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的儿子贺聪今年八岁,女儿若慧才刚满两岁。
十六年后贺聪被和父亲一同赐死,其实他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初出官场,单看个人既无多大的作为也没有什么罪行,只因为不幸生为贺齐嘉的儿子,又年过十六,所以被赐死。
贺齐嘉的另外两个庶子却因为年龄不够,逃过一死,判了流刑。
若慧是女儿,按律并不被追究。只是她的命运比贺聪死得干脆更多了几分羞辱和曲折。
贺齐嘉案发前,是朝堂上最权势煊赫的人物,若慧是他的嫡亲女儿,婚姻大事自然不需烦恼。贺齐嘉早早为她定下了衍圣公孔家的孙子。能嫁入教化万民的衍圣公家,是何等荣耀。天下人皆推重读书人,读书人皆推重孔家。从地位上说,这婚事贺家是大大的高攀了。
因此为了操办好这桩大事,从婚事议定之后,贺齐嘉就命家人开始准备嫁妆,不断往山东运送。正好中间又遇到贺齐嘉率军出征西北,因此耽误了两年,没有立刻让若慧过门。
这两年间,贺家送过去的嫁妆可谓惊人。除了金银田产,还有用来修建花园的太湖异石,建造新房,打造家具的珍贵楠木,紫檀,都是整船整船运送。
现在想来,这些嫁妆虽然一部分是贺家多年的积累,恐怕也有不少是贺齐嘉贪墨所得。
等到若慧十八岁,即将正式行礼过门前夕,贺齐嘉却东窗事发,这一难来的又快又猛,炙手可热的贺齐嘉突然倒了。官场上捧高踩低本是常态。从前许多交往甚密的都忙着撇清关系,就连孔家也不外如是。
之瑶在宫中时候听得孔家退婚的消息,又气又急,她曾经向皇帝恳求过,哪怕追缴了嫁妆,也应该让若慧嫁进孔家。
皇帝却勒令她自省,不得生事……
“姑娘?”菱歌的声音打断了之瑶的思绪,“姑娘瞧着脸色有点不好,是不是热着了?”
之瑶手里执了柄巴掌大的小纨扇,轻轻扇了两下,道:“不妨。我心里觉得还好……时候差不多了就开席吧。”
说着就过去请了老太太与一众宾客入席。
今日来的宾客不少。徐瞻的母亲徐夫人带着女儿云娘也来了。思娴见了徐夫人态度有些扭捏,对云娘却十分亲热。
年长的女眷一桌,年轻的姑娘们自坐了一桌,思娴立刻拉着云娘挨着坐了。
老太太坐了主桌上首,唤了张氏到自己身边坐下:“今日你是寿星,不必张罗了,乖乖坐在我身边吃酒。”
张氏忙敬了老太太和陶夫人酒,然后坐了。陶夫人怕之瑶受不住,也招呼她坐下:“你身子素来羸弱,有你二嫂在,不必担心出差错。”
之瑶笑道:“我晓得,这会儿还不觉得累。等一会儿去思静姐姐那一桌上去坐坐。”
老太太笑道:“去吧。”又对陶夫人说:“她们姐妹之间有话说,让她们玩去吧。”
陶夫人方点点头。
之瑶检查了上菜,又安排了唱戏的事情,才去了席上。一上了座,思静就拿帕子托着酒杯凑到她嘴边:“快来吃一口。”
之瑶笑着抿了一口,捡了两口菜吃,向几个年轻姑娘道:“等一会儿叫船娘撑了船过来玩,你们有谁要去的?”
思静立刻道:“还是坐船好玩,这个天坐在那里听戏我有些耐不住。”思娴却有些犹豫的样子,便问云娘:“妹妹怎样说?”
云娘年纪尚幼,又十分文静,只道:“我跟着母亲,大约是会听戏罢。”
之琳道:“我就不去了,刚多吃了两杯,怕在水里晃了会心慌。”
之瑶笑道:“就是上了船也能听到戏台上的声音……大姐若是累了,等一会儿可在水榭后面的阁楼里休憩一会儿,我已经叫人收拾好了。”
她与众人一一寒暄,照顾十分周到。
这正是她想让众人看到的,堂堂正正,落落大方。前世或许是太过于忧心和震惊“侧室”这个事实,总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所以指婚之后她很少在人前露面。
如今也许是知道将来弘王会登基,有了这个底限,心里也不那么空落落的了。何况若是自己先怯了,泄了气势,别人只会更可怜自己。
之瑶知道不少人一进门之后目光就落在自己身上,就是好奇自己的态度。若是表现得太过欢喜了,显得贺家姑娘眼皮子浅薄,去做个侧妃就欢天喜地;若是表现得沮丧了,却是对皇家不敬,显得妄自尊大。
现在这样和煦亲切的态度却不怕众人看,只教他们看不明白,更无从指摘了。
热闹吃完了酒,戏上了台子,客人们有的去听戏,有的去游湖了。之瑶一时无事,便让陶夫人身边几个体面丫鬟帮忙照看着,自己去榻上歪了歪。
菱歌与雪声服侍她洗了脸,又端了用井水镇过的莲子露,之瑶吃了两口,祛了热气。
菱歌道:“姑娘这会儿不妨睡一会儿,养养精神。”
之瑶摆手:“不用。”她这会儿并不累,休息一会儿只是想理清楚思绪。
这两天她也想了想,眼下紧要的事情除了敲打敲打二房林氏,还有就是之琳的婚事。前世陈家就是在差不多六七月的时候来求的亲,然后祖母病着,不及仔细考察,只觉得陈家大体上不错,便在八月头上与陈家交换了庚贴,订了亲。
当初并不觉得如何,不过参照后来陈家的表现,之瑶不得不怀疑,在皇帝指婚后不久就来求娶之琳,陈家其实是存了一份攀附皇亲的心思的。
可惜当初的弘王,后来的皇帝从来也没因此就高看陈家。
之瑶在心中冷笑一声。皇帝的性子,从不讲关系亲疏,只看有才无才,就是皇后的兄弟,他的正经连襟,也没额外照顾过。
如今她是不会再让之琳嫁到陈家活受罪了。
今日宴客,见了一众女宾,之瑶将来往密切又可靠的几家过了一遍。徐家是老太太的娘家,陶家,是母亲的娘家,张家,是大嫂的娘家,这几家都没有忙着与贺家撇清,还是值得信赖的。
可惜除了徐家,眼下的陶家和张家都没有适龄男子。
之瑶撑着额角,只做呆想。看方才的情形,思娴似乎很在意徐家,言语中虽然知道掩饰着,但之瑶已经明了了,思娴十有八九是对徐瞻有爱慕之情……
菱歌见之瑶半垂着眼睛,连睫毛都不动,整个人卧在榻上,玉雕的神佛一般,然而面孔上却渐渐浮起一层淡淡的嫣红,不由引人遐思。
过了片刻才见之瑶抬手,却是拿帕子擦拭了眼角。
菱歌忙低声问:“姑娘这是怎么了?”她原来看着之瑶这两天一扫颓态,夜里也不再辗转反侧,以为她心里已经好起来了,却没想到她的病根藏得更深了,不由焦心。
之瑶因为思娴对徐瞻,想到了“情”之一字,不由想到自己对皇帝,皇帝对自己,种种爱恨是非,谁欠谁多,早已说不清楚,又想到再过几个月又将见到他……
用帕子止了泪,对菱歌道:“不须大惊小怪,我只是一时有些感慨罢了。”
此刻她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之琳托付给徐家才好,徐家素与贺家亲厚,徐瞻本身也是有德之才,之琳嫁过去,即使没有嫡子傍身,想来徐家也会善待她。
至于思娴……之瑶却想不起来后来是嫁了谁家,她自己离开娘家太早,入了王府之后见到的多是宗室女,与官家女着实是疏远了。
休息之后,之瑶恢复了精神,叫过方才吩咐了照顾宾客的大丫鬟碧桃,问:“太太姑娘们都在哪里呢?”
碧桃立刻一一说了,哪家太太在听戏,哪家姑娘去游船,说得清清楚楚。之瑶听了,向小丫鬟香柏道:“去,给我取两根钓杆来。”
香柏立刻去了,之瑶又叫人去请之琳过来。
等了片刻之后,香柏就取了钓杆来,还拿了竹根雕花的鱼食筒,菱口矮脚竹篓。
之琳也过来了,见了渔具就笑道:“妹妹这是要去钓鱼?倒有好些时日没玩这个了,仔细天热。”
之瑶拉了她一道去,道:“不妨,咱们将杆架在游廊上,透风又晒不着。”
她却是知道徐家夫人正在游廊边赏荷花,所以带之琳过去走一走。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并不是说非徐家不可,不过若能促成却是美事一桩。
徐夫人正与女儿云娘赏荷花。云娘是个爱画的,正说着贺家的荷花可以入画,就见之瑶和之琳两姐妹晃悠悠过来了,后面几个丫鬟抗着钓杆。
徐夫人一见之瑶就满面笑容,招呼姐妹俩道:“快坐下,小心日头。”之瑶之琳向她行了礼方坐下,一边让丫鬟支好钓杆,一边与云娘低声谈笑。
见了之瑶姿态风流,徐夫人心中暗道可惜。她是真心想让之瑶做徐家的长媳,可惜了天意难测……
片刻之后就有鱼儿来咬饵,水面上波纹荡漾,之瑶向徐夫人道:“母亲知道太太在这里赏花,特意叫姐姐和我来陪陪太太。”
徐夫人略一怔。之琳也是一恍惚,但并没有出声。之瑶说这句话之后又略坐了坐就找了个由头先走了。独留下之琳与徐家母女一处。
徐夫人心里不由猜测陶夫人是何用意,之瑶已经指了婚,难道是想将之琳说给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