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母亲的状态已经看起来不错了,似乎是弥留之际,燃起了一些转圜余地的希望,李阅明显注意到,晚餐的时候,她多吃了一片面包,还喝了少量的牛奶。突然兴起所致,她说想再给我做一次用狗尾巴草编制的小狗,于是,坚持让李阅前往附近田野采集,或许她早已预料到死亡即将来临,于是暗自决心不让她去面对,所以才支使她去寻些狗尾巴草,又或者是,她思来想去觉得时间紧迫,好再为她留些什么才好。
夜晚昏暗,借着几盏陈旧的路灯透着几缕潦倒的光线,李阅找到一些翘着尾巴似乎在招摇的尾巴草。手机一阵剧烈震动。她滑开接听键,耳边传来她气若游丝的虚弱,她顿时感到自己的心脏就像跌落悬崖落入魔鬼之手,又似按下骤然停止的暂停键。直到电话那边传来的气息逐渐的平稳,她的气息之中似乎有一些奋力抵抗的力量透着虚无,这让她感到紧张和害怕。眼前是漆黑的路面,漆黑的夜,她的眼睛也接近黑暗到失明,电话那头,一阵继发性的空鸣后,终于传来母亲微弱的喘息。她已不能自制,她说,你先别说话,等等我
她开始慌不择路,回去路途也变得严峻坎坷起来,手中的狗尾草不住的抖落,她已无暇去顾及,也已没有任何力气去捡了。
她说,求求你……不要在这个时候告别,她的嗓音里发出近乎哀求和颤抖的声音
求求你……求求你
直到电话那头的突然寂静下来,陷入黯淡的空鸣,紧接着她听到手机摔落的声音,世界戛然而止,她立刻停下了脚步,身体仿佛被抽空
过了一会儿,黑暗里徒然升起一阵刺目的白光,一辆巨型大卡的远光灯,如同海面上一轮旭日,刺目的白光将她照的惨烈。她就像被撕成碎片,落入那光中清晰可见的烟尘,抖落到空气里。她瘫软在地上,掩面恸哭。直到大卡从她面前全然驶过,世界才再次恢复成茫然无依的安静
她走的很安静,丧葬很仪式简易。李阅只花了几天时间便将她安置。
火化的前一天夜晚,她看着她僵硬的冰冷的躯干,并不感到害怕,她走过去伏在她的冰冷的手边,将脸颊慢慢靠近,再靠近。直至自己的身体也如磐石一般麻痹坚硬到没有知觉。她在梦里好几次恸哭而醒,醒后又止住眼泪。后来她面对着墙壁发呆,仿佛与时间摩擦,和空气扭打,她能够察觉到自己平静的呼吸里流淌着温和的痛苦,就像在心口刺青,它在用它消磨不去的方式,留下一些用来记忆的痕迹。
她想起母亲曾描述过她与外婆离别时的情景。
母亲说,那时候医疗水平很落后,外婆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中风卧床,一日三餐需要有人伺候。晚餐的时候,她给她喂了一些羚羊角泡的水,于是外婆的眼睛转了两下,就不再动弹。最后留在她的身边只有外公和母亲,我问母亲当时害不害怕,母亲说不害怕。后来在邻居婶娘的帮助下,她们才将外婆的衣物换下,外婆的身体已经冷到发硬,她才忽然坐在她的身边嚎啕大哭起来,在她21岁的年纪,还是个刚长大不久的孩子。
想起这些事的时候,李阅的眼睛感到酸涩无比,泪水便在她的脸颊上漫无目的流淌,她哭到寒冷且颤抖,她知道无论如何泪水也带不走她的悲伤,
......
母亲啊,你将我带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储备着这一天让我将你送走吗。是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却把最残忍的苦难交给了我。可明明不久前我还与你一前一后的在公园散步
但愿来生我们身份互换,让我来做你的母亲,惩罚我
......
对不起,我还是没有办法让你放心,我知道应当好好照顾自己,尽管我知道悲伤不能太久,我知道这是你最大的心愿,母亲,母亲
......
你若是走的慢一点多好,我必会牵着你的手,学你小时候逗笑我一般的取悦于你
......
母亲下葬后的许多个夜里。我总是见到一个灰质的侧影躲在黑暗中,就好像在坐立在窗边的一个人。我能看到她的眼眸中流淌着满是被黑夜填充着的海水,我猜她是一个女人,因为这个侧脸美丽至极,就像黑暗中浮出的星光,但还未来得及显现,就立刻消失了,以至于我实在无法判断,究竟是黑夜幻化成的她,还是她变成的夜。
这样的幻觉在夜晚来临,就像河岸上的一具被冲上来的尸体,悬浮在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