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合雨没有回家，她开着天窗在车里躺了一夜，等到早晨看着李利安从里面走出来，才安心驱车回去。
李利安这人不常找她帮忙，所以一旦要帮，白合雨总要出十分力气，把事情办得妥当一些。
一开始是因为自家叔叔几次克扣她工钱，再后来就是她自己自愿。总之关心李利安这件事，对她来说不过是生活中小的可怜的一部分，但她明白，每次李利安找她，总是遇上了无法排解的困难。对方在这么大的城市，只依赖着她，这让她的回馈里，也充满了自己的诚意。
走到医院，只有连申在李正央的病床前，不知在交流着什么。
她见他们低声交谈，没有走进去，又重新下楼买了早餐，又到护士台前，了解了李正央这床今日的交费时间。
李正央住院这件事瞒着他的爸妈，借口是乐队出差巡演，但王凯诚一行人在中午吃饭的时候，碰上了在同家聚餐的郑星，她是李正央的青梅竹马，家中和李正央是邻居，坐在邻桌正巧听到他们讨论李正央的事情，才知道他居然住了院缝了针。
连申说完，被李正央没好气的剜了一眼，石头剪刀布输了以后，他被派来通知李正央，说明了今天郑星就要杀过来的情况。郑星是李正央的麻烦，与他无关，可仍让他惴惴不安的，是到医院来，他会见到李利安。
不知怎么，他这几天常想她，老队让他们趁这几天多想着作曲的事情，他一闭眼，就是她瘦长的背影。
“我看你就在我这儿守着，等她来的时候把她拦在外面打发走。”李正央嘟囔着。
“我没那本事。”
“你也知道她很吓人啊？”
“你们很般配。”
“老连你真够意思，我怎么早没发现你是这种人？”
“什么人？”
“冒牌月老！”
连申心里嘀咕了句，他要是月老就好了。
“想什么呢？你要喜欢，我把郑星介绍给你，家大业大，貌美如花，机敏灵巧，脾气惊人。”
“算了，我比较喜欢安静点儿的。”
“脸怎么红了？”
李利安拿着早餐走了进来。
“这是你的，这是你的。”
见她进来，两个人一起噤了声。
李正央今天带来了自己的计划书和跟他们的合同，白哥刚才打来电话，说自己去南城订购新的设备，看样子是要把从前的东西大更新一次，应是狠下心杜绝这样的安全事故。她带来了合同，还有工作记录本，准备今天开始，正式的进行工作，跟他们讨论以后合作的可能性。
每次白合雨帮助她，她总能忘掉白哥给她带来的不快，重新投入工作，如果白哥准备按照计划书，开拓这一方面的市场，她也会没有保留的提供自己所有的能量，不管将来还能不能留在这个公司，她都会尽力的做好这件事。
连申和李正央吃着早餐，目不转睛地看她整理着文件，一个心里想探索她的目的和秘密，一个心里开始开始困惑自己莫名的情感。
连申总以为自己是个很不感性的人，他小时候因为聪明，连着跳了四级学，后来和所有的同班同学都不同龄，在学校里，四岁是一个社会上四十岁一样的鸿沟，这沟把他拦在他们的集体回忆之外，除了一个小神童的名号，什么也没留给他。
直到高考后连着吃睡轮了两个月，如有神助一般一股脑的把个头冲起来，才算是靠着大男孩的样子融入大学。此后，他在看别人感怀青春的时候，总是无法产生共鸣。他缺失一个回忆里暗恋过的女生，大学校园里到处飘荡的“那些花儿”的歌声，总也不让他觉得是在唱给他听。
大一时他刚加入乐队，王奕正跟女友分了手，他随着他们一起去了酒吧，那也是他第一次去，王奕喝的大醉，又哭又笑的，他看了觉得特别失态。
酒吧是成年人的戏院，给他们一个合理的哭闹机会，至于那每几秒就能听到的爱不过是个幌子，在各种失态中俨然已经没什么魔力。
王奕吐过后，他们三个把王奕抬到了附近一家宾馆，李正央回了家，连申拉着召他进队的王凯诚坐到了宾馆的阳台上，里面是王奕瞬间沉沉的鼾声，外面是安静的世界。老队看他一脸稚嫩，低头笑了笑，“你一晚上出神，怎么了，不喜欢这样的氛围？”他也有些喝醉了，陪着王奕尽兴，比自己能承受的量稍微多了一些。
“我真不懂他。”他指王奕，用少年老成的话语说到。
“嗯？”
“如果几个月后他建立了新的恋爱关系，今天晚上是种什么意义？”
“你觉得没什么意义。”
“嗯。”连申斩钉截铁，突然反应过来，提问方和回答方已经转换，他赶紧又说：“哪里不对？”他抱着求指点的态度。
每个人上大学时都被冠以可以开始恋爱的行列，他就算跳级，也不能改变进入这个行列的事实，但他对一切都很模糊，有自己的观点，却从未进行过实践。
“我们可以试着讨论一下，最简单的，关闭一段关系意味着什么？”王凯诚趁着醉意，有点儿玩味的跟他讨教起来，他刚进队，这倒也不失为彼此了解的一个机会。如果连申以后想要创作一些富有共情的东西，就不能不对这些问题进行思考。
连申撇撇嘴，“意味着从前都错了。”
“那怎么会开始呢？”王凯诚知道他比他们小好几岁，似乎对这些没有切身感受。
“所以我说喜欢都是假的，蒙蔽性荷尔蒙，是人们试错亲密关系的借口。”这是他要写进自己歌词的东西，他并不掩饰这个观点，并且因此有时他对所谓的爱情很嗤之以鼻，三番五次的爱情，各种爱情，廉价的爱情。
“你认为一生激发的喜欢中，必须承认只有一次是真的？”
“只爱一次，只对一个人。很有难度吗？那种多次的爱来源于哪里？又怎么在生命里消失？每一次悸动都吹成爱，爱太冤了。”还没变声完成的男孩陈述他的思路，开学前他跟着家人看肥皂剧，一个人短期内多次的爱让他困惑且鄙夷。
“如果说爱过很多人的论调是错的，如果只能动一次心，那是不是第一次萌发的心动，就是人生定义里的最后一次？”
“经过确认的，是爱上的，斩钉截铁的，确保不会第二次出现的心动。”
王凯诚笑了，没有感情经历的孩子说出的话总是千金不换的幻想感。他不能苟同这个结论，他似乎都想不起他第一次心动时的场景，只记得年岁尚轻，承诺都还是一派胡言。但让连申保持这样的观点总是难能可贵的，他们都是老油条了，缺的就是这样的心境，因此在此后的岁月里怕是很难动心，连申应当很不同，他倒是很期待见到他第一次的心动。
一定是一番盛大的场景。
“那我也说说我的观点，你虽然信奉一生一次，但也不是要一言堂吧，总是想听听我们的意见。”
“当然。”
“你想不通的，是他感情后的发泄，认为外放哗众的情绪解决感情逝去的问题，不是真爱失去的表现。”
“这是放手的处理方式，还是给自己一个寻找下一位的通知？”
“都是，信奉一生会爱多次是灰心之下的人自我安慰的药剂，是话术，是不承认自己犯错，不承认自己爱错，不承认过去的是错，错过的是错，不承认一生都没遇上对的人的错，你觉得是个例，可它其实就是大部分人的人生。因为就是他们经历的，发现第一次恋爱并没有成功，因此执迷不悟的寻找，或许还是犯错，或许是纠错，或许是再错再错，继续不愿承认，继续相信良缘未到，继续热枕的期待，这就是一生会爱多次，多次付诸真心，他们的情感问题。刚巧，站在了你的对立面。”
连申没有回复，阴影中，他脸上孩子般的表情是困惑，他想说这样不对。但他的礼貌使他克制。
王凯诚拍拍他：“我们的讨论只能决定自己的方向。不是决策，更不是打赌谁对谁错。这世间要举行一个这样的投票，我想这两种观点票数也会相似。你的话我会思考，但我已经无法执行，毕竟我不止爱过一次。这样的话，我接下来应该被判处孤独终生了。”
“你们都对之前的爱过的人不屑一顾了？”
“至少在告别仪式上，还是很重视的，就像今晚一样。”
宾馆三人间，一人一个床，很快他们都准备着进入睡眠，王凯诚觉得很难得，这样一种醉意下的讨论，涉及很多东西。他闭上眼睛，回溯思索着，却突然想到连申话中最大的一个漏洞------如果他确认好了的心动，没有被对方接受呢？
他睁眼向右，发现连申紧闭着眼睛，似乎也在思索着。
他总会想到的，王凯诚翻了身，不再考虑。
不过自从那次讨论后，连申就开始非常习惯的跟他们一起行动，除了上课以外，他们几个人总是聚在一起，不管音乐探讨的怎么样，连申其他方面学习他们的速度非常快，在被允许的范围之内，他的18岁，他抽烟，喝酒，话也多了一些。几个暑假为了乐队没有回家，跟着他们在酷暑中各种赶场各种累，他倒十分痛快的表示享受。他在乐队里感受到的是尊重，起码他们都不把他当一个小孩子看待，给他同龄人的待遇，这让他满意。
在乐队的几年下来，跟他们相处后，他逐渐有了属于他自己的风格体系，王凯诚后的领导力，李正央后的敏锐度，逐渐挖掘下的王奕一般的音乐感，他们三个人共同培养了一个目光如炬的小豹子，他总是理着短短的寸头，脸上逐渐在时间的磨练中带上的坚毅的棱角，眼中尽收众人喜乐，却总不怎么显露自己的态度。
这是他自真正成长开始，就带有的一种坚定，来自他逐渐开悟后对自我生活的掌控，他希望能和众人一起推着乐队一直一直往下走，如果他现在也有了青春，那么全部的时间和记忆，都在于这支乐队。
对面的李利安还不太了解这些，连申有一种其他人都没有的包容，对于李利安，他总有一种奇特的感受，这感受从心底出现，预感一般的告诉他，李利安将来也会融进这支乐队中来。
会不会她就是他的心动。
连申心突然很乱，潦草的吃完她带来的早餐，他站起身，用一连串的行动打断了自己脑海中的念头，他需要好好练吉他了，咳嗽了一声，用下巴跟李正央打个意思，他直直走出了病房，往工作室赶去。
郑星来的时候，李正央正在护士室换药，因为就在病房隔壁，李利安没有陪他去。这让郑星找到李正央的病床后，第一时间把矛头针对了正在整理合同的李利安。
“你是谁？”
李利安没有抬头。
“你到底是谁？”郑星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笔。
李利安惊了一下，有些糊涂的看向她。郑星长得很漂亮，是学校里那种很标准的校花一般的长相，此时她杏目圆睁，拿着李利安的笔，带着些敌意看着她。
“你是谁？”李利安一头雾水的问回去。
“你......”郑星正要发火，李利安站起来慢吞吞的靠近她，先低声说了一句：“你声音低一点儿，别的床还有病人。”
“哦...”郑星一下子低声应答。
“你是？”李利安回问。
李正央刚走到病房，立马飞一般的冲进来，看李利安和郑星紧挨着，心下叫着大事不妙，站在了她们中间。
“她是郑星，我邻居。”
李利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看了李正央头上新换的纱布，点点头又坐了回去。
“她是谁？”
“她叫李利安，是那个......”他要说了是李利安害他住院的，郑星又要没完。
“我是他的护工。”
“对，护工。”
郑星看他头上的网，忍不住笑了一下，“这样真丑。你怎么搞得？”
李正央叹口气，该来的总会来。他坐回自己的病床，盖好被子以后，装着可怜样儿回：“你过来看我，我很感动，我现在头疼，就睡了，你先回吧。”
“歪，我来看你你就这样啊！一开始还瞒着别人，你不仁，那我就告诉叔叔阿姨。”
“别别别，那你坐吧。”
郑星坐下，看了看对面的李利安，主动把刚夺下的笔递回去。李利安很瘦很白，脸上没什么化妆的痕迹，似乎洗了脸就来了这里，头发很长，微微卷曲，但有些毛躁，看起来也不是精心打理的样子，虽然看起来不像个护工，但也不是精心打扮来到这里，郑星对她的敌意瞬间消失，眼下看她手中乱七八糟的文件，顺手就抽了一张出来。
“这是什么？”
李正央从她手里又夺回去放回李利安那边，“我们乐队几份合同，让她整理一下。”
“哦，歪，你生病了干嘛瞒着我？”
“我真瞒着你，你怎么找来的？”
“那你怎么把脑子撞破了？”
李利安拿着合同站起身，又提着床头的热水壶慢慢走出去，听他们拌嘴让她整理不到心上去。
昨晚睡的太迟，屋子也不适应，半个夜里全是乱梦，断断续续醒了几次。房间很小，临时窗帘垂了一半，月光正好从窗头照了进来，她的手冰凉，时不时的会想到重新放进保险箱里的文件。
杨叔的字在上面稳稳地告诉她：如果你没有做好决定，就让它一直尘封。她很确认这些文件的主题是什么，但是她的确没有决定，她没有心思去揭开尘封很久的东西。
周阳山，他在她生活的前16年前，是一个绝世无双的好哥哥。她对这个哥哥的依赖甚至超越了父母，她接受周阳山的说辞，“虽然李叔不是我的亲爸爸，但我是你的亲哥哥。”她从小就是这么看待他的，在东门事件之前，他也是这么做的，对这个妹妹百依百顺。
但她第一次打不通他的电话那天，在她打所有人的电话，都不接的那天，他们的关系就变了，晚上回来的周阳山否定了她的一切提案，否决了她的一切意愿，她哭，闹，对于周阳山来说，都不再是法宝，周阳山的选择压倒了她的世界，从此他们兄妹的感情就开始日日减少，直至消失。
她把文件放回保险箱，知道那是她谈判的最后一根弦。
尘封的东西就让它继续尘封，她一直都这么想，目前而言的周阳山，应该是相同的念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