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24小时,周阳山把握住了,赔偿的现金赶在年前最后两个小时付完,一个带着些许智力的厂长,在赔偿金谈判结束后,竟让家属们欢喜的签下保密协议后离去。剩余的工人们接到了通知,得到了比其他厂多一个月的休息时间,带着正常薪水。救援队被叫停,拿到了红包回家过年,一致在救援完成书上签了字。雪一直在下,淹没了许多人来去的脚印。
从始至终跟在周阳山身后的老杨,拿出了振动了一天的几乎快没电的手机,递给了满面憔悴的他,此刻,他们两只陀螺停下了一天的转动,明白最后一人的审判即将来临。周阳山沙哑着嗓子回:“我接不起这个电话。”
黑暗里,雪慢慢的小了,鞭炮声开始代替一天的耳鸣轰炸耳膜,这让他们想到,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不远处的工厂黑压压的立着,没有一丝灯光。而那栋爆炸的主楼,层层叠叠,压在白雪上一层黑,又慢慢被白雪压过去,天空里突然升起烟花,不知是谁家,耐不住性子等待,把明天的节日提早到了今夜。烟花炸的他心疼,喉咙里一股一股的涌起酸涩的酸水,这是难熬的一夜,他还有最后一个难以面对的难关,那个,几乎会要了他的命。
老杨要跟他上去,被周阳山拦下了。
他作为周母多年的好朋友,作为把周母介绍给李振同的人,他无法把自己摘出去,让两个孩子面对这场意外。他停了车,但是周阳山死死的堵在单元楼下,就是不让他进去。
甚至,两个人就要动手相互打了起来。
“杨叔!”周阳山一声,令老杨也涕泪双流,“我求您。让我来跟她说。”刚才一路,他已经想清楚。
雪飘在他们身上,老杨的手抖着,周阳山慢慢的继续:“她一直最听我的话了。而且,不能让她一起恨了我们两个。”
周阳山拢着老杨的肩,“她还没长大,还需要人照顾。以后,还有很多事,您得替我去帮她。”
老杨明白了他的意思。又摇摇头,不甘心的说:“让她恨我,以后你得照顾她呀。”
周阳山放下手,“她的性格我最清楚。这样做吓不住她。”
老杨愣了,想起这一天两夜的事情,终于选择放弃。
老杨开着车在雪地中缓缓离去,车灯消失在周阳山的视线里,他反身走上三楼,钥匙开了门,李利安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电话,困惑的看着他,目光又越过他,寻找着身后的人。
其实周阳山的记忆就到这里了。剩下的,他似乎在之后的日子里,用忙碌强迫自己忘记了。李利安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似乎都很模糊很模糊了,一点儿尖叫,一点儿哀求,不停不停的嚎哭,都记不清了,只是她又搬回了曾经村里的老房,市里的住处,不再有她的痕迹,他托老杨去她学校给她送了张银行卡,里面按时打了生活费。存钱这件事,他总要亲自去做,听到里面的余额偶有降低,他也总是又高兴又伤心,后来就不怎么问了,再后来,每个月的生活费就像学费一样多,但也不是他自己去存了。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距离记忆里上一次他们短暂的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是那年的六月九号,李利安的生日。
她在学校对完分数,冒着雨走出了校门,周阳山提着蛋糕撑着伞,站在来接孩子的人群中,熙熙攘攘的学生街鸣笛声呼唤声叫卖声,但周阳山觉得很安静,他能听见自己心泛酸下沉重的呼吸声,目看着缓缓走出校门的,是瘦脱相的李利安,站在学生堆里,像个没发育的初中生。
李利安也看到他了,雨水湿了她的肩膀,那肥大的校服外套贴在嶙峋的肩头,她好像没生气了,正直朝着他这个方向走来。
清脆的声音在伞下响起来,“你来给我过生日。”
“是。”
“你提了蛋糕。”
“你爱吃的。”
“其实我不爱吃了现在。”
“你爱吃什么?哥去给你买。”
“周阳山,咱们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吧,我又想吃了。”孩子一般的性格,其实她在他眼里一直都是那个小孩子。
“小安,哥订了饭店,我来接你去庆祝。”
李利安摇摇头,环顾了环顾,接过周阳山手里的蛋糕,把他带到了学校旁边的报亭后面,那里有两个小石台,上面盛着雨水,黑亮黑亮的。李利安举着蛋糕,坐在了其中一个上。
“你坐吧,咱们一起吃了这个蛋糕。”
周阳山没动,李利安没有管,安静的拆着蛋糕上的绸丝。
拆开塑料袋,拿出透明叉子和白盘,周阳山坐下了,一阵寒意袭来,他打了个冷战,李利安感受到了,淡淡的说,“这么热的夏天,正常来说是不会冷的。”
不等周阳山回,她看着切开的蛋糕又说,“我今天心情好,谢谢你来给我过生日。谢谢你的蛋糕。”
“小安,哥哥祝你生日快乐,你考完了,有什么想法要跟我说,我陪你一起看学...”
“不用了,我的想法你永远满足不了。”
“小安。”
“怎么了?你要改变主意?”
“小安!”
两个人忍着一瞬的相互沉默。
李利安站了起来,蛋糕从她膝盖上滑下去,糊在了地上。“你知道我为什么心情好吗?因为我终于能摆脱掉你,然后离开这个地方。今天谢谢你的蛋糕,我饱了,我不需要吃蛋糕也可以饱,我不需要你的建议也可以去上很好的学校,我有我的身份证,我跟你一样,都是平等的成年人了。你懂这个意思吗?”
周阳山仰面看着她,雨水跌进他的眼睛里,升温,变热,但被他消化了,他笑,“是吗?成年人李利安?在这个世界上,你可以大言不惭的说你不需要我了吗?”
李利安转身就走。
如果是赌气。两年了还不够吗?脱离他,离开这里,这就是她的本领吗?周阳山看着李利安远去的样子,把拳头狠狠的砸向身后的报亭。
李利安的浑身湿透了,可雨水算什么,雪天都对她没有用了。因为不惧怕生病,所以也觉得所谓撑雨伞躲避是无足轻重的行为。因为不惧怕随时而来的死亡,因此也不需要保护伞一样的东西。
因为不惧怕失去,所以觉得,周阳山的存在,也是世间很多余的部分之一。
李利安怀着这样的心情,去到了距离高市很远很远的地方,她想在那里上大学,非常非常平凡的过生活,如果有幸,过一生。
宿舍楼下贴出了公告,给出了毕业生搬出学校的最后期限,李利安瘦长的身影拖在地上,久久地站在那张告示前。她长开了一些,眉目舒展,不似刚入学时营养不足的黄毛丫头,长发松松垮垮的绑着,几缕从脸颊飘起来,粘在了嘴上,六月底的夜风带走她额头的汗,半分炎热半分清凉,她脸上已经不见叛逆和跋扈,这几年为了在斯市生存下来,她学会了很多忍气吞声的行为,学会了逆来顺受。
轻声走上楼,女舍六楼的小阳台不复往昔,没有人在,她有些疲惫,但不想回空荡荡的宿舍,于是拖着沉沉的脚步,拐到小阳台,一个人坐了下来。月光让黑夜发亮,闷热的空气带着湿度,李利安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张银行卡,一张高市的,一张斯市的。
她猜想,高市的卡里,应该有很多钱吧,老杨每次存钱,都要发个短信告诉她,昨天的短信长了一些,加上了几句关心的话,最后一句落在,你哥哥希望你回来。
斯市的卡里,有她为自己预存半年的房租,数额很小,精确到分,她都记得很清楚,这四年用自己赚的钱交学费,生活,可以勉强应付生活,当然这种生活,可能也是她未来的常态-----潦倒,困窘,平淡,累,这是一种代价,是她做选择的底气。李利安觉得自己能忍受这些,四年来她习惯了这样生活,所以不会生出贪图舒适的想法,也因此这个选择,就可以打败其他方案。
她可以拒绝很多东西。
底气是种好东西,只不过它是恒量的,这里挪用了,就要在别处失去。
如今四年的大学生活即将过去,她这样一个不愿意回忆过去的人,最后一夜坐在这里,也不由得将思绪飘了回去。
四年前她考到了千里之外,开学时是老杨来送的她,周阳山给她的卡里打了很多很多钱,老杨递过来她也收下了。学校很热闹,张灯结彩的欢迎着新一届的学生们,而老杨在把她安顿好后,蹲在树下哭了一场,他希望李利安不要怪周阳山,但他很清楚自己没有立场说这句话。
李利安从女生宿舍出来,走到老杨的面前,继而她也蹲下了,刚才把宿舍找到,老杨说要下去抽烟,但她下楼接水的时候,在水房里看到老杨那副抹泪的样子,仿佛有天大的委屈,让一个年过六旬的人哭成了那样。树下风吹,她靠着大树拍着老杨的背,说:“杨叔,你又能怎么样呢?”
李利安装出一副貌似很理解他的样子。
老杨何尝不明白,错了就是错了,但是这件事怎么样才说的清,他一个带着个人立场并且卷入局中的人,不能擅自评价,他心中有他的打算,只不过深埋在心底,还没有到揭晓的时刻。
“小安,你要好好上学。好好读书,有什么事情,我会给你打电话,你不要不接叔的电话。”
李利安点了头,站了起来,“走吧,你应该回了。坐学校的车,我送你去车站。”
老杨抹了抹脸,站直了,天色暗下来,来往的家长和学生们挂着笑脸往返在他们前面,李利安走在前面,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可能她再也不会回高市了,于是她跟老杨,应该也不会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