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男子看着面前的少年,嘴角均翘起一丝冷笑。可这冷笑并不是笑少年,而是斜眼望向身后那挨了少年揍的男子。
那男子笑容忽的收拢,转成惊讶神色,似乎对同伴的嘲笑很不解。几个男子彼此间交谈了几句,似乎都带着戏谑,而挨揍男子的脸则越来越红,低头不语。
谈笑一阵,其中一个高大男子走上前来,似乎是这帮人的头头,用不标准的汉字发音说道:“小孩,你的挺厉害,能把最弱的平山左放倒,我的觉得很有意思,所以来看看你。”
虞安听的费劲,但是可算是能懂他们的话,比听刚才的天书强多了。
“这位大哥,不是我想放倒他,而是他抢我的兔子肉,未免太过分了。”
那问话的男子猛的回头看向平山左,眼里带有怒色,然后开腔叽里呱啦的说了几句,似乎在责骂,平山左点头哈腰,不住鞠躬以示歉意。
骂了片刻之后,男子又转头望向虞安道:“小孩,我的师弟冒犯了你,还请见谅。”
“没事没事,这个大哥,不用这样,反正我也没吃亏。”虞安双手直摆,耿直的说道。
男子哈哈一笑,继续说道:“我的名字叫水川名原,来自遥远彼岸的日本,我们几个来衢州行商做生意。这个平山左是我们一起的伙伴,平常就好游山玩水。今天他周游大半日,无意间来到你家,许是肚子饿急了,才想着抢你的兔子肉……”
平山左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那姿态哪像是伙伴,更像是个伙计。
“这个平山成骗我说你主动挑衅,要抢他辛苦猎到的兔子,我听着恼怒,所以带着几人前来寻你。哪知确实一场误会,反倒是这个平山左挑衅在先。”水川名原从袍中扯出一根短棍,“小兄弟,为表歉意,这跟短棍给你,你的想怎么揍他就怎么揍他。”
虞安看到瞬觉一阵寒意,幸亏误会解除,不然这短棍很有可能是冲着他来的了。话又说回来,多大的事情又何必用上短棍来惩戒呢?
平山成不停朝着这边鞠躬,似是在求饶。虞安心里也不情愿看到他莫名其妙受如此痛苦,伸手推回短棍说道:“水川名原大哥,罢了,我又没有受伤,肉也没被抢去,就这么既往不咎了吧。”
水川名原听罢缓缓收回短棍,忽的哈哈一笑:“小哥如此慷慨大度,此等民风,真是大明嘉靖皇帝之福气啊。”
“明朝?嘉靖皇帝?”何家至才了解到大概时间,虞家一家人和和睦睦隐居于这深山之中,虞安也从未到过任何城池,犹如世间一切除了挚爱之人再无其他,直到今天平静才被这几个日本人打破,故现在才有提及是哪朝哪代。
水川名原笑罢,转身对着平山左说了几句日语,平山左听完,满脸堆笑,一记九十度深躬向虞安弯下。
虞安见状赶忙跳开,“使不得,这位平山左大哥,咱们算是不打不相识,若是有缘,咱们大可以交个朋友。”
水川名原看着虞安,忽的拉起虞安右手握住道:“请教小哥尊姓大名?”
“我姓虞,单名一个安字。”
“虞安?很好,小哥,我的记住你了。希望有缘再说。”说罢哈哈大笑,拍了几下虞安的肩膀,然后转身带着众人离开,离去路上平山左仍对着虞安,一边后退一边鞠躬。
“这么客气,许是怕我报官捉拿他们吧?”虞安笑道,转身进屋,关上了房门。
太阳落下,太阴浮起,虞安坐在门口的一根枯木桩上,旁边土灶上青烟袅袅生起,飘出一阵肉香。
虞安起身揭开灶上锅盖,用木勺翻动里面的兔肉块,然后用勺子舀起汤水,吹了几口气,送进嘴里品尝。
“味道真不错,这次娘肯定又要夸我能干了。”虞安喜上眉梢,神情甚是期待。
盖上锅盖,虞安又坐回门口木桩,抬眼望天,查看月亮的角度。“这都酉时了,怎么爹娘还不回来?别是抓药遇到了什么差池。”
虞安暗自担心,虽然有父亲陪伴,母亲想是不会出什么大事。怕就怕在路途遥远,母亲身子不济,走个几十来步便得休息一阵,因此而误了时间。而且一路上并没有客栈开设,若这个点儿还在城里便不用担心,若是正在路上……真不知深夜能否到家。
月亮渐渐升高,已经临近子时,月华之下,院子里的一切仍能尽收眼中。虞安还坐在木桩上等着,旁边地上已经放着一只空木碗,想是遭不住肚饿先行用过晚饭。
叹了一口气,虞安拿起碗站了起来,来回踱了几步。忽的又叹了一口气,将碗放于灶上,回进屋内,关上了门。片刻之后,屋内亮起一抹淡淡灯光,虞安正拿着一把木弓,在油灯下低头调整绳索,旁边散落一堆木条,用以雕制木箭。
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虞安做好了大约二十只木箭,在地上垒成了一堆。他看着木箭,满意的点了点头,心头正在计划着明天该去哪里狩猎食物。
突然,一阵大风从窗户吹过,将油灯吹熄。虞安暗骂一声,起身去寻火石,刚一起身,却听见门口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爹,娘?”虞安开心的想道,走向窗户向外面望去。
映入眼帘的不是爹娘,而是五个大汉身影,手上拿着火把,腰里还别着长刀。
借着火光,虞安查看那几人面相,而其中一人赫然就是水川名原。
他漫步走进虞安家的院子里,东张西望。然后哈哈一声,大喊到:“虞安小哥,我的又来找你啦!哈哈哈……”
虞安交际再少,也听出这水川名原的笑声透露着不善,可是白天还有说有笑像是朋友一般,怎么晚上弄这么大阵仗摸黑前来。
“水川名原大哥,怎么深夜跑来我家,是找我有什么事吗?”虞安一边问着,一边轻轻的移动到木弓旁,左手抓起木弓,右手则抓起那堆木箭,然后猫着腰,挪回窗户下。
“哈哈,虞小哥多虑了,我的弟兄几个想与你喝喝酒吃吃肉而已。”水川名原像是极力掩盖自己的语气,但是这种感觉却更让虞安后背一阵发寒。
“别说笑了水大哥。”虞安并不懂日本人姓氏,直接喊了头一个字做称呼。“喝酒吃肉需要带长刀吗?”
“哈哈,刀乃武士随身之物,刀在人在,刀丢人亡。”水川名原笑道,“虞小哥看来也是聪明人,我的就直说了。我的本以为平山左说的是真的,若你敢主动挑衅日本武士,足见阁下是勇猛之人,那我水川名原白日见你就是想结交你这个朋友。可偏偏,你却是被平山左挑衅的那一个。我日本武士,素来行事自由,平山左主动挑衅于你,又被你一介农夫打败,这对武士来说是一种耻辱。”
说罢,水川名原转身从同伴腰上取下一个布袋,扔在地上,咕嘟嘟滚出一个物事。虞安借着火光,心头大惊,敢情这是平山左的头颅。
“武士,向来信奉有死而荣,无生而辱。战死沙场,他便是个英雄。战败了还敢灰溜溜的跑回来搬救兵,无论事情原委是谁挑衅谁,他平山左均逃不了一死。如今,我的已帮平山左介错,特意来给你送来他项上人头,作为你帮我清理门户的谢礼!”
虞安从未见过如此场面,心里惊慌,大气都不敢出。他定了定神,探头喊道:“既然如此,水大哥何必带来这么多人?”
“虞小哥不要误会,我带人并不是要来围剿你,而是让你有个验证自己的机会!”
“验证自己?”
“没错,他平山左乃堂堂一介武士,哪怕实力再不济,对付寻常人等也必能轻松得胜。可你一介山野农夫,除了能挑能扛,充其量也就是身体结实,但却能把平山左打的逃走,想必是有些能耐!”水川名原越说越大声。
“那么今晚,月光之下,我等一众武士,请求与阁下一对一决斗,既分胜负,也决生死。”
说罢,除了水川名原,四名同伴纷纷放下火把,取下腰间刀鞘,双脚与肩同平,然后将刀尖向下立于地上,双手握住刀柄,原地挺立。
“虞小哥,你的看看,他们已经准备好了,还请阁下露出真身,一决高下。”水川名原笑道。
“这叫一决高下?一群大汉欺负一个未成年的少年,真的是给你们武士长脸!”何家至看着这几个武士身体强壮,举动敏捷,像是练了许多年的高手,“这虞安又是如何对付的呢?”
虞安仍蹲在窗下,右手已然抽出一只木箭搭于弓上,眼下这种境地虞安再熟悉不过,敌明我暗,伺机待发,就像是猎人狩猎野兽一样。
“虞小哥,我的数十个数,若你的还不出来,我便将火把扔进屋内,活活烧死你!”水川名原高举火把,似乎随时都会扔进屋内。
“一!”
怎么办,该出手吗?
“二!”
千万不能让他们烧了屋子!
“三!”
这是我们的乐土。
“四!”
可是,他们有五个人。
“五!”
我就算射杀一个。
“六!”
搭箭的功夫,火把也会被扔进来。
“七!”
…………
“八!”
爹娘,请原谅孩儿不孝。
“九!”
嗖———
一名武士倒下,脖子上插着一只木箭。
“八嘎!”一道弧形火光,朝着这茅草屋顶飞去,一瞬间,火便燃了起来。
嗖———又一名武士倒下,另两名武士呛啷一声拔出长刀,摆出防御架势。
“八嘎!拿火把来!”一名武士放松姿态,低身拾起一根火把。
嗖———火把刚拾起来,手又松开,火把掉回地上,武士跟着倒地。
“上!!!”水川名原嘶吼道,拔出长刀,向屋子冲来。
嗖———紧跟水川名原身后的武士也中了一箭倒下。
“啊,叽哩哇啦!”水川名原大声喊道,讲的不再是中文。
他一脚踹开房门,屋顶的茅草已经整个烧起来了,屋内一片红光,环视屋内,终于看到靠墙而站的虞安。
虞安已经被逼入死角,手中的木弓在这近距离搏斗中没有半点作用,但是本能告诉他,弓不能丢,丢掉了弓就相当于丢掉了命。
菜刀在屋外灶上,屋内除了家具也别无其他能够充当武器的物品。他右手只能死死的握着一只木箭,这是他唯一能够对敌的手段了。
“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水川名原狰狞的表情夹着嘲笑。对手手无寸铁,只有木弓木箭,这种稳操胜券的局面,让水川名原的心态产生了极大的膨胀。
“我先砍你哪里呢?”水川名原一步步走近,“先砍手?先砍脚?还是先砍你这把厉害的木弓?要不这样吧,从我的裤裆钻过去,我就给你个痛快吧!”
虞安疯狂的环顾四周环境,作为一位长期在山里狩猎的猎手,对环境的利用绝对堪称高手。他冷静的分析:房门太远,窗子太小,逃脱不了,只能想办法对抗他的行动。先拿弓射脚时间不够,这几步的距离他完全可以跳过来一刀结果自己的性命。利用家具躲避也不能够,如今火焰大起,屋顶燃烧的茅草不停落下,不少家具已经着火,就算躲开攻击八成也会烧伤。
他想的越多,失望的也越多,似乎没有什么可行方案能够帮助他逃过一劫。
突然,一束燃烧的茅草混合木屑掉在虞安的面前,他抬头一看,屋顶的房梁燃烧极旺,似乎随时会断裂掉落下来,而水川名原正于它的下方朝虞安走来。
内心一道光闪过,虞安想到办法了,他抬起木弓朝着屋顶房梁,右手立马搭上弓箭,拉开弓弦。
水川名原眼看虞安搭弓拉箭,正欲跳上前去一刀结果了他,却又发现他瞄准的是头顶火焰,他放松警惕,不由的哈哈一笑:“小畜生,准头都摸不清了吗?”
嗖——一箭射出,水川名原笑声戛然而止,头顶的房梁和燃烧的茅草齐齐落在他的头上,将他砸倒在地。
一大团火焰从天而降,虞安双手护着自己的脑袋,火焰不停的落在他的手上,地上的火又在灼烧他的双脚。他扔下弓箭,靠在墙角,看着眼前火势越烧越大,浓烟无情的侵入他的双肺,让他不住咳嗽。
“爹,娘,看来孩儿没办法再在您两膝下尽心尽孝了。”
他闭上双眼,靠着墙角缩成一团,意识越来越模糊,肺里的空气已经被抽空。他的脑袋里一阵鸣响,思考变得缓慢,继而一阵星光闪烁,便晕了过去。
一片漆黑的景象,让何家至默然不语。一个16岁的少年,一直无忧无虑的过着隐世生活。谁知道一朝一夕之间,命运却无情的夺去了少年的生命……
“咦,不对啊,他还没接触到经文呢。那么虞安应该还活着……”何家至心想,抹去眼角差点滴出的泪水,继续凝视着黑暗。
哗——哗——哗——
一个声音极有节奏的响着,像是流动的声音。
虞安的眼睛微微一动,睁开了一线光明,隐约中看见,一拨接一拨的水,正在浇灭火焰。
“这帮倭寇,去哪都是祸害!”一个男性的声音响起,“快来快来,多打点水来浇灭火焰!”
不一会儿,火焰彻底熄灭,一名将领打扮的男人走进屋来。
“来人,这里还有一个倭寇。”男人大喊。
“戚大人,这几个倭寇都拔出了太刀,而且都是脖子中箭,生前必有惨烈的冲突。”
“必然!就是不知这射箭之人是否还活着……”戚大人叹道。“房屋内细心搜索,不要放过任何一个蛛丝马迹。”
“是,大人!”那名领命出门,“来几个弟兄,帮忙清理房屋。”
随后进来几个大汉,四处散开,开始清理屋内散落灰烬。虞安眼看一名大汉朝着自己走来,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虚弱的喊出一声:“在……这……”
大汉耳力较好,听到此间有细微人生,他凝视一圈,赫然看到墙边堆积的木棍茅草灰烬之下,躺着一名少年。
少年衣物已然烧破,身上多处烧伤,头发被烧掉了小半边,此刻正睁着眼睛看着自己。
大汉一步跨了过去,喊道:“戚大人,戚大人,这里有人还活着!”
戚大人闻声,疾步赶来,看到眼前少年惨状,立马下令:“小王,快将他抱出来,小心些!”然后掉头喊道:“江郎中,江郎中!快过来看看这人能否救治!”
“戚大人,都说让您别这么叫我了,都说江郎才尽,您这江郎中一喊,我都觉得自己没什么本事了。”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在屋外喊道。
小王将虞安双手抱起,小心的绕开所有木棍,然后缓缓的走出屋外,放在地上。屋外站了大约几十人马,均站立挺直,等待命令。人群中忽的走出一个年近60的老者,戴着方帽,快步走来蹲在虞安面前,查看伤势。
“嗯,多为烧伤,吐纳微弱,似乎也伤着了肺。”江郎中一手掐着虞安的脉搏,一手着摩擦的自己的脸。“快,取我匣子来!”
立马有人应了,端出了一个木匣子放在江郎中身边地面。江郎中打开匣子,似是寻找药品。
“江秃子,能治好吗?”小王问道。
“去你奶奶的腿,我让戚大人不要叫我江郎中是跟他客气,你好大的狗胆敢叫我诨名?信不信我在你饭里下些无色无味的毒药,让你一顿饱足归西?”江郎中破口骂道,哪里像个郎中,分明是个泼皮。
“得得,小的知错了,您快救救他吧。”小王陪笑道。
“费事理你!”江郎中一甩衣袖,“放心,用我的药,保管让这人活蹦乱跳。”说罢便开始挑选匣内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