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实,我一粒药都没吃过。护士发给我的药,都被我好端端藏在枕头里。我不是疯子,我不需要吃他给的药。
“你不需要上官。”杨即霖说,“只要你好好吃药,你一定会好,这样你就再也不需要上官。”
他的声音里藏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我抬眼看他,哆哆嗦嗦开口问:“你想对上官做什么?”
“我不会对他做什么。”他笑笑,“我只要你信任我,我会让你好起来。”
“我没有病。”我闭上眼睛,绝望地说。
“你有很严重的精神疾病。”杨即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应当相信我,而不是相信他。”
我是真的没有病吗?自从电抽搐治疗以后,我越来越无法确定自己是否仍然精神正常了。
我时常会做噩梦,即使在白天也会出现幻觉。我总能看见一些血淋淋的场面——看见自己跪倒在几具尸体中间,看见自己的手上染满鲜红的血。
我想要哭泣,想要大声叫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样深刻的悲伤与绝望,哪怕清醒时回想起来,也会忍不住流泪。
只有上官一直陪在我身边,看我无端地哭泣,他就会伸出手臂,用他年轻的身躯拥抱我,在我耳边说:“没关系的,一切都会过去。”
上官是我生命中全部的慰藉。
但如果被杨即霖知道上官于我的意义,他一定会不遗余力将上官从我身边夺走。
“……你需要一位心理医师。”杨即霖继续说道,“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你所有的秘密都说给我听。”
我在心底冷笑,他还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吗?我已经一无所有,连性命都掌握在他手中了。
不,也许还有一样东西,是杨即霖没有得到的——那就是我的服从。
我恨灯塔山,恨它的一切,恨不得它完完整整地覆灭,消失于人间。如果我当真有机会逃出去,一定会将我在这座精神病院里遭受的所有非人道待遇公之于众。
而此时此刻,我只能装作疲惫无力,对他点了点头。
“好,”我说,“我愿意跟你分享我的秘密。”
上官在房间里等我。一见我,他便一脸担忧地迎上来。
“院长对你说了什么?”他问我。
“他说,让我最好不要相信你。”我盘腿坐上床,看着站在我面前的上官。他有一颗圆圆的脑袋,被强制剃成了光头,发茬好似春天地里才发出的麦苗,短青好看,摸起来略刺手,舒服极了。
“那你相信我吗?”他用忧郁的目光看我。
我摸着他的脑袋,“上官,他说,我不需要你,只有你消失了,我才能好起来。”
“我不想消失。”他忽然哽咽起来,张开双臂抱紧我,像抱着一只破布娃娃,“我愿意陪着你,贺恭行,我希望一辈子都陪着你。”
我也紧紧拥抱住他,“我们一起逃跑吧。”我对他说,“我们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
逃跑计划真正实施起来并不容易。
期间我又被杨即霖召唤过数次。
如前所言,他居然真的像模像样给我做起了心理辅导。他倾听我叙述烦恼,给予我适当的安慰,甚至用催眠来使我放松。
每一次从他办公室归来,我都要做一夜的噩梦,梦里那个血淋淋的场景愈来愈鲜活,我甚至能感觉到鲜血的热度,与尸体的冰冷。
如果不是为了从他办公室偷走能打开厨房门与货梯的钥匙,我不会顺从杨即霖对我的掌控。他还是要害我,我心里清楚,他不会让我好过。我怕自己尚未逃出灯塔山,就被他弄得精神失常,再无反抗的能力。
在灯塔山,只有疯子才是真正幸福的。他们或是自言自语,或是伴着头脑中的音乐跳舞,或是同一个并不存在的人相恋。他们有自己的世界,身处灯塔山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并无差别。自由对他们来说没有意义,于我却是世间最珍贵不过的东西。
杨即霖对我的表现似乎很满意,而这也正是我想要的结果。趁他疏于防范,我偷走了他办公桌里的钥匙。
只要有时间,我就同上官待在角落,商议逃跑的时机。在精神病院这样一个地方,能找到一处僻静的角落实在不容易。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多,我必须在杨即霖发现钥匙遗失之前带着上官逃跑。
从运送粮食与蔬菜的货梯逃走,似乎是逃出生天的唯一途径。
而促使我下定决心的契机,是刘护士长发现了我藏在枕头里的药。
为此我又被迫接受了一次电抽搐治疗。杨即霖依然站在机器前,居高临下地冷眼看我,声音里却带着遗憾。
“小贺,你为何总是不听话呢?”他对我说,“看来有必要让你再也看不见上官了。”
我嘴里被塞了垫着棉纱的压舌板,只能发出呜呜的惨叫。不,他已经让我失去了一切,休想连上官也夺走。
“小贺,你要快些好起来。灯塔山里埋藏着许多秘密,我并不希望你执着于过往,忘记向前看。”
杨即霖说完,摁下了电流开关。
这次比上次更痛苦一些,我甚至在痉挛过程中小便失禁,像小孩子一样尿了一床。鼻腔里充满了皮肤被电流灼烧后的焦臭味,挥之不去,让我一整天想起任何食物都直欲作呕。
遭受了这样的痛苦,我一看见在病房里等候我的上官,无法说话,眼泪先一步流了出来。
上官用温柔而忧郁的目光注视我,说:“贺恭行,我们逃吧。我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再伤害你。”
于是逃跑的时机,就定在第二天晚餐后的自由活动时间。
台风自海上而来,那是狂风暴雨、天昏地暗的一夜。从早上开始便停了电,灯塔山里的发电机仅够维持一半房间亮灯,另一半则完全陷入黑暗。
我行动仍有些不便,借上卫生间之名离席时,护士长派了一位男护士跟着。我在卫生间里趁机敲晕了他,扒下他的衣服给自己换上,再把他拖进厕所隔间里藏好。
等我出来,上官已经在门口等我。他抓起我的手,带我沿着走廊快步走。托台风与停电的福,我们无需特意躲藏也不会被人发现。一路有惊无险,我们顺利到达了厨房门口。
我熟悉灯塔山疗养院的布局,知道货梯就在厨房东北角,储藏室后面,平时只允许后勤人员出入,方便采购物资。为防止病人逃跑或偷窃刀具,非饭点时间厨房与货梯都上了锁。要到达货梯,必须要拿到厨房与储藏室的钥匙才行。
而我从杨即霖办公室里偷出来的这一把,正是能打开灯塔山所有门的万能钥匙。
厨房断了电,黑漆漆一片。我本以为这个时候,不会有人待在厨房,却没想到刚一闯进去,就被人发现了。
我拉着上官迅速躲在灶台后,而那人站在储藏室门口,身形畏缩,冲我与上官的方向颤着声高喊:“谁在那里?!”
他一开口,我就认得了——那是一个患躁狂症的病人,姓胡,就住在我与上官对门房间,刚进来不过一个月,就惹了不少事,已经被列为危险病人,马上要转入后山的重病患区。
我不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地,或许是为了从储藏室偷一条面包,或许他与我们一样,也想趁着这个暴风雨的夜晚逃离灯塔山——无论如何,此时此刻绝不是一个可以同他心平气和碰面的场合。
他点燃了打火机,向我与上官躲藏的地方走了过来。上官握紧了我的手,他手心里全是汗,紧张极了。我捏了捏他的手指,示意他不必害怕,带着他轻手轻脚绕过灶台,在黑暗中向储藏室方向行进。
快摸到储藏室门口的时候,上官不小心踩到了粗心的厨师遗落在地板上的餐叉,发出小小一声尖叫。那位姓胡的病人立马警觉,擎着打火机冲了过来。
火焰跳动,映亮他脸上狂暴的神色。我把上官护在身后,捡起地上的餐叉,正面迎上他。
他也看见了我的脸。一瞬间,他忽然惊恐万状,见了鬼一般尖叫起来。
“不要!你别过来!”
打火机从他手里啪嗒落地,他似乎发了病,尖叫着往厨房门口逃去。
事到如今,我决不能任他大喊大叫着逃跑,把所有人都引来。我追上去,赶在他逃出去之前截住了他,把手里那把餐叉刺进了他的眼球里。
他再也没办法发出任何尖叫,就这样静默地死去了。
狂风骤雨吹打着窗玻璃,发出哨笛一般的声响。鲜血在我脚边静静汇聚。我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那新鲜的血液在夜里看起来像黏稠的污迹,一切仿佛我噩梦中的场景重演。
是上官握住了我染血的手,“快!贺恭行!”他喊,“来不及了!”
我梦游似的跟他穿过储藏室,走进货梯里。马上要逃出生天了,他看我的眼神却满是忧虑。
“贺恭行,你不要害怕。”他再一次握紧我的手,“我们一定能逃出去,我会保护你的。”
然而我们还未走出货梯,便听到了警报声。在停电的暴风雨夜里,那声音如响雷一般惊心动魄。
我们还是被发现了。
晚了一步,围墙外四处都有手电筒的光亮,警卫的呼喊声甚至盖过了风雨声。上官拖着我的手,带我在泥泞中艰难穿行。雨那样大,落在我身上连骨头都砸痛。我的心在雨水中渐渐冰冷,我想,我宁愿立刻死去,也不要再回到灯塔山。
上官始终没有松开我的手。他的掌心是我于冰冷绝望中所能感受到的唯一温暖。
我们找不到下山的路,在警卫的围追堵截之下,只能扭头往后山跑。很快,原灯塔山精神病院那幢破旧阴森的老楼,就出现在我面前。
我似乎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跟紧上官,跑近大门前。
上官回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被雨水淋湿,黑亮亮如暗夜星辰。他目光中有太多我看不懂的东西。他再也不似我记忆中爱笑的上官了,他像一头蛰伏在我记忆中的猛兽,要扑上来噬咬我,撕碎我。
我感觉到恐惧,下意识退后一步。但他抓着我的手,用我熟悉的、属于上官的活泼语气对我说:“别怕,贺恭行,我会保护你的。”
然后,他伸手推开了灯塔山精神病院的大门。
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居然就在我们面前,被轻轻一推,就悄无声息地滑开了。
灯塔山精神病院扩建为综合疗养院后,基本将大多数病人都迁到了新址,这里只剩下些危险狂暴的病人。楼里应当有人,但大门关上后,将暴风雨都隔绝在外,屋里就寂静得好似一座地下墓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