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霜重,枯枝败叶簌簌疾地落下来,街衢上的行人被纷纷扬扬的乱花惹得满身都是,小心地拂着衣裳。
寒夜冻冽,孤星寥落,霜重雾深,亓官相府门前却传来阵阵幼孩的啼哭。
刚呼灯歇息的管家团肆,听闻以后心绪不安,颠颠巍巍着步子迈到相府前门。
开门嘎吱轻响,看似不足半月的小婴儿,乖乖扑闪着乌亮的大眼睛,衣衫锦缎上乘华贵,灰布色的襁褓底下压着一本薄薄的白纸旧书,像是被人误送至此。
团肆心下忐忑紧张,小心翼翼地从更深露重里,抱回断断续续啼哭着的婴儿。待其立刻禀报至相府主人后,团肆又试着喂了他些许米糠,婴儿也不哭闹了,咧嘴笑着。
丞相夫人白桐望见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心中不免怜爱,眉目柔和下来,竟轻轻地将其抱起来,吟谣慢哄他入睡。
亓官徵认真思忖自己与夫人平日里虽相敬如宾,琴瑟和鸣,但即便是年久日日吃斋念佛,亓官府也苦求家丁无果。见此孩童,亓官深自然大喜过望,自以为此乃上天怜眷,相府承蒙皇天恩幸,便当即决定为此子取名,视如己出。
"山阴雪夜扶疏时,秋色昏昏,你算是相府不速之缘,便与吾儿取亓官,名唤疏羽。”
疏羽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日日读诗诵文。先生布置的课业皆索然无味,一般无二。但自小性子聪慧勤恳,他自然日日夜夜诵读未辍。
唉,至少如今自己不过十来岁,作文成章便皆是信手拈来之事,那些诗文若出,便得以满城疯传,家家相索。
唯一有趣,倒是与他襁褓一同挟来的半本奇书。之所以如是斯言,大抵与该本只有他一人可观其中内容有关。
他时常好奇着这本生之随往的书卷,其中个中的内容虽有残破散佚,兼含有如群蚁排衙晦涩的文字,却引得得他几番研究,颇有兴致。
那书上说,“三岁不适,遂邪扰入侵”。
于是那年冬天,他整日也,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然而自己却安然无恙,倒是听得邻长史府上的幼女陆然珺,不幸染上了寒疾,一直高烧不退,上吐并下泻,把卜夫人急得泪花串串。
那书上说,“五岁时煮鹤未遂”。
可惜自己长到如今,上树放火的顽劣之事自是从未少干。但一只仙鹤也没逮着,倒是邻长史府上的小然儿,刚拔了她家小鹤的毛嚷嚷着要拿来炖汤,被长史大人收拾了一顿。
那书上还说,"弱水上仙,悖逆诰命。苦渡不得,十世亡尽磨折之苦。若非皇天肃杀,后土埋没,红雨枯败,此路再不成。不可即,不可求。"
他便读不懂,甚觉古怪,曾经他一本正经地拿去它四处叩问解惑,可惜从未有人可以看得着半段的字迹。
更有甚者,久而久之京中的消息口口相传,说那位丞相府上的独苗,乃是位聪颖难遇的神童,整日里只顾着钻研他手中的那些奇文天书,没有半点世族子弟涿涿俗流的样貌。
于是乎众数班仙家门派,自然争相邀请其入第。无奈,亓官深爱子心切,终日里惶惶不安,担恐其中,不乏有邪门歪道鱼目混珠地暗访过来,便以犬子无缘法道为由,一一回绝。
一日里,日光尚且熹微,雨过初晓,醉柳拂槛之时,一位衣着飘飘仙袍的老道凭风驾鹤,求亓官令堂割爱,欲收亓官疏为入室弟子。
白桐心绪起乱,紧紧护着小亓官不肯放手。
亓官徵虽也是有些不舍,但仅从这位道人的形容举止之中,就猜出他超尘离俗已久,定非一般凡世之人。
况且他数年来深思熟虑已久,自知亓官疏羽亦非普通的孩童,倘若久居在人境,未免泯然众人,不过是把他之天资白白地给糟蹋了。
尽管诸般不舍,亓官徵一边抹掉自己的老泪,一边劝慰了夫人白桐几句,便答应了道长的请求。
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稀里糊涂地就被父亲送与无由仙长,结果小疏羽竟不哭不闹,神情如平日里一般地淡然无漪。
无由道人见此,轻叹缄默半晌,方道:"世间之事,缘聚缘散,终有穷尽时。如今您与此子的缘分本该到此,丞相自当宽心而已。"
“疏羽——”当是时邻府的青砖绿瓦顶上,竟坐着个七八岁的女娃娃。那女娃听闻此言,忍不住音含哭腔问道:“你真要和无由道长去次第山上修炼吗?”
“......嗯。”
亓官疏羽轻轻点点头,“......去学道法,做个好神仙,济世救人。”
陆然珺委屈,涨红了脸蛋,闹嚷道:“你去,我也要去!你等着,我这就去求爹爹娘亲让我去。”
无由长笑,半晌后遂婉言劝说说:“司阳山隐于山巅水壑,行路多艰。且如今你我二人缘分未至,前路无卜,还望见谅。”
“那......”她不知该如何,愈发着急。
“小然儿,”疏羽终是抬头对她笑笑,“待你长大了,就到山上来寻我吧。”
“嗯。”
十年。
先帝嫡长子,燕王不泽继任帝统,改国号曰平乐。
新帝不泽,虽受命践阼,实则无心权谋皇位。他一心惘顾朝臣非议,搁置的诤谏灰尘飞扬;况且为政怠慢,整日虚度于后殿,荒靡在莺歌燕舞之内。
宫中余乐久久绕梁,日夜未曾断歇。
以前朝的老臣亓官徴、宋迹新等为首,前前后后约计数百人痛心疾首地联名来上书,请求燕帝重修早朝,否则甘愿,于浩浩宫门之外长跪不起,甚而以身殉职。
说是请求,不过威胁。
不泽在灵羽殿内闻后,深缄不语良久。随即他突兀发出一声冷笑,凛然而显得古怪。迟迟也不肯起身,熬过三个时辰,他终是嘱咐旁边的内侍总管道:
“小俗子,去告诉那些、正伏跪不起的…朝臣们——
孤,燕君不泽,因时政荒废已久,悔恨己罪。待明日寅时,必候群臣,临朝亲政。”
小俗子唯唯诺诺地出殿,刚传达了旨意,大臣便一哄而散,众人拥挤,如群鸦惊飞,石落水溅。
“父亲!”
陆然珺远远已从长史府的上上下下忙碌的人群中,看见陆危归来的身影。
陆危一身朝服规规矩矩,行路却有些别扭,拿在手中的笏板也未稳,显得极不自然。等到他走进再看,陆然珺发现父亲额间竟有细密的汗水。
“父亲——”她语气温软,一边唤着,一遍替他掸落灰尘,又擦了擦头顶的汗珠,“怎见父亲如此紧张,莫不是今日请命,陛下说了些什么话?”
“然儿,莫要参言,小心隔墙有耳。”
陆危噤声,待吩咐女儿离开之后,方细细品起手中的茶水,微微闭上双目沉思。
现如今上面竟然肯再次上朝了,待其铲除旧王羽党,自己必然将会受到牵连。如今已是穷途末路,只有弑主夺位,方才有一线的希望。
何况到那时,不仅万乘宝座是自己的,就连万里江河,也皆会是自己的。
早在燕帝宣布临朝的前夕,他便暗中调集了部分精锐的士卒,已偷换掉了大批燕羽军。
如今只等自己一声令下,朝中倒戈,血雨腥风便席卷呼啸。城外驻扎的亲卫不过拒城百里,串通好的州府自然纷纷响应,内内外外将燕首围得水泄不通,顿时战火纷飞,仅刀枪剑戟不过十步就可杀敌数百。
是夜,陆危将爱女叫到房中,把半页长信交付与她,遂语重心长地嘱咐道:
“然儿,这图是十年前的那位无由道长留下的。虽不知是到底何神物,但无由临走时候,曾经留下过字信与我:待十年后,只要你循着这信上的地图,便可找到司阳仙府。”
“多年前,我眼见十岁的亓官疏羽拜入无由仙门,避居司阳山,仙号迟序仙君。细细算来,如今也应当有十九、二十了罢。”
陆然珺的眸子匆匆地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再被淹没。
到底是长久以来,从未出过闺阁的女儿,此下她的心中越发留恋府中滋味,便越发地犹豫不决。
“父亲,然儿不愿去。”她的态度坚决,“若是去家千里,我定会十分思念您的。”
陆危背过身去,添上灯烛,准备继续伏案行文,方道:
“天机如此,凡人怎可违背?收拾好行装,多备些银子,让团肆备好车马,明日清晨便离开罢。”
眼见父亲不悦,她自然不敢再多语。
低头刚请过安,便匆匆地回房,预备着明早初晨未醒,便去拜访司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