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是我在灯塔山疗养院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他很年轻,只有十五岁,是一个爱笑的男孩子。他有一双活泼的、清明的、小鹿一般的圆眼,笑起来时鼻子皱起,露出两颗尖尖虎牙,似天然的小兽物,伶俐讨喜。
他是灯塔山疗养院里最年轻的病人,我与他共享一间病房,他睡靠窗那张床。我们的房间朝南,采光很足,即使在常年阴雨天气的灯塔山,也能占有足够的阳光。
第一眼看见他,他就坐在那张靠窗的床上,坐在灯塔山少见的阳光里冲我笑。他是个可爱的年轻人,热情且快乐。他用一个拥抱欢迎我,对我说:“嘿,欢迎你来灯塔山。”
他爱笑,也很爱讲话。年轻人精力旺盛,对新事物总有好奇心,叽叽喳喳热热闹闹,绝不惹人讨厌,笼子里的八哥一般,哪怕当作小宠物,他陪在我身边,也足以排遣寂寞。
但若要问起他从前的事,家里有什么人,得了什么病,怎么会住进灯塔山疗养院,他却一概推脱自己忘记了。我想他也许在智能发育上有问题,便不同他计较,照样去哪里都带着他。
如果你也住在精神病院,就会明白,有上官这样一个朋友,是多么可贵。尽管他傻乎乎疯疯癫癫的,也总强过一个人孤独地老死并腐烂在这个地方。
没错,灯塔山是一座精神病院。本市所有犯下杀人或伤人等重罪的危险病人都关在此地,比普通监狱更戒备森严。一提起它的名号,小孩子都要啼哭到天明。
现在我的名字叫“22床”,但在住进灯塔山之前,我有一个正经的名字,还有一个体面的身份。
但这一切,都被一个名叫杨即霖的人彻底毁了。
我叫贺恭行,今年二十七岁。父亲死后,我继承了他的基金会,顺便也继承了这座精神病院。父亲还健在的时候,杨即霖就是灯塔山精神病院的院长。他比我年长十余岁,父亲故去后,一直对我甚为照顾,待我亦师亦友,十分亲近。
他主张对原灯塔山精神病院进行扩建改制,更名为灯塔山疗养院,在原址基础上另辟新地,建造新住院楼接收新病人——而所有的危险病人被集中在灯塔山后山的旧病院遗址内。为了防止危险病人脱逃,旧灯塔山精神病院建在悬崖边上,悬崖下就是波涛汹涌、凶险异常的深海。
我信任杨即霖,在灯塔山扩建过程中赋予他极大的权力。疗养院一落成,我就遭到了反噬。基金会接连出现一系列危机,最后负债累累,面临破产结局。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杨即霖搞的鬼,却不能不向他求助,任他趁机收走了我手里的股份,把父亲留给我的一切据为己有。表面上看,是他在帮我渡过难关,其实我已被他架空,变得一穷二白、一无所有。
最后,他宣称我有精神问题,将我强制送进了精神病院。
我曾把灯塔山里的病人看作一盒子发疯的老鼠,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也会变成盒子里的疯老鼠。一旦被烙上疯子的标签,无论我做什么,都会被当作发疯,这就是变成疯老鼠的绝望之处。
但我始终坚信,我不是疯子。
很快,我就因拒绝服药,甚至动手攻击发药的护士,而尝到了电击的滋味——也是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明白,原来灯塔山精神病院,一直采用电击的方式惩罚不听话的病人。
在灯塔山,没有作奸犯科、穷凶极恶、屡教不改的犯人,只有听话的病人。
那是我住进灯塔山大约两个个月后的某天清晨,我与其他病人排成一列,从护士手中领取自己需要服用的药物。上官排在我前头,低着头安安静静随队伍前进。
忽然,他扭过头看我,笑着说:“贺恭行,我看到你的名字了,今天你吃黄色与红色的小药丸!”
他的神情如此欢喜,仿佛排队领取小红花的幼稚园小朋友。我不能怪他,他是个傻子,但我不是,我不会心甘情愿吃那些会让我变成真正疯子的药丸。
也许是上官天真欢喜的表情刺激到了我,那天我对服药这件事感到格外排斥。
很快轮到上官取药。他正要开开心心接过属于自己的红黄两色药丸时,我拦住他,伸手把盛药的托盘整个掀翻。
药片撒了一地,如同各色玻璃弹珠般弹跳。有人尖叫有人开始笑,而我则被壮硕的男护士与警卫当作病发的暴徒,按倒在地。我一边叫骂,一边疯狂挣扎,所有人都在看我,仿佛看盒子里的一只疯老鼠。
或许他们是正常人,我才是疯子。
我被一针镇定剂轻松制服。瘫软在地,我的呼吸与心跳都缓慢平静下来,我感觉自己像沉入热水中,四肢从身体上解离,远远漂浮开去。
意识也一起坠落入黑沉水底,最后我看见上官那张充满忧虑的脸,他开口对我说:“贺恭行,你应该吃那些药,那会使你好起来。”
不,我永远不会好了。
因为拒绝服药,我被当作不听话的病人,带去电疗室接受惩罚。
过程自然很痛苦,也极其狼狈。他们把我的四肢用束缚带绑在床边,给我嘴里塞了一只压舌板,防止我咬伤自己的舌头。镇定剂的药效尚未过去,我在床上无意识地挣扎扭动,好似案板上一条半死不活的臭鱼。
杨即霖居然来看我。许久不见,他的样貌没多大变化,添了几条皱纹,鬓边多了几缕白发,笑容依旧虚假伪善,令人作呕。
他叫我小贺,称呼一如当年老友,看我的眼神亦是同情夹杂着怜悯,仿佛他不是害我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一般。
他亲自把导电胶涂在我的两侧太阳穴上,将冰凉的电极贴近我的皮肤,叹口气对我说:“小贺,你怎么总是不听话?”
我刚想把压舌板吐出来,骂他个狗血淋头,有人便打开了治疗仪的旋钮。
电流从贴在我额角上的电极片里涌出来,如一把利刃搅烂撕裂我头脑里每一条神经。我作咸鱼翻身状,脊椎关节拉长绷紧仿佛要将自己弹出去,四肢却给人紧紧按住,无法挪动分毫。
我嗓子里发出的叫喊根本不似我自己的声音,倒像一头困在陷阱里的野兽,每一声都是血淋淋的凄厉悲惨。
不等他关掉电流,我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我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上官。
他忧愁地盯着我看,一见我醒来,那双活泼的黑眼珠立马亮起来。
“渴不渴?饿不饿?”
他一边问我,一边扶我起来。一双冰凉冰凉的手,塞了一只同样冰凉的馒头到我怀里。他龇着雪白的牙花子冲我笑,“特意给你留的,这里过了时辰就没饭吃了。”
我看了看手里的馒头,又看了看他。此夜月圆,月光从小小一扇天窗里洒落下来,恰好映亮他漂亮的、洁白的、几乎没有血色的面庞。他对我笑,笑是真的,他看起来却不像个存在于世的真人。
我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指挥声带与舌头发音,我的神经反射好像有一个光年那样长。我迟钝地张开嘴,涎水马上从口角淌了出来。我又气又急,要用手抹嘴,却发现自己双手抖得像帕金森患者一样。
上官柔声细气地安慰我:“你不要害怕,过段时间就会恢复了。”
他取来毛巾给我擦嘴,把馒头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塞进我嘴里。我无法咀嚼,只能用唾液把馒头濡湿,一点点咽下去。
喂完馒头,上官又倒了半杯热水让我喝下。我觉得舒服些了,好像能开口说话了,结果一张口却只发出咿咿呀呀无意义的叫喊。
“没关系。”他摸了摸我的脑袋,抚摸小狗似的,目光柔柔地看我,笑说,“睡一觉就好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爱笑,笑起来也很好看。但我总觉得他熟悉,像从前在梦中见过一般,记忆里留了个模模糊糊的影子,看不真切。我只觉得他好,再好不过了,连他此刻用温柔又疲倦的目光注视我,当我是条受伤的小狗,我也不感到被冒犯,只觉得亲切。
他温柔的目光,与脸上的笑,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别样的悲凉,使我心头泛起酸楚。他怎会用这样的目光看我?仿佛我是他永远也到达不了的彼岸。
他又摸摸我的脑袋,让我睡下了。
当夜无梦,我没用安眠药,一觉睡到了天亮。
仔细想想,我就是在那天下定决心,一定要带上官一起逃出灯塔山精神病院的。
等我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同杨即霖见了次面,地点在他灯塔山的办公室。
我印象中,杨即霖并不是精神科医生,只是一名挂牌的心理医师。他能坐到灯塔山院长的位置,完全是因为我父亲对他行政工作能力的肯定。
他煞有介事穿了一套挺括西装,戴一副斯文的金属边眼镜,风度翩翩地站立在办公桌旁,向我露出伪善的笑容。
他施舍一把椅子让我坐下。我试图保持镇定,但一看见他,就令我回想起受电击时那份皮焦肉烂的苦楚,心里留下了阴影,不由得瑟缩起来。
杨即霖坐在办公桌后面,带笑看我,“小贺,你还好吗?”
听他开口说话,我下意识打了个冷战,“还好,”我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回答道,“上官在照顾我……”
“小贺,”他叫我的名字,语气和善,“你应该知道,在灯塔山,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值得信任。”
他在放屁。我心想,我就算信任一条狗,都不会信任他。
杨即霖忽然从桌边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我几乎把头低到胸前,身体不由自主颤抖着。我无法自如地面对这个能笑着对我施加痛苦的人,而他却伸出手,摸小狗似的摸了摸我的脑袋,像上官对我做的那样。
“小贺,我答应过你父亲,替他照顾你,但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我没回答他的话,只蜷缩在椅子里颤抖着。不知为何,明明上官在照顾我吃饭,这段时间我的体重却下降得厉害。杨即霖轻轻松松握住了我的后颈,抚摸我颈椎上的棘突,忧虑道:“小贺,你太瘦了,应当多吃一些。”
我感觉自己像被他拎在手里,忍不住汗毛倒竖,脊背上都发了冷汗,却不敢轻举妄动,否则他马上会捏断我的脖子,像杀死街边的流浪猫狗一样。
“你吃药了吗?”他继续问我。
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