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陆博远在一起,生活了两年时间。
他供我读书,吃穿用度一应俱全。这两年时间,他给我一个温馨的家,餐桌上有欢声笑语,睡前有晚安,节假日有庆祝活动,每一个生日都有礼物。他像我真正的亲人,待我再好不过,亦父亦兄,亦友人亦情人。
那两年,是我生命中最快活的日子。
除了每隔些时日,他会增添一些新藏品,摆在他的地下室里。多少次午夜梦回,我看见地下室的门开着,他站在那些藏品中间,一遍又一遍擦拭着,欣赏着,眼里尽是痴迷神色。
我想,他对这件事有些疯魔了,而疯狂是毁灭的开端。
有一次,我听见地下室传来刺耳的惨叫声,冲出房门一看,发现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趴在地下室门口。她看见我,立即尖叫着向我呼救——但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看她被陆博远拖走。
他的行事方法变了,从前他做事不会这样不干不净,给他的猎物以逃脱的机会。
而我也不得不尽力帮他掩饰。这两年间,我被警察问话超过十次。尽管我能帮他提供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帮他销毁证据,可警察还是一波又一波地涌来,冲击着我本来就不牢靠的生活。
终于,我考上了外地的大学。离家前一晚,他难得开了瓶红酒,给我送行。他手上虽然沾满血腥,但对我的教育一直颇为严苛,认为女孩子不应该在未成年前饮酒。
那是我成年后陪他喝的第一次酒,也是最后一次。
他给我倒上红酒,自己也喝得有些微醺。他醉了,但眼睛很亮,如我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清爽的短发浓黑的眼,眼里跳着明亮异常的火光。
“心蕤。”他喊我,同时伸手抚摸我的头发,眼角湿润,神情温柔深沉,“你长大啦,我也老啦。心蕤,你找到你的未来了吗?”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直视他的双眼,说:“陆博远,我没有过去,也不会有未来。”
他长叹一口气,“心蕤,我此生最大心愿,就是你在人世获得幸福。”
“人生一直都是这么苦,这是你告诉我的。”
我饮尽杯中红酒。他深深看我,再度叹息。他面目依然年轻,但眼角已有了细纹,鬓边也似有了星点白发。他确实是老了。
第二日,我就离开他,去了外地念书。
大二时,为着排遣寂寞,我交了一个男朋友,不知怎么,竟给陆博远知道了。他打电话给我,希望我带男朋友回家给他瞧瞧。
我架不住他的请求,便答应放假带男友回去。男友是我的同班同学,名叫孟致林,我叫他小孟。他是一个聪明且活泼的男孩,性格开朗,好奇心重,非常喜欢玩。我并不十分喜欢他,只是因为跟他在一起感觉很热闹。
连陆博远也看错我,或者说他选择看错。除了他,我今生不会再爱上任何人,我已失去爱人的能力。
小孟似乎很是把我带他回家去这件事放在心上。他看起来很喜欢我,这让我感到一丝不安。我不希望他给陆博远添麻烦,也不希望他打扰我原本的生活。
坐在回家的火车上,我暗暗祈祷此行能一切平安顺利。
陆博远当真把自己当成了我父亲,张罗了一大桌子菜来款待小孟。小孟受宠若惊,几乎把陆博远当成准岳父一样毕恭毕敬,让我一个人在旁边看这两人笑话。
那天恰好是我的生日,外面照例下起了雪。陆博远给我准备了生日蛋糕,上面点燃了二十根蜡烛——四年前的今天,我绝想不到,我也有机会一口气吹灭二十支生日蜡烛。
小孟在暗地里责怪我不告诉他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没什么好说的,我会过生日,但只有同陆博远一起。那是独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我许了个生日愿望。这些年间我只许过同一个生日愿望:我要一直跟陆博远在一起,一辈子不分开。
那天夜里,小孟在客厅打地铺。我帮他铺床,他忽然揽住我的腰,将我扑倒在沙发上,作势要吻我。我及时制止了他,但他喝了酒,似乎非常激动,抱着我就不肯撒手。
“心蕤,今天我好开心。”
小孟笑得眼睛亮亮的,“我感觉自己终于被你接纳了,变成了你的家人。”
我任由他抱着,但躲避开他嘴里的酒气,那味道令我不舒服极了。
“在我家过夜,有一个规矩。”
“什么规矩?”他笑嘻嘻问我。
“千万,不可以去地下室。”
我捏了捏他的鼻子,从他怀里挣开,往自己房里走,就听他在身后叫唤:“地下室有什么?!哎!你别这样!又勾起我的好奇心了!”
我要的,就是他的好奇心。
我甚至故意留了备用钥匙在客厅。他是个富有探险精神的男孩,一定能找到钥匙,打开通往地下室的门,发现陆博远的藏品。
我没有睡着,而是躺在床上,静静等待着。
第一声惨叫响起的时候,我迅速下床,开门走了出去。
小孟趴在客厅地板上,后背有一个巨大的血口,正汩汩往外冒鲜血。刀拿在陆博远手上,他抬头看着从楼梯上走下来的我,目光中透着可怕的震怒。
小孟先开口呼唤我:“心蕤……心蕤救我……求求你……”
他还剩一口气,徒劳无用地挣扎着。鲜血从他伤口中涌出,很快在他身下汇聚成血泊。他看起来可怜极了,眼神像濒死的兽物。
我踩着他的鲜血,跨过他,一直走到了陆博远面前。
陆博远抬手就给了我一个耳光。我从未见过他这副暴怒的模样。
“你故意的。”他气得拿刀的手指都在哆嗦,“你让他去地下室……你逼我杀他……心蕤……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是我让你变成这样的吗?”
他打了我,但并不能阻止我张开双臂,将他拥进怀里。
“从你把我捡回家那天起,我就是这样了。”我柔声说,“陆博远,别试图把我推给别人,这辈子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也只能跟你在一起。”
我攥住他拿刀的手,踮起脚亲吻他的额头。那里恰好溅上去一滴血,我的吻就落在那上面。
“去吧。”我像哄孩子一样哄他。
他面无表情看了我一眼,走到在血泊里缓慢爬行,仍想要呼救的小孟身边,用手中的刀子,彻底了结了他的生命。
我打开了留声机,伴着一首老歌,跟陆博远跳了一支舞,在终于安静下来的,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里。
窗外只有大雪静静落下。
“陆博远,跟我一起离开吧。”
我伏在他肩头,轻轻对他说:“小孟的家里人知道他来这里,我们很快就会暴露……陆博远,跟我一起逃跑吧,我们一起去天涯海角。”
“心蕤,心蕤。”
他痴迷地叫着我的名字,侧过头,吻在我的额角上。
“你真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女孩。”
我们马上收拾行装,订了火车票,预备先去外省,再伺机飞往国外。临走前,陆博远把他的藏品在地下室烧了个干净,包括他父亲的头颅。
“心蕤,”他攥紧我的手指,与我一起看地下室升起的火光,“有了你,我不再需要这些了。”
打理好一切,他驱车载我去火车站。
但我们永远没能到达那里,我们在中途就被警车拦了下来。警察没打算放过我们,一直将我们的车逼到一处荒凉的河道上。
那片浅滩上有无数随风飘摇的苇草,陆博远带我钻进去,用匕首抵着我的咽喉,拿我做人质——这是我们共同商量的对策,以我为质,他可以一人抽身而退。
我听见岸边有警察在喊话。四面八方都能看见旋转的警灯。我知道我们被包围了,我们无路可逃。
“陆博远,我们一起死在这里吧。”
我蹭着他的脖子,悄悄对他说。
他没答话,而是带我出了芦苇丛,一直走到警察面前。
一位警官犹站在车顶用喇叭喊话:“释放人质!束手就擒!你已无路可逃!”
其他警察举着枪严阵以待。有无数黑漆漆的枪口指着我们,我们同他们对视,如陷阱中的困兽同追捕它的猎人相对视。
“心蕤。”
陆博远忽然低声叫我的名字。
“你看到你的未来了吗?”
“不……陆博远!”
我只来得及喊出他的名字,便被他推了出去。与此同时,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子弹,击中了他的眉心。
他的血匀匀泼洒在地上,染红了一片洁白的雪。
他额头上多了一个圆圆的弹孔。倒在雪地里时,他脸上只有满足的微笑。
人生一直都是这么痛苦,但此时的他必定是安详且宁静的,谁都打扰不了。
我想起他对我说的话。
“心蕤,你是我最喜欢的人。”
“心蕤,我解脱了她们,谁来让我获得解脱呢?”
“心蕤,请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我向着他指示的未来看去,那天地间只有一片茫茫雪野。
我终于在他的尸体旁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