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去西苑的念头也在这些平静的日子里打消了。只和靖妃在后宫度日,闲暇倒结识了不少各宫奴仆。心中却十分期盼安陆那边遣来什么消息。而现在只能每日让自己融入今日谁得赏明日谁偷懒的琐碎里。总认为自己所求与他们不同。
直到一月后,一向给安陆那边传话的內监来喜要我次日去起居注馆。
第二日我便赶忙梳洗,精心打扮了一番,临去时对镜望之,仍是平平无奇。不觉有些沮丧。
赶到起居注馆,小杨大人已在廊下了。
又是二人互礼,他每次对我都行平礼,从不把我低看一等。
未有寒暄,小杨大人道:“半月前大典,宫中走水姑娘应知此事。”
我道:“确有此事,但并未有甚损失。”
他道:“但陛下因《永乐大典》险毁于火中,命人校理缮写副本。此事你可知?”
我确略有耳闻,可此事与我何干?
“陛下命徐子升,张叔大,高肃卿三人校理,你可知这三人?”
我听着这与我恍如不同世的三人,越发不知如何作答。一位内阁次辅,一位大常寺卿,一位国子监祭酒。难道景王已经糊涂到要我去接近这三人?
看我满面疑惑,他接着道:“这三人,张先生与徐先生倒无甚关系,坏就坏在那高肃卿是裕王恩师,教益裕王多年。姑娘可知其中利弊?”
我似知似不知。我这些时日只知永和宫的王全儿好笼络,钟粹宫的宫女雀儿对我有敌意。何曾想过这后宫之外的天地不在这几斤几两的算计中。
我怯怯道:“王爷需要我做什么?”
“入西苑。”他道。
“入西苑之后呢?”
“王爷认为你与西苑走动后会搭上门路。你且不必做任何行动。先在西苑走出门路即可。不论是內监宫女锦衣卫,谁都好。只结识,不行动。你可以么?”
“可我入西苑需娘娘授意...娘娘...”
“娘娘那边王爷这有手书一封,你回去交予娘娘。而你只做结交之事即可。”他从袖中递与我一个小纸条那么大的手卷。我飞快接过。
对于进了西苑要如何毫无头绪,自壬寅宫变后那一位便久居西苑,轻易不入内宫。我倒是可以借娘娘之名送些吃食过去。可一来二去送罢又当如何。哪见过一个内宫宫女逗留西苑与人攀谈的场面。且西苑中即有道士又有外臣。想在这一进一出中寻得结交的门路——当初想结交道士的我是有多天真。此时的景王又是有多绝望,才能想出这么一步。
“我进了西苑走出门路时,那永乐大典续本的副本怕是也校理出来了。王爷可等得起?”我问道。
他低头沉默片刻,道:“我只于两地传话,详细之我也不甚了解。但景王处境的确岌岌可危,你我只做自己该做的就好。”
言毕便做了拜礼,我回了一礼,目送他离去。
他走了几步回身道:“姑娘切记,只结交不行动。”
我点了点头。
他又行了几步,回身唤道“玲珑”
我忙应了。
他道了句“万事小心。”此番便再无回头,径直去了。
我往着他去的方向,竟觉得回宫之路乏味漫长。心已是随着他行至之处去了。
回宫递了景王手书,娘娘看毕久久不语。也不遣我退下。
到掌灯时才回过神。抬手唤我上前。
我扶着她走到殿门,她朝南拜了拜——因那一位喜道厌佛,宫中不敢有礼佛的规矩。
她双手合十对身后的我说道:“此举不难,但却是逼我为他做了选择。想我入宫几十载,侍于陛下身边从未计划过太远。”她转身向我,天色还未全暗,她笼在暮色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她淡淡道“算得再多也是事不由我,得过且过罢。今日既要我做这,他日等我的不是万丈深渊便是他的鹏程万里。载圳说,自生下他我没为他做过任何一件事。只因...只因...”她又回身,缓缓道“我不动便罢了,一动便有破绽。陛下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迟钝,会任人愚弄。”
我见她似已有决定,不愿打断她。只静静听着。
“虽然只是让你以我名义入西苑送东西,但在这后宫中,这便是争宠之势。随后入西苑的绝不止长安宫一处。往后即使我们不动,也有人要逼我们行动。可他不愿做藩王...”
她沉默许久,命我把门关上。
她站于殿中,唤我跪于身前。厉声道:“你此后行事,必要以景王为第一考虑。你所说每句,所行每事,都不是你自己。一步错我与景王必将万劫不复。”
我忙道是。
她接着道:“他认为你可行,我冷眼看你数月,也觉稳妥。你记住,不要自作主张,凡事务必先向景王禀明。”
我道“奴婢知道。”她将我扶起,道“看向我。”
四目相对许久,她道:“好孩子,扶我入寝吧。”便结束了她这决定性的一天。
与她和小杨大人心情完全不同的我,却兴奋地不肯睡去。
我想,这才是我愿意忙碌的日子。事成即可以让月夜不入宫,又可以和小杨相见,我也可以不必淹没在这鸡毛蒜皮的后宫中。
事败我从没想过。
如此便和靖妃算计去了西苑该避忌点什么。
以景王目前在那一位心中的分量——外人看来近一年似乎有属意之相,实则无所改变。甚至距那位子更遥远了。所以去西苑后,我应先撇清与景王的密切关联。可我本就是从德安王府出来的人。不过靖妃对我这层不甚在意,以她对那一位的了解,怕是已忘了我是哪一个了。但避谈景王是绝对的。其次是在西苑可逗留的时间。每次去一定要越久越好。去的越频繁越惹人生疑。届时也会惊动各宫娘娘齐齐遣人往西苑进出。那时只剩去和后宫理不清,哪有闲暇再往西苑靠。再惹的那一位厌烦了,打死几个妃嫔也不是做不到。
未免让靖妃以这般年岁突然争宠略显突兀,还现与马贞妃在御景亭争风吃醋了一番。几日后我便带着靖妃亲手做的酒糟蚶入了西苑。
西苑未见有门墙,引路的锦衣卫带着我穿过园林,在这寒冬走了许久也不见建筑。
我试着与那锦衣卫搭话道:“大人,我听闻西苑养着许多珍禽,为何一路走来一只不见?”
那锦衣卫笑道:“这腊月的天气,禽兽也不出来走动了。”
我见他甚好说话,便接道:“大人可是在骂我?”
他立住回头,笑起来:“那我岂不是连自己也骂了?”
我从嗓子里挤出银铃般的笑声——姑且算之,此时一定要被逗笑。
“大人真是太有趣了。我从来没见过锦衣卫,以为锦衣卫个个都是高高在上不好相与。没想到大人却平易近人。我这回回去告诉宫中姊妹我与大人搭过话,她们定要嫉妒我。”
他道:“最见不惯居了官便颐指气使,上回有个新来的,跟西苑的內监说话,內监刚开个头他便一脸不耐烦,被我数落了一通。与他们为难什么?有能耐跟我也这般!”
我忙道:“我在宫中时常遭人冷待,却不曾有人像大人这般为我出头。”
他问道:“你是哪位娘娘宫中的?”
我道:“不拘跟着哪个娘娘,我也只是奴婢。只盼着平安足岁出宫就好了。”
他笑道:“是外面有人等着你出去嫁吧?”
他这一提,我竟想起了小杨大人。我道:“我入宫时连男的都未见过几个呢。刚见內监时都不知道如何搭话,生生被娘娘骂出来才敢与人交谈。今天不知怎么地...”我小声道:“不知为什么话突然多了。许是第一次见到大人这么亲切的...”
这锦衣卫怔了怔,没接话只带路。
我想这妓寨带出来的话术可能过于露骨。以我这姿色也难笼络谁。正打算意外跌倒再试探一番,他突然回头道:
“我叫杨广忠,你日后再来只管叫他们找我给你带路。”
我愣在那里不走,想努力挤出个眼眶带泪的姿态,未果。抽了抽鼻子,哭腔问道:“真的吗?”
自己也觉得有些假,有些过。可不做作些,怎么能把这少女动春心给这愣头青表明。我记得妓寨的妈妈曾经教导过姑娘们——女人再假,男人也不会反感。当时圆滚滚的我坐在她脚边,为自己将来可能投身的行当记下了这第一句话。
这人走过来拉起我罩衫道:“快走吧,你食盒东西冰透了再被降罪!”
我假意擦泪小声道:“我叫玲珑。”
“嗯,好听。”他边走边道。
穿过园林过了二道街,便是那一位所在的中海。一路上他与聊得颇多,并约定出西苑也由他带路。
一路通传回话,在无逸殿前的幽风亭我与他分了别。
殿中出来个太监要我等。我便立在殿侧。约等了有三个时辰,那太监再次出来,看见我先是一愣,捂嘴走向我悄声道:“你看,我把你给忘啦。”
我只觉得浑身冻透,用冻僵的脸陪笑道:“本也不是大事,倒不比公公辛苦。”
“你瞧我”他道“我这就去回禀。”
我忙笑道:“有劳公公。”
没过一会那太监苦着脸出来对我说道:“陛下说这会儿不饿,姑娘且回吧。”
我道:“烦扰公公为我跑了三趟,十分不过意。公公快进屋吧,外面冷。您冻坏了不说,再把这冷气过给陛下,奴婢就罪过了。”说着把手搭在他衣袖上作势往殿里推了一下——宫中宫女从不爱与內监有触碰,都道內监不知人鬼肮脏至极。
他缓缓退了一步,笑道:“要姑娘好等,是老奴的不是。”
我忙道:“奴婢与公公都是为人奔波。劳公公把这食盒酒糟蚶送于哪去,也算奴婢交差了。”
他接过食盒,道了声“裹得真结实,怕也冻透了吧。”
我笑着道:“您快回去罢,再把您也冻透了。”
这太监唤了个小內监送我出无逸殿,行了礼,我便笑嘻嘻地走了。
出了无逸殿,那杨广忠在街边等我。
我故意僵着脚走向他,拿出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
他问道:“可是里头人难为你了?”
我道:“还好,只是有些冷。”
他沿来路引我回去,因我做着被冻僵的样子,走得甚慢。路上又是絮絮叨叨他的生涯——如何鲜衣怒马,肆意潇洒。我不断赞美附和,只觉得应付他比和刚才那个太监说话都累。那太监一看便不寻常,和他说话要过一过脑子,可我乐意如此。这杨广忠不用,顺着来怎样都好,哪怕你前言不搭后语,他只沉浸在自己的表达里。
在他夸张又丰富的叙述中,我终于出了西苑。依依不舍道别后,他哼着曲儿回去了。我倒有些羡慕他单纯的快乐。
回了长安宫,向靖妃一一禀明了此去情况。那杨广忠我直说好相与,那太监我却不知深浅,便询问靖妃。
靖妃告之我,那人是黄锦,那一位唤他“黄伴”。是那位在藩王时便已陪伴在侧的伴读。现已是掌监事兼总督东厂。
虽说当下宦官不比前朝,都已夹着做人,但这黄锦在那一位身边地位始终与别不同。我想我今日上手那一把...实在唐突。我只想着那位不喜宦官,他必受冷待。谁曾想这位是个真红人,只是行事低调,我入宫半年竟未识得。他定是见惯阿谀奉承的人。我今日在这人面前拿出这圆滑作态,只怕已经沦入溜须拍马之流,难入他眼。
心下正打算该如何与这黄锦密切些,靖妃又道此人先后被赐斗牛、坐龙、飞鱼、蟒袍服,并兼玉带、文绮,禄米五百石,那一位还准许在宫中乘马肩舆。顿感攀附无望,无从下手。
靖妃笑道:“你若能招安了他,我倒要信你能成事了。”
我苦笑道:“我只求今日别让他以为我是巧言令色之人,其他也不敢想了。”还是专心发展杨广忠这条线吧。
只是杨广忠这条线若搭上,其他锦衣卫的线倒不好开展。毕竟此次搭的是条姻缘线。
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思虑的,头痛欲裂。
靖妃许我不必伺候,让我下去休息。
我回房卧下细想,忙碌了一日,似是做出了什么,又似什么也没做。也不知月夜在安陆怎么样。下次入西苑也不知什么时日。什么时候有进展,什么时候得到有价值的消息,才能什么时候会小杨大人。
要很久。
想起小杨大人祖籍应也是湖北,便爬起来开了窗往那边天空看去。
夜空暗淡,冷风阵阵。伸手抓了一下。
幸好,有了消息就能相见。最坏的结果,也至少还和他们同在这一夜空下。
因不敢去西苑太频繁,便借见杨广忠的名义常在西苑外徘徊。别人只道是男欢女爱之事,也没起什么风波。倒都说靖妃对我太放纵。
从杨广忠那得知那一位身边现在是一个叫蓝道行的道长,那一位时常找这蓝道长扶乩。这道士还是由严首辅举荐。这严嵩严首辅在朝中几乎是一手遮天,同为内阁的徐阶徐次辅也不敢造次。除了那一位,能让这严首辅低头的,只有严首辅的儿子严世藩了。我心中暗暗计较,不可再盲目入西苑。需等一个能见这蓝道行的机会。
怎样能让我为靖妃入西苑时,那一位恰巧在扶乩——那一位何时扶乩,为何而扶乩。我该说什么做什么既不突兀又能引起蓝道行的注意。
重重巧合必要人为。
十一月二十九日,倭寇攻陷兴化府,将府城焚掠一空。消息传入内宫已是半月有余。靖妃准备了大吉盒儿命我送入西苑。这是我第二次入西苑。
杨广忠带路时嘱咐我,此去不是好差使,那一位对奴才喜怒无常,加之国事,说话动作定要小心。一路惴惴,也无心听他絮叨什么。
入了西苑内,这一次被带到那一位寝宫。那黄锦直引我入寝殿。我一路低头余光打量,殿中一切与其说是宫殿,倒更像是道观。那一位一身道衣歪在榻旁小憩,我们行至跟前也不睁眼。
我行了大礼也不敢出声。那黄锦也不言语,只伏腰向着那一位。
半响那一位缓缓道:“靖妃最近是怎么了?”
我始终跪着未起,回道:“娘娘近日屡觉心中不适,不知缘由,便担心陛下,遂遣奴婢来。”
那位懒懒道“打开。”
我便将大吉盒儿低头递给黄锦,黄锦接过打开示与那位。
“倒是花了心思的。”那位道“内宫如此平静,竟真是与世隔绝。”
他摆了摆手,黄锦便命殿下小太监把大吉盒儿提了出去。我跪在殿中不知所以,也不让我退,也不与我问话。
又隔了好一会,那一位又问道:“靖妃最近看什么书?”
这一问却是给我问住了,靖妃本也没看书。我若这么答了,立时便没了下文,再遣我回宫,就白来这一趟。思来想去,答道:“奴婢不识那些书,只知靖妃娘娘近日对扶乩甚有兴趣。”
“哦?”他语气轻蔑,笑道“她能有什么兴趣,不过是玩弄妇人间的把戏。”
又问道:“你在内宫可见了别的什么新鲜事?”
我回道:“奴婢只在长安宫伺候靖妃,不常在外走动。”
他作势起身,黄锦连忙迎了上去,他对我道:“靖妃如何研究扶乩的,说来听听。”
我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又不敢回的慢了,跪着随他走动的方向移着道:“娘娘说扶乩须有法器,娘娘也只能在书中揣摩一二,个中具体不甚了解。”
他笑道:“她竟是真看了。你来。”
我抬头望向黄锦,黄锦点头示意我起身跟上。
我低头跟在黄锦身后,随那一位到了一处道观模样的殿中。一群道士急忙迎出,称那一位为“玄都境万寿帝君”。我见內监对这些道士未有礼仪,也就跟着不做礼。
领头那道士请了这位玄都境万寿帝君先入了内,我看此处香烧的云山雾罩,到处都是符咒宝镜。幸而自己刚才未多言,我可能编出这一堆方术教义?
入观那一位先冲那几尊神像拜了拜,我学着內监的样子也随他们拜了拜。
那一位转身向那领头道士问道:“青玄今日可作预卜?”
似是问话,实则命令的口吻。那道士道可。便引那一位到了院中。我见黄锦未跟随,我也只得站在黄锦身后。
只见两个小道士在院中沙盘上用木枝似的东西搭了个架子,那一位一抬手——黄锦忙出去,双手递给那领头道士一封绿色的信章,似是密封。那道士点燃这绿章,四周烛火摇晃。那一位退了一步阖眼不语。黄锦伏在那一位身后。片刻这道士似发病一般两眼紧闭手舞足蹈——殿内的內监道士急忙都跪下道“显灵了显灵了!”我又跟着跪了下来。
那道士舞弄了半天突然用手指在那沙盘上比划起来,那一位立即上前看了起来。
半响那道士写毕,便闭眼不语。那一位左右徘徊在沙盘前,一会扶额一会托腮,倒是陷了进去。突然说了一句“孰奸孰贤”,那道士又用手指在沙盘上比划了一番。那位看毕,又问道“既如此,为何天不收?”那道士未有停顿,再跟沙盘上画了一番。
看毕,那一位在沙盘旁伫立许久,未曾言语。
我在殿中看着这周遭都在埋头祈祷,琢磨今日的扶乩应是卜的朝堂之事。那密封被烧的应是青词,那道士在沙盘中写的应是答案。青词为谁所写,里头的问题道士是如何得知的?若写的是徐阶,那答的是这道士,那一位看起来岂不是任人愚弄?若不是徐阶,便是严嵩。这道士怎样能在西苑与内阁来往如此密切?
我一直望向道士,愿他能注意到我。但那道士始终不曾睁眼。抻脖久了也是累,还怕被其他人留意。如此抬头低头地,折腾了一个多时辰,那一位直到离开道观始终未说话。
我跟随着一众到了无逸殿,那一位和黄锦入了内,我在殿外倒不知如何去向。
直到暮色,黄锦出来唤我入殿。殿中小內监正在掌灯,我跪在殿中听那一位道:“回去告诉靖妃,莫再揣摩天意。实在闲得发慌,就多做食盒。乌鱼子就不必了。”
我叩拜一通,黄锦带我出了殿。
殿外我悄声问道:“陛下不吃乌鱼?”
黄锦望了眼殿内道:“姑娘回去告之娘娘,道教忌牛肉、乌鱼、鸿雁、狗肉。”
我心中一惊,今日真是走运,赶上那一位心情不错,不然只怕要因这是食盒儿里的乌鱼子被活剐。我还言之凿凿靖妃对扶乩大有兴趣,这入门第一步便犯了人家忌讳。可今日那一位为何不怒反而还带我去参详了一番?必是不能问黄锦的。
因上次过于表现,这次在黄锦这不再多言语,只道了谢行了礼,便出了无逸殿。
黄锦命一內监送我出西苑,我想那杨广忠毕竟是西苑边缘人,就只跟着这內监走,没另寻人找杨广忠带路。
路上那內监话极少,想是伺候在那一位身边的人都很谨慎。只知他叫顺儿,我也不便询问太多。只在出西苑时递了锭元宝儿,道是靖妃的赏。那內监倒也欢喜。
回了长安宫把白天之事都说与靖妃,靖妃也摸不清让我跟着去扶乩这一层的意思。只指责我回话胆大,下次不能回复之事只许说不知,不可妄言。
从应了景王这事后,靖妃对我约束越来越少,已不像以前那般谨小慎微。我看她并非是欲借由景王一朝得志安享晚年,而是逼不得已听天由命。
我想再和她商议如何接近道士,她只摆手让我自行找景王那边商量。
我站在门旁思索,她突然道:“如此忙碌对你有何益处?”
我道:“并无益处。”
她道:“他登大宝,你仍旧是个宫婢,怎样体面也是宫婢。与现在没有根本上的不同。”
我笑回道:“至少在择路时,是我自己为自己指的路。”
她叹了一叹,和我一起掩在了夜幕中。
近日安陆递来的丹青岁月静好,景王那边也没有什么消息。朝中却有了极大的变故——邹应龙冒死上书弹劾严嵩及其子严世藩。上一个冒死弹劾严嵩的杨继盛,也的确是求仁得仁,死得其所了。
本这严嵩与景王裕王都无甚交情,可以说这严首辅也根本没把二王放在眼里。看似与我们无关,但这事许那一位又要扶乩卜卦。可这朝中一有异动,靖妃便送食盒,未免太刻意了些。我便和靖妃告了假,以去看杨广忠的名义在西苑徘徊一番。我本告诉杨广忠,那一位若进院扶乩,找人托来喜儿传话与我。可每次这一位都突发去扶乩,总也赶不及。只得频发出入西苑——人都道我与这杨广忠浓情蜜意快要私奔了。靖妃也配合说着女大不中留,要许亲之类的话。这才使我意图不那么明显。只是这杨广忠将来如何打发也是个问题。
这日我见了杨广忠,他告之我那一位正在扶乩。说院外都是他亲兄弟,我只在院外悄悄看一眼便罢,不可多停留。
我一路与杨广忠的亲兄弟们千恩万谢,绕到在那天去的扶乩院子后。那墙高得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浓浓烟雾飘出,但能听到细微沙盘里搅弄的声音夹着那一位偶尔的咳声。
我只站了不到一刻,廊下锦衣卫便向我摆手示意我快走——巡逻的锦衣卫队要来了。我只得离开。蹑手蹑脚刚走一步,听见院中那人说道“今日奸臣有奏事”——应是那一位称之为“青玄”的道士蓝道行说的,往下欲听也是不能了。我要回去的那条路迎面便是锦衣卫巡逻队,我只好往北面通内阁办公那条路想先藏着。却又遇到顺儿正好引着一位官员往这边来。那人身材短小,身着官服头戴道冠。要躲避已是不及,只得让在一边行礼。
他远远便道了声“姑娘多礼。”声音中带着笑意。我抬头见这人,望之耳顺之年,皮肤白皙慈眉善目,让人顿生好感。莫非是严嵩?突然想起刚才听到那一句“今日奸臣有奏事”,脑中一时百转千回,若是此时觐见,蓝道行一语成谶。于蓝道行有益无益无妨,于严嵩有益无益也无妨。但我若能借此帮严嵩一次,事后想那没法让他知道领了我这情,不等于搭了内阁的边。
此时顺儿与这人已行至身边,我心一横,上前一步假装绊倒,拽着这人玉带狠命往下一拉——他与我一并翻倒在这小路上。
那顺儿已是傻了眼,呆了呆连忙起身去扶,边扶边唤着“徐次辅无碍?”
这一声徐次辅换我傻了眼,顺儿喊我道“别愣着,快扶徐次辅起身呀!”,那徐次辅——徐阶一边道着“不妨事”一边哼唧着难以起身。我望着这岁数让我硬生生拽倒,也没怪罪我,倒是个好相与的主儿。满脸歉意地跪在地上扶着他。
远远传来一声“子升匆匆赶来,我竟好追。”
我抬头望去,说话之人已是满头银发,相貌端正行动儒雅。同是官服道冠,搁在这人身上竟有仙风道骨之感。
徐阶笑回道“老矣,连这石子路都走不好了。”
来人走上前道:“陛下传召,子升难免急促了些。”说着弹了弹衣角,“我正好有事禀告陛下,与子升同去吧。”
徐阶道了声好便要起身,刚支起一半又重重坐了下去。我与顺儿连忙扶过去。徐阶坐在地上抬头望着那人道:“介溪先行吧,我一时半会怕是爬不起来了。”
“那我便先去了。待我到了让黄锦给你传撵。”那人说着便绕过我们三人径直走了。
徐阶望着他背影叹道:“严首辅八十许,比起我却硬朗许多。”
这句话让我一时晕厥。我这急中生智救下不是严嵩不说,后来之人却是严嵩。
虽然严嵩徐阶同为内阁,看似一个首辅一个次辅,实则天差地别。这严嵩视百官如刍狗,而徐阶是出了名的和稀泥。如果以小杨大人为单位,景王搭上徐阶说破天等于多了两个小杨大人。可能小杨大人敢于搭的线,这徐阶都未必肯冒险。
罢了,今日权当是真摔,也不要这徐次辅的人情了——再邀功时生了事端。
一边道着歉,一边扶着徐阶。徐阶倒善言,不停和我们玩笑,并问“姑娘脸生,不是西苑的人吧?”
我面色一红,扭捏道:“奴婢本是内宫的,娘娘管的松,便来西苑玩儿。”
徐阶笑道:“西苑有什么好玩的?怕是看上哪个锦衣卫了吧?”
我便愈发低头不肯接话。
我约摸着黄锦要来接了徐阶,便提前告了歉,说不便让公公看见我乱跑,要先回了。徐阶也不怪罪,还嘱咐顺儿一起保密。
回了长安宫,此事也不敢与靖妃知道。靖妃也不问。似是不问就不曾发生一样。内宫一片安好,朝中腥风血雨,我一时也不敢入西苑。
听闻此次邹应龙弹劾严嵩那一位震怒。连下几道谕旨缉拿了在家守母丧的严嵩之子严世藩。而严嵩反而无事,只是革职遣乡。
其实历来弹劾严嵩的御史一波接着一波,严嵩自屹立不动。即便此番返乡,严世藩入狱,也未有严氏大厦将倾之感。我心中仍有些悔,错把徐阶当了严嵩——听闻这徐阶还连夜去了严嵩家安抚。我倒是十分理解这行为,换我或许我也会去。但同为内阁,饱读圣贤书,如此与我奴才一样的行事属实为人不齿。至少连我都觉得此人行事过于八面玲珑,难以深交。
因着上次西苑做了多余的事,就很久不再往西苑跑。于是来喜传递来了杨广忠的呼唤。
这男女之事属实是我不在行的,以许久未见为由要我去西苑会一会。安陆月夜那边不知归处,景王又在伺机而动,我日夜思念万遍的小杨大人无事我也不敢与之一见。到杨广忠这怎么甚是想念也能成为宫女无故进出西苑的理由了。
奈何我忙碌这么久,也只走出杨广忠这一条线。不能断,还得维系。
在食盒里装了些点心,便告之靖妃往西苑去了。
到了西苑也没进去,只在外围分了众锦衣卫点心,便与杨广忠谈情去了。说是谈情,谈的也是狗屁不通,只是他一人不尽地叙述他近来又如何如何,我在旁边投以崇拜的眼神。
我两正说道下一位锦衣卫统领陆炳的诞生,突然远处一个穿着官服戴着道冠的人向我们挥手呼唤——竟是徐阶。
我和杨广忠迎上行礼,他笑眯眯摆手,对我道:“我说的没错。”
我只好又得拿出一副扭捏不知如何是好的做派来,杨广忠倒是大方,嘿嘿嘿笑得像头蠢驴。
徐阶望向内宫道:“你们见面虽然不便,倒也不远,说来我很久没入宫了。一直在这西苑办公,太和殿怎么走都忘了。”
杨广忠指着路笑道道:“太和殿不也还是紫禁城那条路嘛,您看,您往这条路...”徐阶笑眯眯往他指的路看去,我站在二人身后叹这杨广忠不会听人言语。却发现徐阶背对着,手却向我这伸来——手中有一张纸条。
我四下看了看,确定只有我们三个人。忙接了纸条藏于袖中。
徐阶看着那条路道:“何谓路,去时矣,不走便不通了。”言毕对我和杨广忠告辞,我两忙还礼。
他走后杨广忠久久对我道:“这徐大人真是平易近人,连我们这等人都以礼相待。若是他接任首辅,大家都有好日过了。”
我心中有事,和杨广忠别过,就回了宫。
屏退众人将纸条给了靖妃,再三确认,是否真是徐阶给的。我也不知所以。靖妃满面狐疑打开纸条,竟是用胭脂写的几个字:“勿入西苑”。字迹如猫抓般,我虽不认字但美丑还是能辨别的。这四个字写得生疏颤抖,难道是找人代笔?
我仔细想了想几次入西苑见扶乩的情形。第一次见蓝道行扶乩,已示忠奸已明。蓝道行为徐阶所推人尽皆知,假设徐阶与蓝道行设计严嵩,那第二次扶乩蓝道行言“今日奸臣有奏事”,却是徐阶先行,严嵩后去。想起那日严嵩道徐阶是被传召。假设徐阶已知蓝道行有所言,那他当日先严嵩去见驾也是无奈之举。
那一位宣徐阶先去,应是扶乩之前,徐阶差点就成了那奏事奸臣?
不对,自己挖的坑若不会自救,他徐阶应该也活不到现在。我倒是歪打正着搭了他一把。所以他今日传来这四字,横看竖看也不是害我。
靖妃对字思量半响道:“这字应是左手所写。”
我凑上前观摩这比划力道,想他应该也不愿意多掺和一个人进来代笔,先用女人的胭脂,后用左手,也是想当谨慎。
靖妃道:“不论如何,他所说绝无恶意。如今朝中甚乱,载圳不可在这时候搅进来。”
我恭谨道是。
“可你是如何与徐阶搭上的?”靖妃不解道。
我忙回道:“我去西苑时偶然见过几次。可能他知我见过蓝道行扶乩,又知我出自是长安宫,他所行或许为景王吧。”
靖妃这番话倒是提醒我了,徐阶根本没把我当成谈情说爱的小宫女!不然这纸条他实在没有必要。他是何时发现从哪发现的?想我除了此次听了那一位的壁角,再没有任何反常之举,我未见过他,他也未见过我。只这一次对他来说的歪打正着便暴露了么...
这人实在可怕。不光可怕在初次就能识破我入西苑目的不单纯,想他所行之事,荐蓝道行在那一位面前撩拨严嵩,严世藩降罪又夜访严嵩慰问。明里挑不出一点纰漏,可计较起来却件件与他相关。
靖妃道:“现在的情形,载圳能搭上徐阶也不失为一个选择。但徐阶可愿与载圳共谋还是未知。既不让你入西苑,如何搭徐阶,你且去问问会极门那个人。”
原本思考徐阶时,仿佛落入黑洞般的心情,听靖妃提起小杨大人豁然开朗起来。
我道:“我一会就去会极门。”
靖妃道:“今日已下朝,你现在去放石头他也是明日才看见,后日才相见。你索性明早再去放岂不安生。”
我说了句明日早晨要伺候娘娘,便赶往会极门了。
赶到会极门已是夕阳,会极门此时改了名叫左顺门。一般京官上本接本都在此处。我没想到此时左顺门处竟有人,那石头便一时不好挪过去。只得装着溜达的样子,往天上看。只等着那人上过本,我再行动。
怎知这人却向我走来,问我:“你哪个宫的?怎么来此处乱跑?”
这人年岁望之三十有余,圆眼长脸,腰间系着犀带。我忙行了礼,惊讶道:“奴婢只顾着望天,迷了路,竟跑宫门这来了...”
他笑道:“你们内宫的真是越来越闲散了。你可知回去的路?”
我道知道。
他甩了甩手道:“我带你去内宫门处吧,看你这迷糊模样,再走出宫去。”
我忙道“不劳烦大人。”我石头还没放你就要我回去?
这人却热情非常,定要送我回去。
我本防着这人是来打听内宫消息——虽然那一位的内宫毫无波澜,朝中也没有一位得力外戚。他其实一路不是太说话,但看得出异常开心。也不知是上了本,还是接了本。这个年纪的犀带,也许是年少得志的兴奋。他比小杨大人看上去大了至少十岁左右,但和小杨大人的沉着是完全不同的样子。
送至内宫门他便回去了。我想着此去白跑一趟...哭笑不得。
次日来喜带来消息,告之我安陆那边意思,近期只在宫中不要动作,不论是西苑还是小杨大人,我都不要行动。月夜那边也暂时不会往宫中递东西,也不要我往外传递。
心中郁郁,月夜已经十七了,若要安排也只在这两年间。留给我周旋的时间的时间不多。那一位的时间也不多,月夜进来便是终生活寡。也许她的路并不是我能改变的。而这番都不能见小杨大人,何时才能再见。
如此许久,始终未得到安陆的消息。朝中仍为严嵩一事一片混乱。严嵩把持朝政多年,那一位对他颇有感情,即便弹劾他的奏章比给他送礼的人还多,那一位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这一朝楼塌了,仍有为他奔走的人。
直到蓝道行也入了狱,我才明白徐阶与安陆不让我行动的道理。严嵩确实不是那么容易垮掉的。
几月前还是餐晚风饮朝露的蓝神仙,现在已沦为构陷大臣的江湖骗子。
严嵩的确是死而不僵,而那一位也属实是翻脸无情。
我又回归了内宫中鸡毛蒜皮的日子,人都道我与杨广忠崩了,我也不甚解释。每日与靖妃在宫中过一日少一日。
顺儿却突然来传,西苑有人要见我。
我不解地看向靖妃,靖妃问是谁。那顺儿也不言语,只道不方便言语。看来不是那一位。靖妃也不便多问,便由我随他去了。
路上我琢磨顺儿是谁的人。想上次是他引得徐阶——假如他和蓝道行都是徐阶的人,陛下扶乩前召见徐阶,徐阶得知陛下扶乩,有人要应“今日奸臣有奏事”却不得不来,那徐阶若不是失了智肯定有一百种方法解了这应。那我只是误打误撞省的徐阶自己演。假如他不是徐阶的人,那这次他带我去西苑,严嵩已经还乡,严世藩听说马上要流放。西苑我识得的人能让黄锦身边的顺儿来带路的,不是那一位,应该就只有徐阶了。总不能是带我见杨广忠的吧。
顺儿和以往一样谨慎话少,直到过了进西苑的路,还带我往西边走。
我不解问道:“公公要带我去哪?已过了入门了。”
顺儿顿了顿,回道:“你跟着来就是,马上到了。”
我往着前面,再走也只是在西苑边绕圈,如何也不是进西苑的路。什么人要在西苑外会我?
我停住了不肯走。
他回头似有些焦急,道:“跟你说马上到了,你快点!”
“前面全是园林,公公要带我见谁?”
他急得跺脚,发狠来拉我道:“你跟来就是了。”
我瞧我此处已经见不到巡逻的锦衣卫了,再往前怕就是死了没个几年也发现不了尸体。我跟他拉扯要往回跑,他却从袖中掏出把匕首。我顿住不敢再动。
他道:“看见前面那块假石没,就在此处。你随我去即可。”
我委屈道:“我去就是了。”心里却慌得要命。
行到假石前,他收了匕首。假石后阴森森传来一声“玲珑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