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这个签一下。”
应子叶从白汽氤氲、油烟缭绕的厨房端着两盘菜出来的时候,武良把一张纸往她前面推了推。
“什么?”
她把油腻的双手在满是油星水渍的围裙上擦了擦,凑了过来。额前凌乱的散发,随着她低头垂了下来。她用手指拢了拢去,看签的什么。
她的脑袋嗡了一下,跟没了信号的电视屏一样,全是雪花光点。
半天,她转头不可思议的看看武良,一脸震惊与询问,在这一瞬间,她脑中涌出了无数种猜测:他嫌弃自己了?他喜欢上别人了?他出轨了?小三逼婚了?他搭上富婆了?……她一双眼珠在武良那张俊美的脸上扫来扫去,仿佛在上面划了无数个问号。
“我喜欢上别人了!”
武良有些心虚,色厉内荏的说。
应子叶一只手撑在桌子上,支起身体,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心里涌满了愤怒和质疑,深深的委屈和突如其来的挫败感。
“我已经签过字啦,你要冷静,三天之内咱们把手续办了。”
武良拿起外套走向门口,拉着行李箱——原来他已经准备好了。
应子叶张张嘴想喊住他,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
武良停住,转身看着别处说:“谢谢你照顾我妈。她交代房子留给你,反正房子也是你贷款,首付我就不要了。”语气中毫无感谢之情。
重重的关门声,像巨大的铁锤砸在了应子叶心上。
她想把桌子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去,想把电视机砸个稀巴烂,想把能摔的东西全部摔碎……可她什么都没有做,像踩着棉花似的走到了卧室,坐在床边缓了一会儿,蓦地趴在床上放声大哭——随即拉过被子蒙了头——痛哭流涕,痛不欲生,痛彻心扉。
她使劲儿哭着她逝去的青春,哭着她无私的付出,哭着她无限的包容,哭着她设身处地为他着想的善良……
哭够了,她坐了起来用枕巾捂住脸,洇干眼泪。
空荡荡的屋子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站起来,看看这个曾给她温暖的卧室,又走到客厅,扶着门框,环视着这个家。孩子的房门紧锁着,她在幼儿园中午不用回家;婆婆的房间空着——她两个月前已经去世了,
还记得跟武良谈恋爱那会儿,像个幸福的小傻子。第一次去她家,婆婆不喜欢她,很是敷衍。但她也没在意,甚至武良指使她刷碗、拖地、下地摘棉花,朴实善良的她也并未放在心上,因为武良说,他喜欢善良朴实、孝顺能干的贤妻良母。
说起来应子叶自身条件并不差,长相端庄,身材苗条,大学毕业,满腹才华。而武良连高中都没毕业,可在应子叶看来,他高大帅气,且吃苦耐劳,会哄女孩儿,还敢于认错。舍友曾提醒她:“小心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渣男。”她却说:“我妈跟我爸过了一辈子,吃不完的苦,受不完的气,我爸几乎不做家务,吵架也从来不向我妈低头,还经常对我妈恶语相向,我要找到那一半,只要跟我爸不一样就行了。我爸重男轻女,从小并不怎么在意我,可他在意我,这就够了。”
武良其实是看上她老实、有文化,将来家中一切大小事务、辅导孩子什么的,不用自己怎么操心,虽然没有娶到可心的美女有些遗憾,但有这么个女人做老婆也不算吃亏,他安慰她妈:“我跟她说我高中没毕业,其实你也知道我初中就辍学了,保安、送水什么的都干过,也吃了没文化的苦。能给你娶个大学本科生回来,你儿子也相当了不起啦,再说她长得还可以,性格也好,哪有十全十美的。”
但婆婆心里却憋着一股莫名其妙的邪气,好像老公早早去世了,如今辛辛苦苦养的儿子也被别人抢走了,她很是看应子叶不顺眼。婚礼一办完就告诉她们:“以后你们有了孩子自己带,不要找我,武良的钱不能给应子叶,应子叶家里情况摆在那儿,省得老拿我家的钱倒贴娘家。”这话说得很是过份,但应子叶还是尽量站在老人的角度为她着想:“婆婆一个人拉扯大老公不容易,该想想清福了。自己家庭条件不好,父母身体也不好,人家有防人之心也是可以理解的。”
果然,婆婆除了每个月打电话要钱,平时基本不搭理她们。武良居然也很听她妈的话,钱的问题跟子叶分得很清楚。应子叶自己有工作收入,心里虽不痛快,倒也没说什么。可生了女儿之后,一个人带孩子养孩子,着实吃力。武良重男轻女,很不喜欢这个女儿,极少添置什么,只紧着应子叶一个人花钱。她一个人的工资哪里够,便不得不问武良要。武良要么不给;要么给了还不情愿,反过来一通指责:“你又不用花钱,你的钱哪里去了?是偷偷存起来了吗,还是给了外人了?”她口中的“外人”指的是自己的父母。如此凉薄无情,戳得应子叶心里生疼。婆婆背后还煽风点火:“听你们楼下老人说,一个月五百块钱都用不了,她把钱都卷走了,你可看好你的钱。”于是武良又逼着应子叶把钱还给他。
结婚五年了,应子叶千疮百孔,精疲力尽。可她传统思想太根深蒂固了,总希望武良能信任她,和她一起好好经营婚姻。
两年前,婆婆跳广场舞,突然脑溢血倒地,幸亏抢救及时,捡了一条命,但就此瘫痪在床上,应子叶和武良两个人轮流照顾老人很辛苦,尤其应子叶,还要照顾女儿,还要上班,天天疲于奔命。慢慢的武良就不大愿意回家了,本来他同他母亲关系就不是很亲密,据武良自己说,小时候他是跟外婆长大到六岁,后来在家上了几年学,又出门打工,同父母相处的时间极少。在应子叶关系好的时候,武良会把他母亲的许多事和跟他说私下说的话通通告诉应子叶。久而久之,她同婆婆之间有了很深的隔阂,但她本性善良,总是劝武良有空回来多陪陪婆婆,武良不以为意,应子叶只好自己应付。
每次喂饭、擦澡的时候,两个人都很尴尬,婆婆全程不看她一眼,吃完饭、擦完澡就一个人叹气。
有段时间武良突然很自觉地跑到婆婆床前,应子叶很高兴他能多陪陪老人,毕竟精神方面的安慰她给不了。可等她端着红枣银耳粥之类的进去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的闭了嘴。应子叶放下碗,很知趣地关了门出去。现在想来,莫非那时候就在跟婆婆商量停妻再娶的事?婆婆去世才两个月,武良就迫不及待的。
她回忆之前一幕幕,满心的愤懑。她像个困兽,无处发泄,便使劲捶着被子。
接下来的一个月,她脑子里很乱。武良打电话催了她好几次,接电话时,她表现得却异常冷静、克制:“离婚可以。我需要一段时间做女儿的思想工作,尽量尽早给你答复。”其实她什么都没跟女儿说,她那么小,她不知道怎么跟女儿说清楚这件事,她也说不清楚。
每周五晚上是女儿的跆拳道课。现在校园霸凌事件频发,许多家长都送孩子去学防身技能,女孩儿男孩儿都有。
“来得这么早啊?”
安安妈妈向她打招呼,然后在她身边坐下,
男孩安安和女儿心心在一个班。两个小孩儿关系好的不得了,因此她和安安妈妈关系也一直不错,只是后来应子叶感到她神色间多了些奇怪的东西,两人之间就有了些微妙的、应子叶摸不着头脑的东西,但凭第六感,那东西和自己有关。
“你看起来脸色不好。”安安妈妈关心的问。这是一个很漂亮也很温和的女人。
应子叶勉强地点了点头。
“是要离婚的事吗?”
应子叶立即瞪大了眼睛。
“你怎么知道?”
安安妈妈很诚恳地看着她说:“对不起,原谅我这么直接,希望没有吓到你。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林夕瑶,曾是武良的女朋友。上次开家长会,我见到了他才知道,原来你是他的妻子,心心是他的女儿。”
应子叶想起来,有一次自己忙得分不开身,让武良代替自己去开家长会,原来他竟和安妈妈曾经是恋人。
“那你们……”
安安妈妈读得懂她的意思。“我们几乎谈婚论嫁了,但他多次性骚扰我的闺蜜被我发现了,就分开了。刚分手的时候他求了我很多次,他妈妈也替他说了不少话,但我无法忍受他的这种行为。最后一次他看复合无望,就狠狠地甩了一句很卑鄙的话,‘要不是看你长得漂亮,家里又有钱,谁稀罕你!’我彻底看清了他。自从认识你,又相处了那么久,觉得你真是一个好人,嫁给他真是糟蹋了。上次在蛋糕店门口遇到他和另一个女人,听他说你们要离婚了。我想跟你说的是:那是个人渣,离婚对你和孩子都不是坏事。”
应子叶不知道,武良竟还有这么猥琐的一面。听把这段往事她似乎没那么难过了。
终于放暑假了,她立刻把女儿送到了乡下母亲那里。女儿喜欢外婆家,更何况那里有很多孩子可以玩。她需要自己一个人疗伤。
一大清早阿玉来电了,拯救了噩梦中的应子叶。
“喂,叶子,你这一个月干嘛去了?这么久不跟我联系?”
阿玉是她的高中同学兼闺蜜,是个资深的美发师。
“我最近比较忙,你知道我婆婆去世了。”
“嘁,你婆婆去世了,你该不忙一些才是!说,最近怎么不来我店里?”
这丫头洞察力永远是这么强,脑子转得还快,什么都瞒不过她。
应子叶只好如实招供。
阿玉沉默了一会儿,说:“今天我休息,我俩约会吧,老地方。”
坐在咖啡馆的落地窗前,应子叶向她一五一十地讲述了她和武良之间的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
阿玉什么都没有说,最后举起杯子碰了一下她的,说:“恭喜你。”
然后一饮而尽。
“恭喜我什么?恭喜我中年被人甩?恭喜我多年付出没回报?你可真够没良心的,还闺蜜呢!”
“恭喜你摆脱渣男!恭喜你摆脱苦难的日子!恭喜你摆脱没有自我的过去,走向新生活!”
应子叶愣住了。
阿玉把应子叶拉到镜子前,“看看你一成不变的马尾辫,我都闻到上面的油烟味了!看看你干燥的皮肤——她捏得应子叶脸蛋生疼;看看你这松松垮垮的运动衣,还有这——”她用水晶跟皮鞋踢了踢应子叶的运动鞋,“又老又土,跟男人穿的一个款。大姐哟,仔细瞧瞧!你有多么不爱自己,才允许曾经才气纵横的淑女变成了一个中年油腻的大妈!武良那种人,你值吗?!”
应子叶一动不动地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像在打量一个陌生人。她很久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自己啦,再看看身边御姐范儿的阿玉,良久,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敢不敢把自己交给我,我能挖掘和释放你全部的美!”
应子叶转过头从头到脚看了看阿玉,垂下了头,
突然她扬起下巴说:“敢!为什么不敢?!”那犀利冰冷的眼神,就像在盯着武良。
阿玉装作打了个哆嗦:“走”。
美容,美甲,做头发,泡温泉,纹眉,逛商场……
当她穿上一件带披肩阔腿裤的连体衣,登上闪着彩钻光芒的高跟鞋站在镜子前时,她呆住了。
这是她吗?颀长苗条的身子,长长的卷发披在肩上,弯弯的眉毛,长长的睫毛下嵌着一双大大的黑眼睛,白皙的皮肤,红红的嘴唇,颈上细细的金项链衬得皮肤越发白皙。
阿玉很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看得应子叶手足无措。
“啧啧,怎么样?你简直是块璞玉,现在被我雕琢装扮得焕然一新、闪闪发光了呢。”
“还有这个——”阿玉变魔术似的,从身后拿出一副墨镜给应子叶上;又变魔术似的,从手缝垂下一双耳坠,给应子叶也挂上。
连店里的服务员都惊叹起来。
“早,接着逛!今天只许买买买,一天换一套,换到心情好!”
中午十二点,俩人午饭还没吃完,武良又来电话催了:“应子叶,你今天必须去跟我办手续!否则千千就要去打胎了!那可是我儿子!你今天要不去我就让你还我的钱,我给你花的钱可都记帐了!想清楚了,你可别自找麻烦!”
应子叶和阿玉比武良先来到民政局门口。
“这么热的天,戴个帽子干嘛?神经病!还戴个墨镜!怎么,眼睛哭肿啦?应子叶,你知不知道你这副打扮有多可笑!”武良一脸鄙夷。
来之前阿玉非弄一顶帽子,把应子叶头发都兜进去,又把她男装似的大衣穿在外面,还说:“那渣男,万一看你变漂亮了再粘上了甩不掉怎么办?等办完手续再让他后悔一下也不迟!就算不后悔,也要漂亮地跟他说‘byebye’!”
手续办完了。
到门口,阿玉扯下应子叶的大衣和帽子。
武良果然眼前一亮。
“好歹夫妻一场,不如吃个散伙饭吧。”
“不了,我们很忙,要走了。”
“干嘛?”应子叶小声问。
“相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