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上仙红雨,于受邀凤池仙会,因寻访迟序上神未果,竟私闯危台,使弱水翻覆,神香消尽,深渊殿毁。天庭律令森规在此,本当魂归于寂。今在上仁厚,愿饶之不死,堕入凡尘,世代历劫,轮回千年后,得返仙班。"
红雨本是天界的小小弱水上仙,只因其在凤池仙会上失手打翻了仙炉,被一纸天规森森罪遣人间,跌入轮回。
那一日因着此事,同样牵连受罚而落世的,还有负责看守深渊大殿的仙鹤。
那只玩忽职守的鹤,趁着凤池仙会时人多眼杂,借机偷溜凡间去寻欢作乐。怎料诸般世事无奈,现如今被人逮个正着,上头自然大怒。
仙界沧洲君上素来是负责掌管凡人命数的。临行时,苜宿花神偷偷顺走了他字迹新添的命簿,从百里花神府疾疾奔来,亲自递到了江渚尾的手上:
"红雨,人间磨折艰辛,路数坎坷,一别后,这可是千年的劫数啊,仙上自要珍重!"
红雨万般无奈,心想这一纸天书可怜,即便是有心被她给一并卷进凡尘,必会散落佚亡不说;而况寻常的凡人,根本无法观见书上的内容,待到她跃入飞魄台后,身归红尘,前世为仙的记忆,也不过将随之消失了。
在她的眼中,这视之如命的册子,不过是寥寥数张白纸,于她有何益处?
红雨心下觉得无用,只是把它当作是徒添的累负,遂向苜宿劝说道:"苜宿,天界的规矩如这般森严,就算是做神仙也违背不得,违背不得。你还是还去沧洲,莫要因为此事触犯天规,与我一同受累了。"
苜宿却咬了咬牙,坚定地摇摇头,眼眶红红,一定要她将之携入凡间。
红雨沉默良久,才接过了命簿道:
"人间仙界不可同一而语。纵然是世上百年来千载多,粗略地算起来,在天界也不过是数月三秋而已。更况,你瞧我在仙界都活得这般风生水起,小小人间嘛,能奈我何?如今历劫不过短短十世,光阴只当如白驹过隙,自然无甚牵挂。只是有劳你,替我照拂好弱水仙府了。"
苜宿点头,拂衫扬裳,眉目动容。她见红雨极目远眺,神情怅然若失,便语道:
"迟序上神前日执诰,治理黄河水患,已去久久数月未归,他还尚不知情;况且凤池宴上也是盛况空前,今日我以为,他许是皆不会来了。"
"嗯。"
她漫不经心地答道,转念忽然浅浅思量,对苜宿嘱托道:
"......我只不过是一芥小小的弱水府君,被贬之事,自当没几个神仙听闻,还请你切莫言与上神。若是他既从何处,得知我被贬凡尘的消息,你便把这焦尾琴折弦断骨之后,再还与他。”
"再者,上神与凡人......本不该有何瓜葛了。我知道他那日醉酒呓语的话虽然酸涩,也只是故意道与我听的气话......他是堂堂浮执仙界青云的上神,可如今的我......已是贬入凡尘的世人了,自然更应当恪守我的本分,怎可再有所瓜葛。"
苜宿轻声叹息,泪眼潋潋的,瞧着她转身缓步离去。待其步入短亭长阶后,苜宿才悄悄隐去,复返上界。
此处乃是人仙两境的无极边界,终年以来彻冬凛寒,朔原漫漫无垠,风霜刺肤砭骨,日日从未有过白日青天,昏暗到视线不透。
为神之时,她也只不过籍籍无名;自然做了人嘛,她心之所向者,也不过逍遥自在地度日。
红雨垂头低身翻看起命簿,好奇自己这凡世一遭,到底是个怎样的安排。
命簿上的白纸黑字如同群蚁排衙,扉页几列醒目的字,明明白白地记录着她一身所系:
"弱水上仙,悖逆诰命。苦渡不得,十世亡尽磨折之苦。若非皇天肃杀,后土埋没,红雨枯败,此路再不成。不可即,不可求。"
"不可即...不可求......"
她喑哑自嘲,暗自思忖着沧洲也快追讨到此了,便轻笑将命簿置于一旁。
复起身,不过才盈盈几步,渚尾上仙便扬身拂袖,纵入飞魄台。
司阳山上积年未曾融化的皑皑白雪,近日里却如涓涓细瀑般淌下来。
山谷之中的清泉流水皆通透澄澈,一汪翡绿潭水深不见底,幽竹茂林之间,一条小路蜿蜒的连通至后山。端着壶赴棠酿的小侍娥,一件浅淡鹅黄色的春衫,两边各自扎着圆圆的环髻,齐齐的刘海蓬蓬抛下来,眉目可爱,天真活泼。
曲径迤迤地拖向一间简陋的竹阁。此处偏僻沉静,不曾闻晨吟昏诵,也不见剑舞流星。
迟序上仙危身隐隐斜倚于幽潭中央的陌桑亭内,手中微握的白瓷玉盏,底端冰凉沁人;琥珀琼酿透出了馥郁清冽的酒香,看似闲散自得。周遭的鹤唳悠长不绝,青天的孤云舒卷无数。
他似乎觉着有些无趣,便不以为意地挑笑,轻唤侍儿丁香来把酒温好,再嘱咐她取来一卷民间小调的簿子,饶有兴味地阅读起来。
其身着灰白的外袍,虽纹饰单调却易见构思之精巧;鸦色衣裳皆轻轻飘扬,襟带暗浮,素淡的深袖因蹿风而不时翻卷,风姿灼华,如玉翩翩。
“仙上,无由道长方才传信,请您去往深渊阁议事。”
“何事如此麻烦?本上仙今日饶有雅欢来饮酒作乐,无暇顾及山中繁冗事务,故称病不去。丁香,去替我把酒再温温吧。”
眉目桃花得意,多情风流;其神色潇洒散逸,无端自在。在他左眼下方,仔细可瞧,有轮弦月一般淡淡的痕迹,便是愈发地摄人神魂心魄。笑里自然带着一味少年的轻佻恣意;目光久驻,却断然觉得此人一番谈吐老成自然,应当足足千岁有余,与其风流无拘的恣态相去甚远。
丁香重新温好酒,本欲再问些什么,却被他一声打断:
“不必了,本上仙突然想起今日还有贵客将至。事不宜迟,还须禀报准备,好以礼相待。”
丁香一头雾水,自小侍奉大人前后,足足也有十年,却未曾见过他如今日这般高兴,便无奈地问道:
“迟序上仙,那这酒......”
“酒自不必备了,沏壶上好的新竹茶来吧。那位故人......恐不胜酒力,赴棠酒性烈,不宜入喉。”
方才思忖片刻,便接着说:“那赴棠酿既已温好,便拿去赠与酒仙吧,他日日派人来山上打听这酒动静,如今本仙便让他一饱口福。”
话音刚落,他遂将杯中余下的酒一饮而尽,转身返回竹阁之内。
燕暮已在竹阁之上,眺望了足足半个时辰。
鸟声如洗,沉沉的雾霭逐渐褪去,日光慢慢爬上竖直的歪杆,空气之中浓郁醉人的酒香四起弥漫。
望见迟序拂袖扬衫,风驰云卷地归来,云暮心中疑惑,算晓到了半分缘由,于是便低头俯身,向着他半开玩笑地迎问道:
“怎么?司阳山上目空一切的迟序上仙,也有火烧眉毛的时候吗?”
话音刚落,迟序没有理会,只白了他一眼,继续飞步踏进竹阁深院,浅浅的笑容转瞬即逝,紧接着叹息道:
“那个凡人啊,要是知道自己的父亲走投无路,竟然弑主夺权,该作何感想?”
“燕帝本就昏庸无用,江山易主乃是迟早的事,有什么可叹息的。莫不是你想要为了自己的小然儿,助那姓陆的一臂之力么?”
云暮跟着他进入屋内,随意从桌上端起一杯茶水,杯中碧水瘦叶轻轻漂荡,连同着自己的暗影,一直摇摇欲坠。
“嗯......你这茶倒是极不错。”
“......那茶不是给你备的。”
“给小然儿的么?放心,我知道她不爱喝这茶的…”
“……”
迟序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本的页卷泛黄的旧书,轻拂去依在上面的积灰。他微微咳嗽几声,口中默念了几句,那书便轻易地飘浮在半空之中,原本空无一字的书上,竟淡淡浮现出几行小字来。
云暮受好奇心驱使,忍不住凑过来看。
“三月燕羽惊,人间红雨落?”
云暮眉头微皱,心下也泛起疑虑,问:
“迟序,这是那个凡人的命簿么?你拿着它来做什么......莫非你是想——”
说时迟那时快,他猛然反应过来,随即便慌忙扬袖,迅速施法欲要合上那书。
不料覆水难收,那书上的几行蝇头小字工工整整,不过眨眼一瞬,便消失殆尽了。
迟序喝下杯中新茶,神色如常,见窗外的天光已灼灼明烈,遂缓缓坐下来,语气平淡地说:
“已经迟了。”
燕暮眼中皆是愤怒和惊异,紧张之中,手中的茶水已被打翻在地。
沉默良久,他才从口中一字一句地吐出话来:
“迟序,知道么?你那是违逆天命!逆反天道而行,噬骨侵髓。”
“无妨,”迟序回答得散漫且恣意,“本上仙受得起。”
“天劫浩浩乎?无序你真的能承受得起么。依我之见,你那不过是自取灭亡!磨折一生,那是她的命;为众生渡灵,才是你的命。若是你为了区区凡人,把自己的命也一并搭进去,值得么。”
“值得......受些无稽之谈,远不及她替我挡罪历劫。”
“迟序,你啊!果真是冥冥六界之中,顶顶固执的神仙。仙界之中人人皆称你风流倜傥,晓你凉薄孤傲,其实到底是众生无二……一般地执迷不悟。”
“既我遇着她,便时常觉得——那样的一世,苦恨磨折、命运捉弄,本就不该由她来受罢了。”
“做个仙,当个人,成只鬼,尔尔如此,有何分别?只有人间的桃李,可望不可即,可遇不可求。早知道万事皆有因果定数。这是我欠她的......如今是,以后也是。”
迟序的目光缓缓投向窗外,短木支起的竹扉,轻轻的框起悱恻缱绻的夭夭桃雨图。
他声语柔慢,只道:
“燕暮,今日窗外的桃花,落下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