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门爆炸事件事发10小时后,天沈化工厂年轻的董事长出现在和楼宾馆,在雪中等待了三个小时的小杨搓着冻僵的手,口中哈着热气,嘟囔着几句操蛋的方言,将支在雪中的照相机,对准了和楼宾馆的后门---那几个先后出现在狭窄木门的男人身上。
这些人很快上楼,走近了一间温暖的房间。门和窗帘挡住了外面张牙舞爪的冰雪,安静中,年轻的董事长终于开口:“陈社长,我知道事情到了最后,总要用你们报纸来总结。我请陈社长来,是因为您的笔下,能够救人。”
他的声音冷如冰霜,对着外人,一向的稳重形象照旧掩藏着他不过26岁的年龄。作为高市最年轻的厂长,陈尤自然听说过他。只是今天,初次见面,便遇上了这年轻厂长事业上的一道大坎儿。
尽管他眼中的血丝掩盖不了目光里的野性。但再细品,那野性里似乎有一种化解不了的悲痛,似乎还有良心,不知是要救谁,又怎么救。陈尤的手藏在口袋里,偷偷打开了录音笔,然后问:“我的笔下能救什么人?”
“救除了我以外,厂里的所有人。”周阳山的身体稍微前倾,急切的心情暴露无遗。
“那些死了的人?我无法让他们复活。”
“死人的家属,拿到可以跃升阶级的抚恤金,跟重生没有两样。”
真是冷血又富有哲理的话。陈尤发问:“是吗?他们的死亡或重生由你来决定?”
“活着的人,他们不希望厂倒闭。包括活着的工人。”来回对话中,周阳山又坐直了上身。
“你一直在替别人做决定。”陈尤的语气变得强硬。
“我站在他们的立场上,使他们最有利。”
“而你也是利益的获得者。”
“我是一个统筹者,也背负了巨大的损失和伤痛。”
陈尤又看向他眼底藏不住的悲伤,不像是假的。很多年来他见了许多当事人,真的假的,总有迹可循,似乎这人还有真良心。“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救人?”
沉默是最好的回答。对方的这份沉默让他思维折返,思考起自己方才的回答,并不由得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博弈。话术的确是一种计策,以退为进,但陈尤也其熟悉这一套。
“我不帮你你会怎么样?”
对方垂下头。“我回答不了。我一直在设想,这个年过了,大家还是回来上班,可能我钱没了,甚至负债,但是大家都很开心。或者说,没有一个人不开心。”
陈尤知道,这里又有一个陷阱。但是......“你准备怎么补偿?”他很好奇。
厂子还在清扫当中,目前有两名死者的家属守在厂子外,冒着雪哭泣着,等待这位厂长给她们一个公道。
“给我留他们一年需要的生活费,剩下的平分给他们。”
陈尤愣住了,他以为他会得到一个轻飘飘的数字。对方让他算术,让他猜测,让他眼红。
这是一种诚意,他将得到的诚意是多少?
一种与狼共舞的感觉从脚底升至颅顶。
“我只剩下我的厂子,您可以置身事外的分走百分之二十。”
“二十......”陈尤喃喃重复。
“此后每年,只管分红。”
雪又大了,哭声小了,晚上六点的爆炸案在凌晨四点被定性----一场仪器老化带来的意外,成为了这个大年最后的大事件。
送走陈社长,老杨回到房间,对周阳山点点头。周阳山一心办起来的工厂,在三年后的一个晚上,被分成了四份,区长30,村长5,社长20,周阳山,只剩45。将上报下发以及面向社会的话语权全部堵死后,周阳山如同虚脱一般,躺在椅子上。
“银行一开门,我就去取钱,下午应该能拿到。今天晚上,总能打发走他们。”
“杨叔,小安还在家。她怎么办?”周阳山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哭腔,他喃喃的重复着,她怎么办?他这会儿仿佛才像是溺水的人,无法呼吸,无法着力,整个人虚飘飘的,即使坐着,也随时要跌倒一样。
“小山,她...会明白的。”
知晓真相的只有他们三个。周阳山,李利安,还有杨陵建。
工厂本已经赶在年前十天停产了。此次停产他们已经做足了准备,为了升级厂中的设备,提高产量,周阳山关闭工厂,给工人们放了一个长假,而他带着老杨赶赴几百里之外,去交付和提回自己订下的五台新机器。
厂里只留了一个值班的人,是附近的村民叫晋文,本就患了肿瘤,家中每年要付的药费数额不小,在这里建厂时,这人多次徘徊在厂外,最终老杨给了他一个清洁方面的工作,这次关厂,他为了多拿一些加班钱,又找了老杨好说歹说,承诺着会和老婆白夜交替看守,最终一个人接下了值班这个活。
电话打来时,老杨和周阳山正在酒桌上和甲方商讨安装细节。晋文打来电话,说他照例巡看,发现主楼二层气味难闻,浓度有些异常,门却紧锁着,急忙就通知过来。老杨心里有些不安,在未告知周阳山的情况下,联系了车间主任,要他带着钥匙赶紧过去。
一顿饭谈一件事。下午周阳山有些头疼,正欲睡一觉等待晚上的饭局,车间主任越过老杨,把电话直接给他打了过来。
“周总,我想是管道泄漏了,走之前估计是工人没有检查到位。”
“什么泄露?”
“就是二楼车间的输气管。”
“严不严重?”
“我想找几个工人,电话不通的不通,回老家的回老家,现在手头一个能用的都没。”
“你得用几个人?”
“如果不严重,我想有三四个人,跟我一起排查一下,到晚上之前应该能找到是哪里的问题。”
“我知道了。你先继续,带着值班的人,先去查,我来找人。”
周阳山想了想,压着醉意把电话打回了家里的座机。
“妈,能和李叔一起去趟厂里吗?”
老杨走进来时,手里正拿着重新打印出来的合同。“这次不知道还要不要改了。好事多磨呀。”
“杨叔,您怎么不跟我说。”
“怎么了?哦,刘主任给你打电话了?怎么样?晋文把电话给我打来时,也没把话说清楚,他不怎么懂,我就先让刘主任去看看,好像就他是高市人吧。”
“嗯。”老杨的反应合乎情理,看来他是忘记说了。“最好别发生什么事。我让我妈去看看,她毕竟也懂一些,有事也能照看着。”
“你妈妈那时候成绩比我还好呢。”杨叔笑了笑,“晚上他们又订了地方,看来咱们的价格,还是对不上人家的胃口啊。”
“这样吧,你先按他们的预期价把钱取出来,放你卡里。剩下的还放折子里给我,总之尽快拿下,后天就过年了,咱们不能再拖着了。”
“行。你歇会儿吧,早上晚上的这么灌,你也吃不消。”
等老杨把这些事儿都办好,晋文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只不过,这次电话里换成了一个哭天喊地的女人。
厂里爆炸了。他再打给刘主任,关机的提醒冷漠的重复着。他再给周母打,一样的回应。
完了,这是他的第一念头。
闯进周阳山的房间,摇醒他,他们对视着沉默了一分钟,立马决定驱车往回赶。
路上他们已经把回去要做的事从头到尾想了一次,晋文的老婆一定报了警,消防也一定到了,区长应当也接到了消息。
晚上九点,刘主任不回家,不接电话,他的家人也一定会到达。整个厂里只有四个人,等在厂外的,是两个人的家属。
区长,村长,报纸社长,区长倘若上发停业整改,因为水和气味问题倘若村民不满抵制,为了发行量如果报社挑起舆论,在过年前这个空挡......他不能让自己成为出头鸟被攻击。
晋文,刘主任,这两个人的名字被频繁提起,区长的私人电话,村长的住址,还有陈社长的各种信息。只有两个名字遗漏在了他们的讨论里,在心照不宣里,周阳山和老杨,完成了一桩与魔鬼的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