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之时,夜阑上神着了件玄青折枝云绣长袍,手上的折扇新点好了一幅东风桃花案,风流雅韵,倜傥含笑。
褐发早已被束冠轻轻绾起,剑眉睫羽之下,一双眸子清寒,反要胜雪色三分。眼神清澈如风,气质温凉似玉,却无处透着一股飒飒凛然之气。看上去二三分,如凡间文质彬彬白面儒将。
“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
如是剔透之人,自然是凤毛麟角。如是凤毛麟角之士,自然是清高孤傲,难以流俗顺逆。
普天之下,六界之内,都以为祝夜阑做个神仙,虽说是雅性极温和的,却素来府居别枝,清僻幽冷,不与他人近。可远观而不可亲语耳,暂且只能当作“浊世翩翩佳公子”似的人物来看罢。
他本就是那些住在无情诗话上,活在绮恻题词里的人,理然当归在一般的折子戏里受着人叹艳。
大殿内歌舞升平,仙乐袅袅不绝。舞榭歌台之上,仙姬们正乘兴扬袖一曲红裳惊霓。台上的人儿个个桃衣灼灼珠瑟,颜色生得落雁沉鱼,舞姿更是动人绝艳。可眼望台下诸位看客,神色不移地都凝聚在正中的那位长裙曳尾的红妆身上。
台子底下的神仙们闲来无事,互相谈笑风生以遣时,也甚是欢乐。至于平日里本就不容易的相聚来说,闲言碎语之间,自然不免探求些仙界风流轶事。
邻座杯酒痛饮的穹陌上仙长眉丹额,一身长袖灰袍,许醉卧欢畅得十分惬意,开始津津乐道起那珺衣的如烟前尘。
一旁打堆的小辈们自然便饶有兴味凑过来,相对挤眉弄眼,人人意怀狡黠,欲知其中秘辛。
“不瞒此处专门来听老身言侃的众神仙们,对于这事,老身也只是略知一二而已。”
穹陌遂昏昏端起仙壶,给自己新添一杯美酒,再道:
“珺衣是众多仙娥之中,容恣最为出群者。眉眼楚楚怜怜,秋水婉转潋滟。传闻有曰,珺衣回眸花落之时,竟惹得神鸟绕梁三日,响应不绝。追求慕艳者自然是不计其数,但其中的真真痴儿,当为云神燕暮啊。”
“这倾国倾城的姬子,燕暮竟朝夕迷醉,为之神魂颠倒。天令昭昭,凡仙宫娇娥,皆不得与外臣私通。糊涂一时,燕暮为着情之一字,敢不惜违抗森森的天规,欲夺珺衣去留,扬言要与高高天庭分庭抗礼,翻搅得山河变色。”
一旁的小仙听得便急了,连忙插语询问道:
“有情人一分二别,怎可好得?”
“莫急莫急嘛,”穹陌再昏昏添新酒,方继续大道其言,“待叛乱平正,再见到为己容颜倾尽天下的痴嗔神仙时,本以为该是凄凄惨惨终了,怨怼这玉碎镜销的才子佳人。怎知?被流言蜚语推在风口浪尖上的美人,却神色依旧,略无动容意。半晌,凝望燕暮眼波眉峰,珺衣温语答道……唉——”
“怎的?”
众神凝息屏气,空气霎时安静了下了。
“‘我思处,只寂川。’”
夜阑皱了皱眉,低头干咳几声,思忖良久,听得众人议论纷纷。
“怎可如此!那燕暮上仙也算得上是位苦心人…痴情儿吧,就如此生生被无情舞姬伤了,断恨终身么?”
“……”
“活脱脱一位那般执着的奇女子,放诸四海,谁人不肯抛却荣华但求长相守,愿的与君好!”
“……”
“寂川那样苦寒霜重的地方,亏得那别枝府邸门前冷落得很。仙子已是如此大大方方了,那迟序上仙竟这般不解风情么?”
“……”
夜阑瞧见这热闹之景,一直缄默不语。待精彩玄妙的演说语毕,嘴角只微微上扬,方才接过穹陌上仙的长嗟短叹,试问道:
“大抵是那祝夜阑生性孤傲清冷,怎瞥得见小小一位莺啼燕舞的娇娥呢?”
“酒仙本赴凤池仙会之邀约,却于大庭广众之下传言仙府秘辛,其中真假还未可知,怎不担心众口铄金,人言可畏?”
穹陌喝得意识混乱,遂扬起手来颠倒摆了一摆,含糊不清地回答:
“无妨、无妨!茶余饭后,谈资甚多!不在此处,不在此处!”
酒醉人倒,众仙家唏嘘吊叹之后一哄而散。
凤池仙会的鼓乐将声声不歇三日。
这仙会是由清元上君主办,今年的请帖散遍了五湖四海,空前热闹。上君身份尊贵,六界众仙家不意遇之也需循礼请安。
他本喜好娴静,碍于清元上君盛情难却且不便请辞,才不得不应邀赴宴。今日来访,既然已经恭贺奉礼,也算得上是行尽礼数了。
仙乐飘飘过后,冥府大人派来道贺的戏子服饰打扮十分独特,腔调时而柔媚温婉,时而雄浑豪壮。
他见得众人皆言语散漫,也无要事,便起身欲回司阳山。
宴会之地与他所居司阳府相距甚远,途中还须路经乃是王母娘娘的住处,浩浩荡荡的西海,数千顷波涛不断地浮沉翻滚,搅起无边无垠的碧雪涌浪。
西海的云波浩渺之中,有一凤麟小洲隐隐绰绰。此地山川富饶,上立宛丘昆仑,脚下弱水绕南,水光粼粼潋滟。
弱水百里之内,都种满了彩衣缤纷的桃花。如今刚好是桃花开季,夹岸上簌簌地铺满了片片落英,红雨染遍。
只是弱水积年片羽不浮,寻常访求之人,苦于泛舟也难渡,往往只有无功而返。
一直游荡在弱水之境的桃花小妖红雨,受到日月天地的灵气哺育而化作人形。
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她诚心拜师于无上清灵元君,千年来苦心孤诣地修炼学道,不日竟飞升上仙,被封为弱水仙君。居于桃花府,奉命护守于弱水之滨。
平日里,她爱取澄澈的弱水来灌溉桃花,因此弱水的桃树棵棵生得红雨芳菲,灼灼明艳;花香十里不减,馥郁芬芳。
那日,红雨一如往常,正当在专心致志地灌溉着弱水桃林之时,突然听得飒飒风声迅疾。霎时间弱水之滨翻花萎叶,片片凋落下来。
忽忽然一位衣着玄青的年轻男子闯进了弱水桃林,容颜犹俊美颠倒众生,气质似皓月温润清冷。
那人向着她极恭谨地行礼,方声音温和谦谦地问到:
“在下祝夜阑,受邀赴凤池仙会而返。初次经行西海,不识此路,因此如今迷失在这桃林仙境之中。敢问仙子法号,还望仙子引路,甚是感激。”
红雨虽未曾目睹过迟序上仙其人,但耳闻已晓得其人如玉。她的思绪突然乱如线麻,心上似纸薄力透,写画颠覆之间,不过草草节节打转,毫无根据。
大概是由于,自己已守在这昆仑山脚千千百百年。到现在,但凡渡过的仙、渡过的神,不说成千也有上百,她始终都记得,可还从未见到过,这般温雅俊秀之人。正所谓古语慢慢道来:
“明月清风裁,江舟深灯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