姑娘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
“为难姑娘了。”
“并没有。”我道:“是我高攀大人了...我本不配。”
他打断我道:“姑娘这般透彻,我...我也未见过几个女子...姑娘...”他低头道:“姑娘很好...”
我脸上已是滚烫,庆幸他低头没在看我。
“姑娘可想过何时出宫?”他又问我。
我想了想,道:“或是殿下事成那天,或是足岁出宫那天。”
他静静道:“都不是近道。”
我故意道:“大人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心中一酸,接着道:“待我出宫之日,大人给我一个安身之地足以。不拘是妾是奴婢。”
“怎会”他上前一步离我很近,我甚至嗅到了他的呼吸。我低着头不敢看他,听他声音自头顶传来。佛偈般笃定。
“我等你。”
我已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过了几时。他从我身旁挪开道:“我等你出宫那天,到时你想做什么都好,你想做什么我陪你做什么。”说完灿然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我大概笑得像个呆子,以至于他都走了半天我还在廊下望着。
回长安宫时锦娴正到处找我。我见了锦娴和见了杨广忠一般,只觉得心堵。
“你又去哪玩了?过了宫后苑就跟不到你了。”她问道。
我忙陪笑道:“娘娘找我有事吗?”
锦娴道:“娘娘没找你,是我见你晌午用过饭便没了。”
我贴着她道:“今日杨广忠没空,我是想去远远看他一眼的。”
锦娴道:“昨日不才去的西苑?一日不见便坐不住了吗?”
我低头道:“只是不知他心意才这般的,又不敢问他,多半是不会接受。”
锦娴似信似不信,也不询问了。
我想这么下去,我是编不了几日风流故事了。杨广忠那边也是满腔热忱。这两个人现在对我来说都是做多余的功夫。杨广忠好打发,锦娴毕竟是西苑来的。思来想去,对锦娴道:“娘娘午睡该起来,我去给娘娘请安。”
锦娴没阻拦,只意味深长看着我许久。
我见了靖妃,靖妃已坐在梳妆台前,对我道:“在哪疯够了来的?这里不用你,你下去吧。”
我屏退众人,靖妃面露诧异却也没拦着。
时值盛夏,靖妃请了黄锦带杨广忠来长安宫,黄锦一路大汗淋漓,见了靖妃先笑着请了安,杨广忠先望了望站在靖妃身旁的我,又跪了靖妃。
靖妃打量着杨广忠,笑吟吟道:“真是好孩子。以往就觉得你不错,今日细看更好。”
杨广忠憨厚一笑,也不会接话。
我偷瞥站在我身旁的锦娴,见她盯着杨广忠眼睛都直了。便用手在她身后偷戳了一下。她嗔了我一眼。
靖妃又道:“年前幸亏有你,你对我也算忠诚。今日我便圆了你的心思吧。”
杨广忠看向我喜不自胜,我低了头装作看不见。
黄锦立于殿下一侧,笑着对杨广忠道:“还不谢恩!”
杨广忠忙磕头,嘴里谢着娘娘恩典。
靖妃道:“快起来,等成亲那日再拜不迟。”又叹了口气道:“我自知出不去这深宫,倒不希望绊着这些小辈跟我一样。上次那事...你对我忠心耿耿,实在难得。我若只赏你金银,倒是折了你这份恩情,不如遂了你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