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马车行了一路,哥哥跟我念叨了一路。他句句离不开定王殿下,说他是天下的良主,刚柔并济,贤德爱民。
我非常不厚道地翻了个白眼,一巴掌招呼到他的脸上,“哥,我这次回宫后,定会好好地孝敬皇上,替他多说好话,为他笼络住宫中势力,你就别再夸他了。谎话说多了,会遭报应的。我和他同穿一条裤子长大,还能不知他是什么德行?”
他就是个顽劣的野人,天生和我犯冲。我自被皇后接到宫中后,就没少受他荼毒——在我的糕点中撒盐、在课上揪我的小辫、不允许其他皇子和我玩耍……斑斑劣迹,数不胜数。
我哥满头黑线,仍细细嘱咐道:“如今他可是我们布吉家择定的拥护对象,你可别惹恼了他。”
惹恼了又如何,大不了换一个辅佐对象。当然,这话我是不会跟死脑筋的哥哥说的。为了不受他的荼毒,我迅速从马车里跳出,跨着骏马一路疾驰。他们只得在身后猛追,硬生生将半日的路程又缩了一半的时间。
迎接我们的是太子,他一看到我们就快步迎了上来,扶住我哥的同时,又将视线瞥向了我。
“布吉统领一路辛苦了。”他止住我哥欲行礼的身子,笑得殷勤备至,“父皇就盼着你们早些回来呢。”
我哥是守卫皇宫的侍卫统领,是皇上的头号心腹,自然也是他着意巴结的对象。
太子说着话,发现我在看他,立刻将腰背挺直,由衷赞道:“三年不见,表妹愈发漂亮了。”
我佯装羞涩给他回礼,正撞上他势在必得的眼神。我撇撇嘴,悄悄地又退回到哥哥身后。
我成功继任“草原圣女”之位,满蒙人民视我为天神的化身。若娶了我,必能大大增强自身实力。更何况我还有一个当着天子心腹的哥哥。
可我却一直没瞧上过他。我的这位表哥,无德又无才,若不是占着嫡长的身份,怎么也轮不上他当太子。可他偏偏还不知足,一味地嫉贤妒能,联合后宫嫔妃进谗言打压定王。
还未靠近大帐,便能听到里面传出的争吵声。较为年轻的男声慷慨激昂道:“朝廷授官,应予贤德有才或有功之人,而萧妃之族叔无德无才,又于社稷无功,不可授官,还请父皇明察,切勿让奸佞小人混淆视听。”
“放肆,你是想教训朕昏聩吗?反了天了。”
又有一个娇媚的女声劝慰,可怎么听都更像是火上浇油,“圣上息怒,定王殿下掌管吏部,官员上任均须带着他的教令才能成行。也是臣妾鲁莽,只让我族叔带了圣上的敕令。”
“逆子,逆子,朕的敕令竟比不上你的教令不成?!”
紧接着,便是一重物砸地的声音,太子听此动静,唇角已微微勾起,显然十分满意殿内状况。
我却听不下去,昔日折腾我的小霸王怎能被人如此欺负?我不待太监传话,自己掀帘跑进去。
2
跪在地上的果然是定王,褶皱的衣角上沾着一团墨汁,额角亦红肿了一片。他不卑不亢地怒视着台上的萧妃,而萧妃则躲在盛怒的皇上身后,得意而轻蔑地勾着唇角。
果真是祸国的奸妃,我暗啐一口,换上娇憨的笑容连蹦带跳地扑到皇上身边,拉着他的手臂左摇右晃道:“表姑父好。”
“终于舍得回来啦?!”他看见我颇为惊喜,板着的脸渐渐舒展开来,他宠溺地捏了捏我的鼻子,埋怨道,“你还知道回来,朕还以为你乐不思蜀,早将朕忘得一干二净。”
“忘谁也不能忘了姑父啊。”我继续撒娇,逗得他开怀大笑。
见他消了大半怒火,我才佯装天真好奇地道:“表姑父,你为何要责罚晗德哥哥,他不过是按你的意图行事啊?”
“嗯?”他甚是疑惑。
“表姑父怎的年纪越大,记性越发不好呢?”我娇嗔,“太初十七年,不是你亲自颁下圣旨,昭告文武百官,说七品以下官员的任免由晗德哥哥的教令决定,您的敕令只管七品之上?晗德哥哥奉旨而行,完全没有错啊。”
我给定王递过眼色,他立刻心领神会,顺着我的意思回道:“回禀父皇,您授予萧妃之族叔的,是正八品官职。”
我自是了解表姑父的,他时常会赏宠妃亲族一些闲散官职,却不会将官阶官品放在心上。
果然,他努力回想了一番,没记起敕令上的官阶,却想起早前颁布过的这道圣旨,遂免了对定王的责罚,又无奈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果真是老糊涂了,竟忘了这茬儿。”
“您不老,老头子怎么可能宠信得动这般模样的大美人。”我指着萧妃揶揄他。
老人家多半爱听别人夸他龙精虎猛,他果然眉飞色舞起来。萧妃还欲进谗,我立刻堵住她的话头。
“姑父,你这新宠也太没规矩了些,见了我竟不跪不拜。我如今可是草原上的圣女,身份尊贵无匹。若真论起来,就算是超一品贵妃来拜我,我也受得。”
萧妃颇识时务,立刻朝我跪下,却拿着一双媚眼看着皇上,眼中满含着惊慌失措的害怕,娇娇怯怯的模样我见犹怜。
素来怜香惜玉的皇上自然心疼,他为她打圆场道:“她初来乍到不懂规矩,长宁就别跟她计较了。”
我这才作罢,想着已为定王解了围,便不再多生事端。
3
事后,定王正经向我拜谢,瞧我的目光愈发柔和。他与哥哥道:“我果然没有看错长宁,她确有助我的能力。”
见过皇上后,我和哥哥掩了众人耳目去密林中和他碰头。他换了身干净衣裳,一扫之前的颓唐之气。
“自萧妃入宫便得父皇专宠,她之所言父皇无一不允。她与太子沆瀣一气,不断进谗于父皇,使得父皇不断误会、厌恶于我。”
“我亦着意送进一批美人,可没谁能撼动她的地位。长宁一直深受帝宠,父皇待她如亲女,兴许能助我解了与父皇的嫌隙。她果不负我所望,一来便替我解了围。”
“殿下客气了,”哥哥受宠若惊,“小妹能帮得了陛下,是她的荣幸。”
哥哥也太胳膊肘向外拐了些,他一个失宠的皇子不来巴结我,我助他反是我的荣幸!
我勃然大怒,手指着定王道:“虽说我哥要我辅佐你,可本圣女从不帮无能之人。我要与你比试,你若能赢了我,我就答应助你。”
哥哥似有不悦,他却爽朗一笑,将手负于身后,自信道:“只要不是女子之技均可,就不知小宁子想比试什么。”
这声“小宁子”叫得我分外别扭,儿时与他玩耍时,他总嘲笑我身材单薄,像极了宫中的太监,便一口一个“小宁子”唤着。我不知拧了他多少回耳朵,也没见他长个记性。反倒是自己逐渐适应起这个小名来,着实丢了好几年的脸面。
我将六艺在脑海中转了数转,貌似当年只有骑御之道比他稍微强些。可一等我将比试项目说出,不单单是我哥,就连随行的定王暗卫们,都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
这也太瞧不起人了,我好歹在草原上跑马三年,就比不上他一个被囿于京都的皇子?
我跨上骏马,风驰电掣般冲出去。可我还没来得及高兴,他也驭马转瞬而至。他着意与我齐头并进,在微凉的晚风中笑得自信飞扬。
几年不见,他的笑容竟这般好看。我被晃花了眼,一愣神,差点从马背上摔下。他的笑容立刻变成惊吓,伸出猿臂将我从马上拽到他的身前来。
“你呀,总是这般不小心。”他轻轻地圈我在怀中,眼底饱含着惊吓过后的无奈与心疼。
他的怀抱温暖而宽厚,足够容纳我娇小的身子。我俩迎着晚霞徐徐而归。他抱我下马时,我心底竟生出一抹惆怅情绪:这路程也忒短了些,我还没和他聊够呢。
4
我自幼长在皇宫,三年前因要接任圣女位才回了草原。大礼过后,皇上见天地催我回京,如今好不容易盼我归来,故而特意设宴为我接风洗尘。
萧妃与皇上同座,接受着众人的朝拜。明眸善睐的美人娇俏地倚在皇上的怀中,如丝的媚眼里波光潋滟。
宴至高潮,她伏在皇上耳边轻语,但见皇上含笑点头,竟吩咐若干武将出列为宴席舞剑助兴。
一语出,满堂惊。
被点到名的武将们面有愤色,又有老臣进言相阻,定王亦跪地请愿,只言武将们征战沙场,怎可如卑贱舞姬之流于台前献艺?
“反了,反了,爱妃说得果然没错,你翅膀已硬,先是挑唆得文官遵你教令,现在是不是又想挑唆武将只听你的号令?”皇上大怒,举起一个玉壶便兜头砸下。
我吃了一惊,面前这个是非不分的帝王还是我的表姑父么?我又瞧了瞧萧妃,她正得意地掩口而笑,眉眼里全然是跋扈的味道。
她与太子偷偷地交换了眼色,太子立刻火上浇油,佯装为定王求情道:“父皇息怒,二弟手握兵权,自然对武将们颇多爱护。”
我暗道一声“不好”,赶在皇上说出收权话语之前出列。
“皇上,今日是为我而设的接风宴,怎地就吵起来了?”我袅袅而笑,打破僵局。
皇上的脸色总算松动了几分,我立刻吩咐仆从取来双剑,将其中一剑递到定王手中。
这才躬身说道:“表姑父,昔日您与表姑母最爱见我与定王双剑合璧,赞他婉若游龙,赞我翩若惊鸿。看一群大老粗舞剑有何意思,不如让我和定王殿下共舞一曲,也让您瞧瞧,我的舞技有无退步。”
提起先皇后,他才算缓了几分神色重新落座,一场风波总算过去。筝弦之声响起,我拉住定王随乐声舞动。
萧妃不甘地咬住了唇,看我的眼神愈发地阴毒。太子却陷入纠结之中,与她频频互动,皇上将一切瞧在眼底,却没有半分发怒的征兆,反而更加爱怜地将她搂在怀中。
这场宴会愈发食不知味,想不到皇上薄情如斯,即使我几次提到先皇后,他依然拥着萧妃作乐,显然已忘了之前的帝后情深。
我辗转反侧到半夜,还是忍不住去找定王。我一脚将他踢醒,粗声粗气问他:“这萧妃到底有何魅力,将皇上迷成这样?”
定王浅眠,半睁着双眼沉吟良久道:“她确是个厉害角色,入宫不过半载便让父皇全心全意信任于她。你看今日,她不过轻言挑拨了两句,父皇便要夺我兵权。”
“她和太子殿下都眉来眼去成那般,皇上就不怀疑几分?”
他无奈地长叹口气,愤愤道:“满宫皆知她和太子的私通,我亦上呈过罪证,可父皇偏偏不信,不但处置了宫人,更斥我心肠歹毒。”
他的眉头深深蹙起,担忧道:“今日太子对你大献殷勤已引得她极度不满,你又两次为我解围坏了他们的计划,我瞧她看你的眼神很是不善,明日你必要紧跟着我,以免着了他们的道儿。”
“怕什么,天子在侧,我就不信她敢害我。”我咬紧后槽牙。
“小宁子,我不想让你受伤啊。”他突然伸手揽住我,叹息道。
坚定有力的心跳声就贴在我耳边,相触的耳根如火燎般滚烫。体内似乎也跟着着了火,热气蒸腾着便往脸上去。我一下子便想到了三年前,那时他也是这般抱着我与我说话。
那时,表姑母身故,我与他相拥着哭成一团,又在守灵的四十九个日夜里,依偎着相互取暖。
待表姑母的棺椁入了地宫,我也要回草原。知道我要走,他好几日都没理我,只在临行的前一日忽然搂住了我,在我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那声音太轻,我什么都没听见。想要再问他时,他却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
“那一日你到底说的是什么?”我抬头问他。
他不自然地别过脸去,耳朵边也如我一般晕起了一层淡淡的粉色。
“没什么。”他急急将我推出帐外,我愤愤地跺着脚回了自己营帐中。可长夜漫漫,他温暖的怀抱始终萦绕在脑海里。我辗转反侧,到底还是没能睡着。
5
第二日,我哈欠连天地随定王驰马入林,萧妃倚在皇上身边,瞧我时眼底含着一抹怨怼,眼神如蛇般阴冷。
我挺起胸膛冷哼一声,暗斥了一句“蛇蝎美人”便不再看她。可当危机真正出现在眼前时,才知她的贼胆之大、心肠之歹。
今日狩猎极不顺利,我本与定王一道,可行不过半路,胯下骏马竟莫名受惊,载着我一路深入丛林。那马跑得极快,瞬间便将众人甩在身后,唯有定王策马苦苦相追。
他好不容易快追上了我,丛林里竟传出可怖的惊天吼叫声。
一只失了心智的猛虎从林中跃出,虎眼猩红,虎爪锋利,视我如盘中美味。虎脸上的残忍笑意,与萧妃的笑如出一辙。
我凭着本能向侧边翻滚,那虎猛扑而至,虎尾扫起阵阵狂风。
风沙迷眼,口鼻间腥风阵阵。危急时刻,一个温暖的怀抱瞬间将我包围,我的耳朵贴着剧烈跳动的心脏,头顶上是他急速吞吐的热气。
利爪撕开皮肉的声音响起,湿热的血几乎喷了我一脸。是定王飞扑了过来,他忍着蚀骨之痛将我抛到安全地带,又翻身握住虎爪与之斗在一处。
他征战沙场多年,凭着勇猛之力足将猛虎毙于掌下。可赶来救援的皇上却勃然大怒,只将他带回营帐,却不肯派御医来医治。
“这等逆子,竟敢杀了朕的猎物,是对朕的训斥不满么?”皇上暴跳如雷,如一头愤怒的狮子在御桌前咆哮。这只虎是他豢养的猎物,正准备留着下午亲自猎杀,以彰显天子之猛。可它竟不知为何逃出牢笼,又失了神智一意攻击我。
我心急如焚,脑海中飞速地转动寻找解决之策。可我还未理出头绪,萧妃已率先落井下石。
她体贴地为他顺气,打着机锋道:“圣上息怒,定王殿下手握军权,自然能震慑得了猛虎。”
“好,好。那朕就收了他的兵权,让他自生自灭去。”
果真好计策,一石二鸟,轻易便击中我与定王。若无人救我,我必惨死虎爪之下,再无可能入宫为定王转圜;定王救了我,则要背上功高震主、挑衅君王的罪名。
左不过她的这一局,将我和定王算得死死的,怪不得定王要我小心她。我的心中渐渐发冷,才入宫半载,已有这般势力了么?若真是她所为,必有一众人为她效力。
我看到萧妃眼底闪过的得意光芒,又记起定王满身是血的惨状。那时的他几乎要将全身的血流尽,却还是掩饰着露出轻松的表情。
他爱怜地抚着我的发丝,勉力笑道:“你不是问我三年前说了什么吗?我告诉你好不好,我说‘这一辈子,就让我来守护你可好’。”
这句话不断地在我脑海中徘徊,连同他逐渐惨白的脸成了回忆中最苍凉的背景。昔年的记忆里,他与我玩闹的画面,竟全成了青梅竹马的相知相许。
我的呼吸愈发艰难,心如被人狠狠地剜去一大块。那疼痛逼得我必须要有所行动。我霍的一声拔出了剑,还未有所动作,萧妃已尖叫起来:“放肆,你竟敢弑主。”
颠倒是非之能,真真无人能出其右。我那剑锋明明指向了自己,都能被她如此污蔑,可见平日里定王受了她多少诬告。
“姑父,你若是不救他,我就死给你看。”我却不理她,只拿眼看着皇上。我在赌,赌他仍宠我爱我,“他若死了,我必不独活。”
往事一番番从脑海中滚过,最终停格在他面若金纸的脸庞上。他怎么能死呢?
他绝不能死,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也喜欢他呢。从幼时开始,在他面前佯装凶悍的撒娇,不过都是为了掩饰心中的涩意。
6
皇上到底念及旧情,生怕我有个万一,只得让御医给定王瞧了伤,但回京后却愈发不愿理我,只将我安置在凤仪殿的侧殿,不再召我承欢膝下。
这其中萧妃功不可没,她一张利嘴哄得皇上与我生分,每次当我想要独面皇上,她总会适时出现,以各种理由拉走皇上。
次数多了,我虽不曾有机会和皇上共叙情谊,却发现了一个秘密。
萧妃怕我。从我入住凤仪殿之后,她瞧我的眼神充满敌意,可身体却不自觉地避开我。
我又想到了回京那日,当皇上安置我住在凤仪殿侧殿时,她眼中极力掩藏的慌乱。甚至,她不惜下跪请求,搬出无数理由阻我入殿。
我靠在殿内廊柱下,感受着传来鼻端的缕缕异香,忽然想到了阿善曾与我说过的奇闻异事。我邀定王入宫小聚,急切问他:“自萧妃入宫,姑父是不是就没来过凤仪殿?”
定王义愤填膺道:“父皇薄情,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他不但自己不来,还宠得萧妃从不入殿祭拜、祈福。”
三年前,皇后宾天时,皇上便宣告后宫,要求妃嫔于每月初一都须来凤仪殿为先后祈福。
我似乎已经摸到真相的边缘,只差一个实验便能印证。我将我的猜测说与他听,他似乎极为不信,但仍点了点头,按我所说的去办。我待他走后,立刻吩咐仆婢为我准备一桶凉水,将自己浸于水中。
不过一夜,风寒之症便如泰山压顶。皇上听闻御医说我病情严重,终于暂放下心中芥蒂,移驾凤仪殿瞧我。
萧妃果然没有跟来。我暗自点头,大声地咳嗽着,直将脸咳得通红。
“阿父,阿母一走,你是不是就不喜欢长宁了?”小时候,我总喜欢随着阿善喊他“阿父”,喊先皇后“阿母”,他听着总是十分欢喜,将我和阿善抱在左右,与我们嬉闹。
果然,他露出追忆的神情,再瞧我通红的脸时心疼得无以复加。他小心翼翼地喂我吃药,又摸了摸我滚烫的脑袋,责备的话语便怎么都说不出口。
“你呀,还是这般小儿心性,一点儿也不像是纳青养大的。”
提起先皇后,他似乎从萧妃的温柔陷阱里清醒过来。满墙的画像或温柔、或哀怨地瞅着他,仿佛在向他诉说相思之苦。
他深为自责道:“我竟很久没来看纳青了。”
他沉浸在对皇后的思念中,而我已赶走了几批为萧妃传话的宫婢。
萧妃果真不敢进殿,甚至连殿外围墙都不愿靠得太近。
皇上与我相谈甚欢,共同美好的回忆瞬间又拉近了我们的关系。我正欲再接再厉,太子却姗姗而来。
我暗道一声“晦气”,太子与萧妃果然是蛇鼠一窝,一人有难,另一人立刻赶来救援。
太子觍着脸拱手道:“儿臣听闻表妹不舒服,特意进宫来瞧瞧。”
皇上却乐见其成,他一直想让我当太子妃。如今见太子有意,便立时要为我二人腾出相处空间,朝我摆了摆手先行回宫。
我阻拦不得,只好别过头不理会太子。好在有人来唤他,他这才不甘心地先行离开。
我总算舒了一口气,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醒来时手被旁人紧紧握在手中,定王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我醒来,忙不迭地问着我身体状况。
他将手搭在我的前额上,反复确定了几次,才勉强松了口气。八尺昂藏男儿竟眼中含泪,“我真是该死,怎就让你轻涉险地?你怎么这么傻,不知女子身体最受不得寒凉么?我还等着你将来为我生养皇嗣呢。”
我羞红了脸,自从他在猎场说出那番话后,情话总能张口就来。我听着十分受用,心中如同灌了最上等的蜜,甜丝丝地沁入心脾。我悄悄握住他的手,安心地倚在他的怀中。
7
定王的势力并不弱,之前是疑错了方向。如今按图索骥,能挖出的东西也就越多。证据铺满桌案,看得我浑身发冷。
太子竟心狠如斯,联合妖女给皇上下蛊。
那蛊名“相思”,被种子蛊者会疯狂地爱上母蛊拥有者,对其言听计从,以致渐渐失了本性。怪不得皇上会宠她至极,任她予取予求。
定王红了眼,使劲地捶着自己的脑袋,“太子狠毒,竟敢弑父,我怎就未曾想到这一层?只以为父皇是那等负心薄情之人,甚至多次顶撞他,白白让父子离了心,遂了他意。”
串联出前因后果,他连皇兄都不愿意称呼。
他气得拍碎桌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若不是为了父皇身子,我定要杀了那妖女。”相思蛊母子连心,母蛊拥有者身故,被种子蛊者不能独活。可若是死了子蛊,母蛊却能依旧繁衍出后代。
如今皇上蛊毒未解,自会一意信那萧妃之语。恐怕就算将证据摆在他的面前,也会被他斥为居心叵测,白白打草惊蛇。
我们必得从长计议,先减弱母蛊对子蛊的控制,再图以后。
这蛊虫长于南疆,唯一的克星便是南疆密林深处的金丝木。木香能抑制子蛊的活动,更能让母蛊的控制力减弱。
支撑凤仪殿的四根廊柱,用的正是这样的木材。这也是为什么萧妃始终不肯入殿,更极力阻止皇上入殿的原因。
我派心腹从廊柱上刮下无数木屑与木块,悄悄混在进献给萧妃宫中的香料中。
木香虽被掩下,可功效却慢慢地渗入萧妃的肌理。母蛊的控制力总算弱了下来。皇上亦慢慢清明,对萧妃的喜爱淡去几分。
他渐渐想起了先皇后,想起了和先皇后曾经的光辉岁月,来凤仪殿中的次数愈发增多。有时偶遇刻意等着的定王,二人竟也能心平气和地聊天,颇有以前父慈子孝的模样。
中元之夜,他又来凤仪殿凭吊先皇后。我与定王双双跪在他的身前,呈上苦心搜来的罪证。
“父皇,萧妃罪大恶极,以此邪物坑害父皇。”定王掷地有声,一一细数萧妃与太子的合谋。
皇上如遭雷劈,将人证物证都着意审过。良久,才从喉咙中撕扯出苍老至极的嗓音道:“太子,好,好一个太子。”
他握紧双拳,眼底闪过一丝阴鸷。着意平复心情后,已将原先的失态掩得干干净净。
“晗德,朕封你为元帅,即日起前往北疆平乱。”他沉声道,手指捏着各项物证,又说了句不甚相干的话语,“南疆多瘴气,你带人小心些。”
定王心领神会,郑重跪下朝他行礼,“还请父皇多多保重身子,等皇儿为您寻回解药。”他抬起头,又看向我,流露出温柔缱绻。
“还请父皇庇护长宁。”
“好,好,好。”皇上连说三个好字,脸上泛起一丝欣慰,“苍天待我不薄,终究给我留了个有情有义的嫡子。你放心去吧,等你回来,我便为你们主婚。”
他惊喜抬头,我亦羞红了脸颊。
第二日,皇上便当朝宣布了这道诏令,定王暌违三年重新挂帅上阵,带领着昔日武将同僚共赴战场。
他深入南疆,及时传来寻找解药的进程;皇上也愈发沉着,为掩饰对定王的恩赏,不但恢复了对萧妃的专宠,更着意嘉奖太子,予他更多权利。
而我则利用姑母留下的人脉经营后宫,确保宫中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在第一时间传入我的耳内。整个凤仪殿更被我守得如铁桶般密不透风,以便让皇上能安心地在我这里接见众心腹,指点江山定下生擒太子之策。
8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可偏偏今日晨起,糟心事便一件接着一件。不是灯烛断裂,便是衣钗损毁。
整个凤仪殿安静得过分,连蝉鸣之声都绝了迹。我的心越跳越猛,眼皮不停地上下抖动,仿佛在下一刻,就将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来人,来人。”我唤人出行,准备去皇上那儿探听一二。昨日他约好今日来凤仪殿商议要事,可到现在都未出现。
“不用喊了,无论你想喊谁,他都不会出现了。”萧妃大摇大摆入我凤仪殿,看着我露出得意的笑容,“我说圣上宠我之心怎么日渐不够真诚,原是知道了相思蛊的存在。”
“大胆,你竟敢暗害皇上。”我大惊,到底是谁泄露了秘密,还是他们的势力比我们想象得要大得多?
门外的侍卫牢守着殿门,对我们的谈话置若罔闻。我的心一沉,愈发不敢想象皇上寝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呵呵,什么暗害?皇上不过是年老体衰,一个不留神中风偏瘫了而已。”她笑得花枝乱颤,看着我的眼神愈发阴冷。
我尚来不及后退,她就一把掐住我的脖子。她的眸底有嗜血的快意,威胁的话语随口而出:“我想要你的命很久了,那白虎没能要得了你的命,只能我亲自动手了。”
原来我与定王的怀疑没有错,那白虎果然是她放出的。
她的力气这般大,我挣脱不得半分,能被吸入胸中的空气愈发稀少。我的脑袋开始发晕,就连眼前都开始闪烁出无数的星星。
终于,太子匆匆赶来救下了我,他将我护在身后,朝她嘶吼道:“与你说过多少遍了,她很重要,还不能死。”
“叶赫英达。”萧妃被他这么一推,眼底受伤的意图明显,她气急败坏道,“你是不是喜欢她?”
“若月,”太子扶额长叹,不再理跌在地上的我,而是握住她的双手,温柔道,“她的哥哥还未曾完全倒向我,你是知道的,只有她当皇后,才能稳定草原势力。”
“真的只是为了草原势力?”她还似不信,“你说过要娶我的。”
“暴毙的皇后数不胜数,你再等等。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么?心中只有你的呀。”
他连连起誓,总算换得萧妃破涕为笑。
我被他们丢到了一间偏殿中,那里已全部换上他们的心腹,皇上瘫在床上,已是眼歪嘴斜,半身不得动弹。
他用唯一还能转动的眼球怒瞪着太子与萧妃,可配着这副残破的身体,却没有半分震慑力。他又艰难地转头看我,喉咙中发出愤懑的嘶喊。可溢出唇边的,只有不成音节的咳嗽声。
“姑父,你一定要撑住,晗德哥哥一定会回来救我们的。”我紧紧握住他的手,企图能给他更多的力量。
他的手指僵硬如枯木,浑浊的泪从眼眶中不断涌出。这个征战沙场半生的男人,恐怕从未想到自己会落得这般光景。
月入黑云,殿外鸦雀无声,太子心腹们沉默地守着大殿各处,黑黝黝的黑影将微弱的烛光包裹,仿佛光明永不会到来。
9
黎明的到来,不过是伴着另一场撕心裂肺的绝望。
太子一早便将皇上弄走,将他的不堪暴露于文武百官面前。没过多久,便从前朝传来太子监国理政的圣旨。
入了夜,他喝得酩酊大醉,下死力地将我按在榻上。眼底是无边无际的阴鸷,脸上却带着十二万分的欢喜。
他道:“我说父皇有疾,大臣们便诚惶诚恐,纷纷上奏要我代朝理政,就差山呼我为‘万岁’了。”
他吻着我的发丝,又道:“叶赫晗德有什么好值得你喜欢他?你是草原的圣女,我是大胤的帝王。我们俩的结合,不才是天造地设么?”
“呸,那也得等你有命登基了再说。”我偏过头,咬牙切齿道,“晗德哥哥定不会放过你的。”
他阴鸷地抬起头,抬手给了我一巴掌,狂傲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晗德那小子其实是去了南疆给父皇寻解药了?你认为我会让他活着回来么?”
他趁着酒劲,疯狂地撕扯着我的衣服。我拼命护着,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你若敢碰我,我就立刻自尽,让我哥哥看看,让草原人看看,你是怎么欺负我的。”
他的动作一顿,到底没再进一步。身后的大门又被推开,萧妃狰狞着脸闯了进来。
她看也不看我,反手便给太子一巴掌,咆哮道:“你不是说不喜欢她的么?你到底还记不记得给我的承诺?”
太子忍了又忍,到底没现场发作,阴沉着脸扯着萧妃便走。
殿门被重新锁上,将满月清辉又拦在门外。我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
不过几日,太子又来找我,这一次却没有动手动脚,只将一人从身后推出。
“哥哥,你……”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哥哥。当初信誓旦旦要誓死追随定王的哥哥,竟这么快倒入太子门下。
哥哥躲避着我的目光,可还是帮着太子劝我道:“妹妹,定王已经死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太子说了,他会封你为太子妃,你照样是大胤未来的皇后。”
什么?我的晗德哥哥,那个说要保护我一辈子的定王殿下,怎么就轻易死了呢?
皇上似乎也听到了定王的死讯,眼底的光彩一日暗似一日。太子却无暇他顾,忙着散播定王战死沙场的谣言。一具面目全非的尸身,就足以将定王从生者名单中划去。
灵柩运回帝都的那一天,天有小雨。我握紧皇上的手,屏住呼吸等着来人。
皇上艰难地动着手指,示意我收好天子印。我连连点头,将天子印又往衣内藏了藏。又等了许久,约定前来的人才出现在眼前。
我的眼眶一热,一下子扑进他的怀中。他穿着一身太监服饰,却掩盖不了眉宇间的霸气。我又哭又笑,我的晗德哥哥,终于回来了。
他轻声安抚我,又看向皇上。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他还是露出无比震惊的神色。
“父皇,”他缓缓地跪了下来,语气沉痛,“儿臣回来晚了。”
皇上扯出一抹欣慰的笑容,嘶哑的喉咙中头一回发出成调的音节道:“走。”
宫外局势已刻不容缓,我们暂时收起伤痛,揣着天子印从暗道中逃出宫。
10
大战一触即发,我与定王并肩而立,手捧天子印细数太子罪状。众将士誓死效忠定王,决意随他入宫平乱救驾。
我亲自勉慰将士,让他们于战场上切勿手下留情。又有消息来报,说是各地守军已成功牵制了太子的嫡系部队。
就在定王灵柩到达城内时,真正的定王从天而降。他于百姓前历数太子大逆不道的行为,并率人马冲入皇城。
我们筹谋已久,又怎肯让太子轻易逃脱?他仓促谋划,怎比得上我们成竹在胸?
太子关闭四处宫门,于高墙上安排弓箭手就位。双方在城墙内外对峙,却不防北方的武门被人从内部打开。哥哥率众退到定王身前,俨然已表明了立场。
“布吉合偌,你竟敢叛变?”太子目眦尽裂。
哥哥昂首大笑道:“逆贼,难道你就没听过‘身在曹营心在汉’么?我布吉家誓死效忠的一直都是定王殿下,又怎谈得上叛变?”他驭马行至定王身侧,警觉地盯着对面的动静。
双方弓弩均被拉成满月,盾牌卫队亦死守着己方人马。大战一触即发,太子与定王都不再是为了彼此的仇恨,这一刻,他们不再是嫡亲兄弟,不过是皇家充满野心的血脉,为夺大位、不死不休。
在武门浓重的空气里,我一把推开了定王,从容地弯弓射箭。他会是开创盛世的明君,我必不能让他在身后史上留有污名。
我的箭法还是他所教,百步之内例无虚发。那一箭直接洞穿了太子的喉咙,他倒下时,眼底有绝望的不甘。
这一箭,斩了贼首,定了乾坤。接下来,便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后世史书对这一箭总有着诸多的溢美之词,他们夸我果敢机警,就连称谓,都担了一个“勇”字。
太初二十三年,太子叶赫英达逼宫谋反,定王叶赫晗德与长宁郡主勠力同心,于武门前斩获贼首、平定叛乱,史称“武门之变”。
同年,叶赫弩齐宣布退位,甘居太上皇之位,史称“胤太祖”。
叶赫晗德登基为帝,改元长德,立长宁郡主布吉长宁为正宫皇后,一同开启长德盛世。
……
我去含元殿探望太上皇,他又虚弱了几分,就连呼吸都愈发艰难。我一直守着他,生怕自己一个错过,他便会永久地闭上双眼。
“阿父,”我哽咽道,这个宠了我十多年的老人,终究是被子蛊掏空了身子。
萧妃在得知太子被诛后,毅然决然地自尽身亡。她带着母蛊一同离世,使得种了子蛊的皇上气息奄奄。
许是回光返照,他竟又能开口说话。他看着对面墙上先皇后的画像微微惆怅道:“等我去了地下,纳青怕是要恨死我的。当日她离去时,嘤嘤嘱咐我要保护太子,可没想到,最后竟是我亲自谋死了他。”
相思蛊无解,皇上知,我和定王亦知。
他是纵横半生的天下之主,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
谁都不清楚太子的隐藏势力到底有多大,要想一并除去,必得让他立于至高位,得意忘形方可。
他故意透露出已知晓相思蛊的消息,逼得太子与萧妃联手害他,又故意传出定王身死的消息,让太子以为自己胜券在握。
其实,定王出京,既没有去南疆,也未曾到北疆。他拿着皇上的密旨与帝令辗转各地,传达皇上密旨,集合各方势力,阻止太子亲信救援京都。
这是男人们之间的博弈,我只要安安分分地装出一副柔弱绝望的模样,伴着瘫痪的帝王麻痹他们即可。太子喝醉的那天晚上,我恨不得一刀捅死他,可我不能,我还要与晗德哥哥携手共进呢。后来哥哥佯装投诚,我在与他争执的过程中,偷偷将密道地图塞到他的手中。
若是没有那幅地图,恐怕定王也无法在第一时间找到我与皇上。
我摇了摇头,努力扯出笑容,“是先太子不争气,是他不顾人伦着意暗害您,您不过是自保而已。”
“呵呵,到底是我错了。”
他没说哪里错,便慢慢地闭上了双眼。武门外的丧钟敲响了九九八十一下,是对他这一生最后的哀思。
11
凤仪殿门前花开花落了好几载,已成为皇上的定王仍不肯充实后宫。
“以前朕总觉得,父皇与母后那般便是世间夫妻最好的模样。可与你大婚后,我为何就是提不起选妃的兴致?”他揽我入怀,笑着为我拂去肩头的落花。
我嫣然一笑,瞧尽他眉眼里的温柔与宠溺,心愈发柔软起来。也许,在他夺位时与我说过的情话带着几分虚假,可那又如何?我始终相信自己的手腕与能力,终能让他的眼中看不到旁人。
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我已是知晓,年少时冲动的欢喜,是我此生唯一的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