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文将章纪亭从床榻上扶了起来,替她簪好发髻,又拭了些粉、揩了些胭脂,这才稍稍提了提气色。
章纪亭说,自己好歹是阿父阿母的掌上明珠,即使处境再如何艰难、日子再如何落魄,也得过得体面,不能叫他们二老在天上看了心疼。
章纪亭说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抖的。
“这些日子,佑儿可有好生吃饭?”章纪亭手臂搭在窗沿上,轻轻推开雕栏木纹窗,望着窗外那从萱草。
“主子……”采文声音突然哽住。
其实这些日子,也是采文最难熬的了。
采文自幼与章纪亭一同长大,她亲眼看着自家小姐是如何从一个少女心事满满的闺阁少女变成一个因爱成魔的落魄妃子。
采文从未见过章纪亭这般模样,实在替小姐感到心酸。
章纪亭趴在窗沿,拿手拨弄着那株萱草的鲜叶,一改先前嚣张的模样,安安静静地垂目浅笑。
“真是神奇,这株萱草居然就要开花了!”章纪亭示意采文看那枚一指长的花苞,“我从来没有亲手养活过一棵植物呢。”
采文点点头,不敢出声。
“听说萱草象征了母亲的爱。”章纪亭笑了笑,拿了那本就要散架的小说回到窗前,“这是上天的福泽庇佑呢!佑儿定能长乐无忧。”
采文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看着章纪亭趴在窗前又重温起那本小说。
“西门卿什么时候会爱上潘人玉呢?急死我了……”章纪亭喃喃道。
这日的风依旧刺骨,章纪亭却觉得格外温柔,带着着萋萋芳草的清甜,洋溢在章纪亭那间逐渐空旷的屋子里。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吃过略显敷衍的午膳,章纪亭又来到了那间窗口。
采文见章纪亭的背影有些轻颤,知道主子又要偷偷掉眼泪了,她咬了下唇,也不去给章纪亭平添什么压力,转身去收拾了碗筷。
待到采文洗好碗筷,抱了一条棉袍回到屋里时,她才发现章纪亭已经睡着了,就趴在那株萱草下,睫毛微润。
采文为章纪亭掖好棉袍,又替她擦了眼泪,趴跪在她身边也阖了眼睛。
小姐,你不要害怕,采文一直在你身边呐!
小姐在哪,采文在哪,无怨无悔,心甘情愿。
两人一直睡到申时,还没准备晚膳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允诺低着头,一袭黑白,抱了一只盖着黑布的盒子只身踏进了殿门。
“你来做什么?”章纪亭见她这副模样,虽是不爽但更多的是好奇。
“侧妃娘娘,我有些事相同您讲。”允诺长叹一口气,声音极轻,依旧低着头。
“哼,别以为本宫怕了你!”章纪亭拍案而起,示意采文出去。
虽然十分不情愿,但耐不住章纪亭的要求,采文还是行了礼,出屋将门带好。
采文刚出门,允诺突然向着章纪亭直直跪了下去。允诺双手将那只盒子举过头顶,潸然泪下,浑身止不住的痉挛,口中喃喃道:“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他……”
章纪亭愣了良久,微微张嘴,半天讲不出一句话,最后双手颤抖着伸向那张黑布。
看清那是什么,章纪亭猛地倒抽一口凉气,声音宛若窒息,尖声叫嚷着跌倒在地。她登时双眼通红,热泪如豆。
“佑儿、我的佑儿……”章纪亭难以置信,那个天真烂漫的儿子,分明集万千荣宠在一身,分明冠皇天福泽于一己,怎么就几日的时间,竟化成了一抔黄土?
章纪亭将盒子抢了过来,颤抖着打开,尽都是那日烧剩的布料。章纪亭难以接受地细细打量良久,哭得撕心裂肺、满脸狼藉。
允诺自始至终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你个毒妇!”章纪亭突然狠狠踹了允诺一脚,放下盒子就扑了上来,“你为什么、你为什么!”
“对不起……”
“你恨我,你就来取我的命啊!你就将我碎尸万段啊!将我抛尸豺犬啊!”章纪亭疯了一般扇着允诺耳光,宛若泼妇,声音沙哑。
“你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他有什么错啊!他还那样小啊!”章纪亭双手掐在允诺的脖子上,双眼布满血丝,鼻翼煽动,目眦尽裂,咬牙切齿。力道之大令她额头上青筋暴起,突突涌动。
“对、对不起……”允诺满脸通红,脑海里只重复着这一个词。
可是对于一个什么也没有了的母亲来讲,失去自己最后的、唯一的寄托,哪里是一千声一万声对不起可以偿还的呢?
允诺感觉这是她所经历过最漫长的五秒钟,久到当章纪亭突然放开自己时,她觉得自己已是重新投了一次胎。
章纪亭也跌坐在一旁,蓬头垢面地喘着粗气,眼中满是绝望地看着猛咳不止的允诺。不知过了多久,章纪亭才缓缓开口。
“我已经丢了爱情,没了父母,你为何还是不肯放过我的儿子……”
“对不起……”允诺以头抢地,咬紧牙关道。
“罢了……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章纪亭置若罔闻,撑榻起身,颤巍巍地走到了窗边。
章纪亭望着窗外沉沉落下的夕阳,缓缓抬起手来。她看着自己镀了一层金边的手,良久,抚了抚上面隐隐约约的伤疤,忽然笑了。
“允诺,我输给你们了。”章纪亭转过身来,逆着金光笑得很疲惫,“而我们,却都输给他了。”
“……”
“我累极了,恨不动了……”这是章纪亭留给允诺的最后一句话。
章纪亭没再哭闹,反而极为淡然地将允诺送了出去,自己在屋里同自己那几张不规则的布料讲了许久的悄悄话。
她没有让采文进屋,而是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条朱色留仙裙。
章纪亭小心地穿在身上,居然发现有些紧了。
她之前听闻,这女人啊,但凡生了孩子,身形样貌都会变得很快。她原最是不屑于相信这些话,现在却是意识到,自己不得不信了。
章纪亭来到铜镜前,拆了自己绾在脑后的盘发,将头发散了下来。她捏着铜梳一下、一下梳了好久,居然发现了几根白发。
内心毫无波澜地,章纪亭笑了。
未及年老,竟已色衰,又怪得了谁呢?她想着当年采文的手法,为自己绾了一个未出闺阁女子的发型。
擦拭干净自己脸上狼藉的水痕,再替自己描了两条淡淡的柳叶眉,涂了薄薄的细粉,抿了朱红口脂,章纪亭又亲手为自己画了一个花钿。
她记得当年采文为自己画花钿的时候说过:“小姐,这是我按照昙花画的,绝无仅有哦!”
“只是一现,短而慕艳……”章纪亭看着镜子中妆容精致的女子,微微笑了。
章纪亭抱着那只盒子来到庭院。将盒子放在一边,她脱了鞋子,赤脚走到院子中央,听到小厨房里传来隐约的“乒乓”声,心道这是采文在给自己做吃食呢。
再没管周遭的风声、叶声、灶台声,章纪亭踮起脚尖轻踩上了青石地砖。
她捻起后裙摆,笑眼紧盯红墙之外,撩起一抹朱红开胸如展屏,宛若烈火正傍身。她甩开留仙裙,抬脚似是抖落一身金粉,再携红袍飒飒落地时,便是含笑揽末日余晖入怀。
章纪亭就伴着渐渐暗淡的苍穹翩然而动,足不落尘,与天共舞。
她跳着跳着,似是回到数年前,那个人声鼎沸的瓦子勾栏,自己还是当朝最得势的章丞相视若珍宝的二女儿,风华绝代、雍容华贵。
自己一袭朱红长裙婀娜多姿,一舞未罢,便已艳压群芳,无比其右。
章纪亭笑着受尽日月生灵的捧赞,牵起尾摆似做娇羞遮住红唇,轻轻瞥向身后。
一如当年,瞬时呆住。
那个自己心心念念了这么久的少年郎,此是就站在身后,看着自已的一举一动,笑得温柔、笑得渺远。
“王爷,妾身跳的,还好看么?”章纪亭乖乖站立,含羞地看着眼前那个温润俊朗的男子。
“红颜如故,惊艳四方。”
采文端着食盘出来时,登时被院子里的那抹朱红色踩住了视线,热泪便再也绷不住了。她抱着一旁的骨灰盒,躺在了章纪亭冷下去的身体一旁。
“王妃,刚传来消息,侧妃没了。”
程尚饶听罢,顿了顿笔,叹了口气领着人就往侧妃住处去。
一入院门,便看到院子中央躺着两个女子。一个满脸泪痕,朴实无华;另一个面带笑容,一袭红衣,两人中间还有一只盒子。
程尚饶走上前去,蹲在章纪亭身边,看了她良久。
分明是一个宁静安详的夏日,每个人身上却映着血的颜色。那一抹鲜红的留仙裙,无论经过几载光阴,永远是那般光彩夺目、殷红飘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