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夫人不由多看了之琳两眼。
正是青春年纪,身段窈窕,容貌比还没长开的之瑶更多了两分艳色,行动却端庄压得住,并不显露春情,徐夫人暗道,贺家的姑娘都是不错的。但她之前为儿子考虑的一直都是之瑶。一则之瑶比徐瞻小两岁,之琳却比徐瞻大,年纪上还是之瑶更合适。
二则,就是嫡庶之分了。两家结成秦晋之好,关系越密切越好互相帮衬,有之瑶这个嫡亲女儿在,自然是娶之瑶才与贺家更亲密。
不过如今之瑶已经指给了弘王……徐夫人含笑看向之琳,心中略觉犹豫,自己的儿子是正经的嫡长子,他的妻子将来会是徐家的当家主母。虽说都是高门世家,即便庶女也是有眼界,教养好的,可心里总觉得有些委屈了儿子。
转念一想,徐夫人暗暗嗤笑自己,陶夫人只不过稍微暗示了一下,自己何必想这么多,暂时先看看,若是真有意,再慢慢谈。
于是按捺下这份犹豫,只是微笑着与之琳闲话。
之琳心中奇怪之瑶为何要说是陶夫人命她们过来的,转眼又自己走开了。难道这真是陶夫人的安排?
她十五岁了,她的生母卢姨娘开始跟她念叨将来的前程。因此她对婚嫁之事有些想法了。
对着徐夫人,之琳一时间转过好几个念头。但生生压了下来,不去想那些,面上仍是客气大方的。
徐夫人问道:“姑娘可会画?我这小女儿就是个爱画的。”云娘立刻点头。
之琳道:“平日无事也画上两笔。只是不及之瑶妹妹,做女工的时候,常常请妹妹帮着画了花样子。”
云娘笑道:“姐姐不必自谦,我们常常在一处玩的,都知晓的。”说着她便向自己母亲道:“之琳姐姐的兰花画得十分好。”
徐夫人看着两个姑娘,含笑点点头,气氛倒是十分和乐。
之瑶离了徐夫人几人,往非鱼榭去了。老太太那边的戏听得正热闹。之瑶命丫鬟将准备好的水果茶食换了新的送过去。
夏天时候的水果甘甜,之瑶备了西瓜,蜜瓜,枇杷,樱桃四样。樱桃是整的,西瓜与蜜瓜都是用模具挖成了一口吞的小球,不见一点瓜籽,枇杷也去了皮和核,还用了刀划做花瓣,都盛在水晶碗碟里。
老夫人见之瑶亲自奉上来,便吃了两个樱桃,让之瑶坐了听戏。
张氏与之瑶挨着,两人不时轻声谈笑。林氏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心中暗暗纳罕,张氏从前与二姑娘关系也一般,怎么突然就这么要好,二姑娘出嫁前还赶着帮张氏出头。
林氏越想越多,越想越复杂,心中动了气,突然就觉得身上隐约有些不好。玉梅是她的心腹,对她的身体最清楚,一见她脸色一白,立刻轻声道:“奶奶……”
林氏面上仍是笑盈盈的,站起来扶了玉梅的手。众人只当她去净房,便没在意。
一离了众人视线,林氏的神色才显出疲惫委靡。她自从两年前生了女儿若慧之后,月信就不准,有时候四五十天才来一次,有时却容易见红。这两天不知道是不是思虑重了些,夜里又贪凉,这一会儿,林氏只觉得腹下又胀又酸,十分不爽。
到了净房,玉梅服侍她解了裙子,底下小裙果然渗了点红。玉梅担忧道:“奶奶还是回房躺躺吧。”
林氏摇头:“去取了当归养荣丸给我吃一服就好。”玉梅立刻吩咐了秀娟和另一个机灵的丫鬟青儿去林氏房中去取药,又叫她们取一件轻纱帔风和小裙等等。
之瑶这边见林氏起身,原也没在意,仍同张氏轻声说话。戏台上忽上来一个青衣,扮相有几分俏丽,但要说比其他人强多少其实并没有,在贺家家养的一班戏伶里面只能算中上。但之瑶一见就愣住了。
张氏见之瑶出神,显是在意那个青衣,便道:“这女孩儿叫香官,八岁上就在园子里了,今年十五岁了,去年认了厨房里的李妈妈做干娘的。”
这个香官,等之瑶发现她是个祸害动了杀机的时候,一切都晚了,只能悔恨莫及。如今竟然见到她还没发迹时候的样子,看到她在戏台上,对着一众女眷扮嗔做痴,费力讨好的样子,之瑶忽然涌起一阵无与伦比的快意,仿佛朗朗骄阳将一切潮湿阴霾都趋散了。
“大嫂怎知道得这般仔细?”之瑶微笑起来。
张氏虽觉得她笑得太过明媚,反而有些古怪,但她心中坦荡,仍知无不言:“是她干娘——她认了厨房里管事的李妈妈做干娘,她干娘自然想着帮她谋个前程,说她年纪大了,在戏班子里一直唱下去不是个事,所以求到我跟前,想从班子里出来,做个丫鬟。”
之瑶心道,这哪里是李妈妈帮她谋划的,分明是她自己的谋划,借着李妈妈这个体面人说出来罢了。嘴上却问道:“大嫂帮了这个忙没有?”
张氏笑道:“我只叫李妈妈去找咱们二奶奶……”显然是不愿意管这事情。张家比贺家更“清流”,比如贺家还养着戏班子,张家却是连一个伶人都不养的,张氏在娘家的时候就对这些三教九流敬谢不敏。
因此不管家也有不管家的好处,可以将事情正大光明地向外推。
之瑶点点头,张氏的态度算是正常:“难道二嫂没应了李妈妈?瞧着这香官今日还上台,不像要到太太姑娘身边服侍的人啊。”
张氏回答:“大约是没成,照理李妈妈那边事成了也该过来跟我说一声的。我瞧着也应该这样——虽说年幼就进了园子,但唱戏久了,哪懂得怎么服侍人。”
之瑶轻轻笑了一声。她们都太小瞧一些女人了,像香官这种,天生就懂怎么服侍人。
现在林氏还没答应,但前世香官磨着磨着就磨成了,林氏让她转做丫鬟。前世这么一个小戏子,小丫鬟的动作,之瑶哪里会注意。她入了王府之后很久之后才知道这么个人。
香官做丫鬟之后十分乖巧本分,几年过后林氏就给她开了脸,让她做了贺齐嘉的通房丫头,与玉梅同等地位了。
等又过了一两年,林氏病死,香官忽然就越过玉梅,成了贺齐嘉最宠爱的姨娘,连贺齐嘉后来进门的继室都要让她三分。
林氏在的时候,贺齐嘉没有一个庶子庶女,林氏一死,香官连生了两个儿子。
若是香官只是算计深,熬到主母死后独占丈夫的宠爱,之瑶也不好说什么,毕竟这是她哥哥的房里事。
但是她一个妾室竟然十分骄奢,比林氏有过之而无不及,若说林氏是喜欢把钱和权攒在手里,那香官就是喜欢把钱花出去,炫耀在世人面前。
更令之瑶气愤的事情是香官竟然怂恿着贺齐嘉分了家,正是分家之后,贺齐嘉这一房的钱财官中再也管不着,他开始了大肆贪墨……
等之瑶知道这一切的时候,伤心得几次闭过气去,却无力回天。
如今这个香官就在她的面前,任她搓圆捏扁,之瑶十分快意地笑了。等过了今天这个好日子,过两天她随便找个什么原由,就说自己在园子里散步时候被香官冲撞了,就能叫母亲把她赶出去卖了。
这时候林氏也回来了,之瑶看了她一眼,见她比方才多挽了件帔风,面上似乎补过了妆,颜色更漂亮了。
之瑶暗叹一声,她自己在宫中就时常这样——身体不适的时候反而会浓妆。她在宫中是不得不小心翼翼,不能留破绽。如今林氏在贺家又何必如此,太要强了反而容易折损自己,得不偿失。
戏唱完的时候,一众戏子上前讨赏,都会说些喜话。今日是张氏的生辰,于是女伶都来给张氏磕头,说些增福添寿的吉利话。张氏早有准备,她身边的丫鬟捧着两大盒沉甸甸的新钱,纷纷赏给那些伶人。
那香官这时候也显出几分与众不同来,不仅给老太太,夫人,张氏都磕了头,还跑来给之瑶磕头,口中连道:“姑娘得圣上赐婚,从此嫁入天家,是天大的喜事,天大的福气,光是见着姑娘一面,就是奴婢的运气!”
她说的虽然不甚文雅,但态度真挚,若之瑶不知道她的真面目,恐怕还真以为她是个实在人。
香官说完了这一通,跪在之瑶面前,却不见她的动静。
之瑶只是端了茶饮,又与张氏说笑。之瑶这番不闻不见完全无视的样子,菱歌也不好擅自赏她。幸好场面闹哄哄的正热闹,张氏身边的丫鬟给了香官一串钱才打发过去了。
林氏却将这一幕看到了眼里。等送走了客人,林氏这才觉得两腿也酸痛不已,终于回房就躺下了。
玉梅奉了一盅乌鸡枸杞汤给她喝了,她才觉得心里不那么虚了。小丫鬟轻轻用竹锤为她敲腿。
林氏闭着眼睛一边养神一边问玉梅:“今日那个二姑娘不给好脸色的就是香官?”
玉梅轻声道:“是了,就是她。”
“嗯……”林氏懒洋洋道,“看着还挺灵巧,怎么就没讨到二姑娘的欢喜?”
这个问题玉梅自然答不上来,只能猜测道:“或许是不合眼缘。”林氏轻轻嗤笑:“是啊,二姑娘眼界多高啊……”
说着说着林氏就睡着了,玉梅仍不敢松懈,让小丫鬟下去,自己轻轻为林氏揉捏着小腿。
等到林氏睡熟了,玉梅后背已经渗了一层薄汗,她正准备自己也洗个澡歇下来的时候,忽然前面有妈妈过来道:“二爷回来了。”
贺齐嘉任职翰林院,兼御书房行走,因此每月中有几日是要在宫中值夜的。这一日也是贺齐嘉当职,因此林氏才放心早早睡下了。
却不想部堂临时有变动,贺齐嘉与人换了值,因此回来早了。玉梅忙去为贺齐嘉更衣,服侍他吃饭。贺齐嘉听林氏已经睡下了,便问:“怎么睡这么早?”
玉梅怕他以为林氏懈怠,连忙解释:“今日为大奶奶做寿,二奶奶忙了一天,身上有些不爽利,又以为二爷今日不回来,所以才歇了。”
贺齐嘉见她着急的样子,不由生了些怜惜,笑道:“你们奶奶不容易,你也怪不容易的,我知你是个忠心的。”当夜就要了玉梅同床。
次日大清早又是玉梅服侍贺齐嘉起床更衣去早朝。等林氏醒来的时候贺齐嘉已经出门了。
玉梅送走了贺齐嘉,赶到林氏跟前,林氏正靠在床上吃药,见了她就冷笑一声:“好个忠心的!”
之瑶这天起得有些晚,也是因前一天实在累了,一夜黑甜,醒了之后梳妆整齐,就去给老太太和母亲请安。她心里正盘算着怎么跟母亲提起之琳和徐家的事情,忽然就见垂花门边有个丫鬟领着香官往里走。
之瑶一怔,她认出那个丫鬟是二房里的秀鹃,林氏身边的大丫鬟。立刻就差人叫过秀鹃,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秀鹃行了礼,道:“……二奶奶叫把人领进来,先做个粗使丫鬟。”香官十分规矩,给之瑶磕了头,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的样子。
之瑶仍没搭理她,只向秀鹃笑了笑,道:“怎么这么一大早就领人进来,这样迫不及待等人使的样子?”
秀鹃嘴上回答得顺溜,脸上还是有些不安:“这事情李妈妈在二奶奶面前提过几回了,昨日奶奶见了她,觉得果然是不错的,就叫今日就领进来。”
之瑶摆摆手随她去了,就让香官多蹦达两天也无妨。不过一大早时候的好心情已经消散了,之瑶叹了口气。
到了母亲房中时候,一大早的,房中却是静悄悄的。之瑶不由有些奇怪,碧桃轻轻为她打了帘子,之瑶进去就吃了一惊。
陶夫人卧在榻上,面孔上尽是气怒之色,之琳正跪在一边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