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成为皇后的第二天,博妃便挺着肚子来笑我。
她自不将我放在眼底,一双妙目将我寝殿仔细打量。良久,才不甘地收回视线,斜睥了我一眼嗤笑道:“区区胤部下人之女,也敢登堂入室觍居凤仪殿。”
我不卑不亢,“贵妃慎言,太祖平定天下,合七部为胤部,早言明草原儿女不分贵贱自为一家。先帝在时,更为本宫娘家赐姓郭洛,以表彰本宫祖父辅佐朝廷之功。博妃,你这是在质疑太祖与先帝么?”
这顶藐视君威的帽子狠狠扣下,她瞬间煞白了脸色。可到底作威作福惯了,怎肯轻易服输,只梗着脖子站在原地,眼睛几乎能喷出火来。
须臾,她一眼扫到了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复又得意起来。她报复似的抬起双手朝我的多宝阁上狠狠一拂,将无数金银玉器拂落在地。
只听得“叮咚”脆响,满宫奴婢竟纷纷跪倒在地,由着她朝我步步逼近。
“你以为你的祖父还有能力和我爹斗么?你以为皇上会喜欢你么?”她冷冷一笑,尖锐的护甲几乎戳到我的脸上。
我挺直身板,傲然道:“无论如何,本宫都是从乾和正门被抬入宫中的皇后,是皇上的嫡妻。博妃,你不过从侧门抬入,也敢如此以下犯上,不怕本宫治你一个僭越之罪么?”
“你!”她气急,双手举于半空欲掌掴我。
宫婢们无一上前,恨不得将脑袋缩到胸前。我吃了一惊,没想到她不过早我一年入宫,竟已将宫中上下笼络至此。
我乃堂堂中宫之主,若是这一巴掌被她拍实,日后还怎么统领后宫?我立刻握住她的手臂,将她稍稍推开。
她腹中正怀着皇上的头一个子嗣,我绝不可能将她推实。可她还是连连后退,撞在匆匆而来的皇上身上。
“皇上,皇后娘娘要谋害我的皇儿。”她竟做出孱弱之态,捧着肚子哭得梨花带雨,远非方才那般凶悍模样。
我目瞪口呆,惊讶于她的转变。她果然好算计,逼我动手,好让皇上撞见我残害皇家子嗣的暴行。
“皇上,我没……”我张口欲辩。
皇上横眉冷目,竟听也不听我的解释,拥着博妃扬长而去。至晚间派太监来传口谕,斥我言行无状,罚禁足于凤仪殿中。
我知他甚不喜我,可也未曾想到,他竟会如此下我颜面,才大婚第二日,便要将我禁足。我又想到博妃那嚣张的笑脸,她阿爹在前朝将我祖父气病在床,她就在后宫中将我打压。
我更气皇上的懦弱无能,他怎可因博家权倾朝野,便也一意笼络博家,宠得博妃在后宫飞扬跋扈。
不,我不能束手待毙。我有自己想要追寻的未来,而我的未来,不该被宫廷左右。
我的视线逐渐与敛姿的撞到一处,她郑重地跪在我的脚下,目光中写满了坚定。
“芳姐姐,你便允了我吧。博家残害忠良,污蔑我索家结党营私,灭我索家满门,害我阿爹含恨而终,害我阿姐惨死宫中,害我阿兄流放边疆。我此生活着的唯一念头,便是要灭了博家,为我索家翻案。”
她的左手握着其姐索敛容的牌位,右手攒着她兄长索钦离赠与的平安符,两手合在一处,便恍若三人都在当下。
搁在胸前的玉玦温润,却滚烫到几乎能灼伤我的胸膛。我的心中一痛,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人温润如玉的侧脸,眼泪几乎要滚落下来。
2
我含泪点了点头,在初一那日将她盛装打扮。她与敛容一母同胞,稍稍打扮后便有七八分相像。敛容与博妃、赵妃同时入宫,却最得皇上宠爱。
每月的初一十五是帝后共寝的日子,我虽出不得凤仪殿,他却得遵祖训来与我合寝。
他面含嘲讽,看我如何耍出花样。我适时推出敛姿,成功地看到他僵住了笑容,迷离的目光中多了份失而复得的狂喜。
“敛容……”他陷入追忆,双手不自觉抚上她的脸颊。
敛姿嫣然一笑,任由他抱着入了内帐。我悄悄退出殿内,细心地为他们掩上房门。
殿内春宵苦短,我的寝床内躺着旁人,而我却觉不出半分苦涩,只隐隐多了几分期待和对未来的希冀。
众贵女汲汲而营的深宫内院,我唯恐避之不及,却未曾想过造化弄人,竟让我得了这母仪天下的位置。
我爬上院中最大的一棵古树,准备在树上好好部署下一步计划。没想到树上先有了旁人,阿七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用手拂开挡在脸上的树叶便要离开。
我如遭雷劈,盯着那精致的眉眼迟迟挪不开眼。那眉斜飞入鬓,眉下眼形如杏,唯有眼角微微上翘,勾勒出神采飞扬的模样。
这眉眼像极了我的一个故人。我那故人会用这样一对漂亮的眉眼对着我笑,笑得温柔而宠溺,恍若我是绝世的珍宝。
“皇后娘娘。”他拂开树叶,抓住树枝朝我行礼。树叶飘落,露出他原本的面目。
我这才回过神来,面前的这个人,他是皇上的暗卫,不是我的钦离。
果然分离久了,都能把旁人当做是他。
我自嘲一笑,不打算妨碍他的蹲守。正准备离开时,却不妨脚下踏空向地面坠去。
“娘娘小心。”他一跃而起,伸臂将我拉回。
呼吸相对间,他惊得立刻松了手,我坐不稳又向后仰去。他只得再伸手拉我,将我朝他身边带了带。
树杈间空间本就不大,他挨着我挤成一团,几乎窘迫到极致。
我起了心思,朝他耳朵吹气,“轻薄皇后可是死罪。”
他几乎惨白了脸,扶正我的身子后立刻跳下树去,窝到另一棵树上再不肯回应我。
我怅然若失,他就连怀抱的温度都和钦离的极像,只可惜,他的耳后没有钦离才有的月牙形胎记。
我在树上窝了一夜,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皇上总算整装而起。他特意看了眼内室,才心照不宣地拍了拍我的手背,“朕过些日子再来。”
我在心中翻了个白眼,皇上做到他这个份上,可真真是失败至极,就连宠幸宫人,都要避着博妃耳目。
待到十五,他果然又来我这里,与敛姿共赴巫山。我干净利落地打发走外院宫婢,继续窝到古树上思量谋划。
阿七见我向他走来,吓得飞也似的跳到另一棵树上。我哑然失笑,也许是我那日的举动真的惊着了他,让他这般视我如洪水猛兽。可他既不是钦离,我又何必再去撩他?
敛姿的运气不错,短短几次承宠便有了身孕。我与她几乎喜极而泣,仿佛看到了各自期许的未来。皇上亦欢喜非常,却怕横生波折,便让我们暂时瞒住众人,以求皇嗣平安。
我嗤之以鼻:“博妃也忒跋扈了些,明明怀着胎,也不肯让皇上驾幸他处。不就是怕她这一胎是个公主,被旁人抢了先机么?”
皇上早就明言,说皇长子无论出自谁的腹中,都会是太子。而博妃之所以肯让皇上来我凤仪殿,一方面是因为祖训,另一方面,是得知了我宫寒无法受孕的传闻。
若是被她得知敛姿有孕,还不得置于死地。我嘱咐敛姿,让她安心在我宫中养胎,轻易不要露于人前。正好皇上依旧禁着我的足,让我得以日夜待在凤仪殿中护她周全。
转眼一月已过,博妃依旧不曾有所动作,我缓缓舒了一口长气,只当她还不曾得到消息。
3
又过了一月,敛姿的胎依旧不甚稳固,愁得我几乎眉发皆白。我要和皇上出宫祭祖,独留她在宫中,实在是不放心。左思右想之下,还是决定带着她一同前去。
可自凌晨起床,她便面色不佳;至即将启程时,竟显摇摇欲坠之态。我更加焦躁,带着她,怕她会动了胎气;不带她,又担心博妃来袭。
正彷徨之际,阿七领旨而来。
“皇上派奴才来保护索姑娘,还请皇后娘娘安心出行,奴才定不辱使命。”他垂着头,宽松的帽檐遮住他大半的神情。
敛姿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眼睛中星光闪烁,嘴角不自觉上翘。我假装小啜茶水,借着衣袖的遮挡将她的动作看在眼中。她搅动着帕子的手彻底松开,身子微侧,右臂轻轻前屈,又似想起来什么般匆忙缩回,掩饰般地拽了拽衣角。
我看着她的动作心头一跳,一抹疑惑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直到坐上凤辇,我还在不断思索着。她瞧阿七略带儒慕的眼神,她侧身子时不自觉前倾的手臂……
一幕一幕,皆在我的脑海中缓慢回放。
轿撵外铃铛叮咚作响,一下一下敲击着我的思绪。忽然间,灵光乍现。我激动得从轿撵上跳下,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向凤仪殿狂奔。
我终于知道那些怪异从何而来。当年在索府,总角之龄的敛姿,便是这般微倾出右臂,拽住其兄索钦离的衣摆。
而阿七,会是我所猜测的那般,是我的钦离吗?
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玉玦不断敲打着我的胸膛。我冲回凤仪殿,将颤抖的双手按在铜环上。
“原是你这等贱婢蛊惑了皇上,你与你那姐姐都是狐媚贱婢,竟都妄想着与本宫比肩。可我既能弄死索敛容,自然也能弄死你。”
门内竟传出博妃尖锐的嘲笑声,我这才注意到,守宫的宫婢们早已不见了踪影。
我趴在门缝上朝内细看,终于看清院内情形。
阿七不知所踪,敛姿被四个粗壮有力的嬷嬷压在池塘边,而博妃,挺着高耸的肚皮得意而猖狂地大笑,“我早就得到了你这贱婢的消息,不过是不想与皇上生分,才勉强拖到今日。”
怪不得她特意挑了今日才来我宫中。她尚还顾忌着皇上,我松了口气,忙唤与我一同奔回的心腹宫婢去给皇上送信。
博妃定未料到我就在门外,似乎颇为享受折辱敛姿的时光。我在门外等得心焦,生怕她会对敛姿腹中胎儿不利。
终于,她失了耐性,示意嬷嬷将敛姿的头按住水中,“你自己个儿失足跌落池塘中,可怨不得别人。”
我骇急,连忙改变计划,等不及皇上前来救援,匆忙撞开院门。
院中众人不妨我的出现,竟让我直直向博妃撞去。博妃吓得连连护住肚子,惊得众人飞身相救。
我觑了个空,将惊魂未定的敛姿护到身后。博妃看见是我,脸色几乎铁青。
她瞪着我,眸光阴冷如蛇,“好你个郭洛·芳仪,你既不畏生死护着她,我便成全你,将你和这贱婢统统除了。”
“你敢么?”我挺直胸膛,“本宫祖父虽中风在床,他也依旧是大胤首辅。我郭洛家虽势不如你博家,但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送入宫中的皇后被害。你信不信,你若害死我,我郭洛家定会倾全族之力反扑。博妃,我郭洛家可不是索家,经不住你博家之威。”
她自是不敢的,我这个皇后,她可欺可辱,独独不能杀了我。这是郭洛家与博家的交易,用二叔三叔的暂退朝堂,换来我的皇后之位。
她果真迟疑起来,抱着肚子徘徊不定。皇上总算姗姗来迟,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逐渐传来时,她的脸色愈发难看。
忽然间,她紧紧护住自己的肚子,竟慢慢卧倒在地,大声呻吟起来。
“无耻贱婢,竟敢暗害皇嗣。”她一起头,众宫婢便心领神会地跟着大声呼嚎,说敛姿意图谋害皇嗣,罪该万死。
“我动不得你,却能动得了她。”她阴阴笑道。
敛姿躲在我的身后瑟瑟发抖,满脸水渍,却分不清到底是池水还是眼泪。
“博妃,你好狠的心,欲害敛姿腹中皇嗣不够,还想要杀我灭口。”我当机立断高声尖叫,确保门外众人能听见我的声音,又在皇上推开门的前一刻跳入池塘中。
4
小小妃嫔竟敢谋害皇后,相信我的二叔三叔会借机为我喊冤,为我争取敛姿腹中骨肉的抚育权利。我放心地沉入水底,让冰冷的河水吞噬掉我全部的意识。
我做了一个悠长的梦,梦境完美得让我沉醉其中,迟迟不愿醒来。
梦中,索家还没倒,依旧能在朝堂上与博家针锋相对。祖父也依旧身体硬朗,以首辅之姿平衡四辅臣之间的博弈。
梦中的钦离陪我蹲在树上看着天边的明月。他说明月似他心。
我任由他将索家的传家玉玦系在我的脖颈上,含羞带怯地倚进他的怀中。青梅竹马之情,早就在不知不觉中转化成最浓郁的男女之爱。
我刚想抱住他,他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被迫跌落,坠进的现实中。
我猛地惊醒,发现自己被人抱在怀中。那怀抱那样熟悉,我不禁潸然泪下,伸出双手来反抱住他。
他大吃一惊,慌忙挣脱开我。我却越搂越紧,任泪水缓缓地渗入他的胸膛。
“钦离,不要走好不好……”我呢喃着,终于唤出了他的名字。
他的身子陡然一僵,终于不再挣扎。
“我就知道,你早晚会认出我的,即使我将胎记去掉。”
敛姿捂住嘴角,避过身去抹着眼泪。她呜咽着向我讲述钦离的故事,说他九死一生被皇上救出,又因避人耳目而藏在宫内。他戴上了人皮面具,暗卫阿七,是他新的身份。
“你既然选择入宫,便是和我们的过去一刀两断,那又何必惺惺作态再执着于我,白白失了帝王心意?”他终究放开我,冷声说道。
我顿时僵在那里,胸口的玉玦化为了一把利器,将我的心脏戳得千疮百孔。我扬起双手想给他一巴掌,却最终颤巍着落在他的肩头,怎么都舍不得拍下去。
我推开他嚎啕大哭,这半年多的辛酸涌上心头,竟是无论如何都排解不出。我为了能去找他百般筹谋,没想到一腔心意,只落得如此结局。
当初我一知道索家有难,便第一时间救回敛姿。我一打听到他被押解去往边疆,便立刻收拾行囊要追随他而去。
被家人追回后,我又断发明志,说什么都不肯嫁与帝王。我哪里顾得上祖父与皇上的筹谋,他们要以我为棋子来麻痹博家,好在暗地里蓄积力量,集中兵权,为铲除博家做准备。
祖父却笑我痴妄:“你怎知边疆小吏不会肆意凌辱他,为巴结博家而暗害他?除非索家能够翻案,否则他将生死难料。博家一日不除,他便一日不得归京。”
这是一道阳谋,用他的命来逼我就范。
我几乎要流尽一生的眼泪,心更如被剜去一块,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我也曾赌气过,说他若是身死,我必会追随而去。可当死亡降临到他的身上,我却更希望他能平安活着,哪怕倾尽我所有的力量。
我在宫中受尽博妃凌辱,可没想到等来的只是他的这番恶语。我歇斯底里地怒吼:“你滚,你给我滚!我自是会好好做我的皇后。我不但会做皇后,我还会做皇太后,日日尊荣独享,哪里还会记得你!”
我不愿再去看他,他居然抬脚便走。敛姿瞧着我俩,连连将他拦住。
她扑到我的床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芳姐姐,你别听他胡说。他为了救我被博妃的人手打得重伤昏迷,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御医嘱他数月之内不得下床。可他一听说你落水昏迷了,又强忍着剧痛来看你。”
怪不得我在凤仪殿中没看到他。我吓得魂飞魄散,从床上踉跄着扑了下来。他叹息了一口气,到底挪过来扶我。
我的眼泪簌簌直落,我小心翼翼地抱着他,忍住赧意在他耳边低语:“钦离,我没有委身给皇上。我在等你,我等的,一直都是你呀。你且等着,博妃就快要生下死胎,赵妃马上就能立于台前,我能离宫的日子也就快了。”
5
我终于遂了祖父心愿,坐上凤辇嫁入宫中。大婚那日,当皇上掀开我的盖头,我一鼓作气跪在他的面前。
我直视着他,看清他眼底的野心与欲望,终于沉着出声:“皇上,您是想要一个安居后宫的皇后,还是想要一个助你亲政的谋士?”
他不妨我说出这番话来,冷厉的眼将我打量了好几番。
“臣女可助皇上稳定后宫,加快覆灭博家进程。”我亦用阳谋,祖父逼我入宫,我便以退为进,赌皇上对亲政的渴望。
他轻嗤了一声,似乎并不相信我的能力。
我挺直脊梁,将我的计划和盘托出。他听完我的谋划,总算收起了几分轻慢之心。
“皇上,如今虽有我郭洛家鼎力相助,但若想快速斗倒博家,必得赵家倒戈。有臣女在,此计必成。只求皇上大功告成时,能放臣女自由。”
他幼年登基,朝政尽皆握在四辅臣之手。他若想重掌大权,必要铲除实力雄厚却又不愿放权的博家。索家落败,我郭洛家隐忍蛰伏,可赵家却一意依附博家,成为最大障碍。
祖父意图先斩赵家,断博家羽翼。而我却更倾向于分离博赵,共同迎敌。
“朕的皇后,就这么不喜欢留在宫中,做朕的女人?”他咬牙切齿,气得拂袖而去。落在外人眼中,真真是一副不甚喜我的模样。
我并不担心他会拒绝。没有外人在时,他的眼底有夺回大权的野心。一个有野心的人,又怎会拒绝我?终于,他答应我的请求,任我在后宫筹谋。
我假意与博妃相对,让敛姿得怀龙种,让她以为我要借腹生子,用皇长子来巩固我皇后之尊。
敛姿有孕是顶顶重要的一环,唯独她怀了身孕,才能让产下死胎又暂不能生养的博妃另辟蹊径与我相抗。博家早没了适龄女孩儿,赵家也不肯干看着博家旁支之女骑到自家女儿头上。博妃必会推出赵妃,使其怀孕与敛姿争夺皇长子生母的身份。
“赵辅最是首鼠两端之人,他如今投靠博家,也不过是看博家地位难以撼动。可若是他女儿是太子生母,他赵家成了太子外家时,他就不会生出些别的心思?”我握住钦离的手,缓缓道。
“可博妃不一定难产,宫中人都说她能生下皇长子。”敛姿嗫喏,似对我的方案不十分认同。
“会的。”钦离闭了闭眼,“这里是皇家,没什么不可能。赵妃就算生下女儿,也会变成皇长子。博妃的孩子即使不是死胎,也会离死不远。”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那叫声饱含绝望,似乎要将天际划破。
我们三人齐齐打了个寒颤,钦离再次推开我,“我先走了。”
他避开我的目光,依旧坚持前语:“你好好做你的皇后,你平安,我便心愿足以。”
我气得直跺双脚,我说了这么多,他为何还是不开窍?我抱住他不肯放他离开,执意求一个答案。
他定定地看着我,眼底是一望无际的绝望,“不后悔?”
“我绝不后悔。”
敛姿捂住脸跑了出去,我正奇怪时,他终于揭开自己的衣领,指着自己的喉咙自嘲道:“我若不是这般模样,皇上又怎放心让我来寻你?当初他一接到我,便想送我来你身边,是我求他隐瞒了身份。我这副模样,如何担得起你的喜欢。”
我设想过无数的情形,却从未料到现实只会更加地残酷。
他瞧清我的神情,愈发落寞地转身离开,仿佛要彻底走出我的世界。
不,他无论变成什么样,都是从我从小爱到大的男子。
我飞奔过去,从身后死死抱住他,“当初你也不曾嫌弃过我宫寒不能生育,执意要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那如今的我又为何要嫌弃你的太监身份,这样的我们,不正是天生一对么?”
他似乎不信我,依旧要走。我发了狠,踮起脚尖朝他的唇上吻了下去。
唇齿间渗入苦涩的泪水,已分不清到底是从谁的脸颊上流下。
6
宫中风起云涌,博妃的胎如期而落。瘦瘦小小的孩子浑身青紫,早就没了呼吸,她亦因大出血伤了元气,数年之内再难有孕。
她果然推出赵妃,即使再有不甘,也冷眼瞧着赵妃与皇上夜夜笙箫,当赵妃传出有孕时,她几乎砸了半间寝宫。
她愈发恨起我和敛姿,瞧着我和敛姿的目光愈发阴毒。皇上依计被赵妃困住脚步,她便对着我凤仪殿使尽后宫手段。终于,敛姿的胎还是落了。
地面上晕着大片大片的血迹,几乎能将她整个人浸染。太医们姗姗来迟,纷纷摇头道回天乏术。
那五个月大的胎儿终究没能保得住,敛姿苍白着脸,几乎晕死在皇上身上。皇上急红了眼眶,在面对博妃时终于硬气了一回。他再不肯去博妃宫中,只召赵妃伴驾,赐予她母家无上荣耀,更赋予她协理六宫之权,与博妃平起平坐。
敛姿触景生情,她不想再待在宫中,遂自请去皇清庵修行。她出宫那日,暴雨如注,似乎老天都在为她恸哭流涕。我替她掖好棉被,在她的耳边低声说道:“你安心养胎,等博家倒了,你便是堂堂正正的天子妃嫔,太子或者长公主之母妃。”
她眼角含泪,喉咙中沙哑一片。她的孩子必然是要落于人前的,唯独这样,才能让博妃转而去痛恨赵妃的孩子。毕竟她还年轻,在未来更有无数可能。
我又爬上院中的古树,钦离蹲在树杈间等我。他熟练地揽我入怀,替我揉着酸痛的额角。
“钦离,还记得我们的初见,你在树上玩耍,不妨我挤了上来。”
“那时你可是小胖墩,一下子便把我挤了下去,害我跌了好大一个跟头。”
忆起往昔,我和他都笑了起来。我们自五岁相识,便一直打打闹闹地相伴着。他带我看遍春夏秋冬景,我陪他赏尽大胤江山色。若没有博家,此刻的我们早已是一对神仙眷侣。
送走了敛姿,我的凤仪殿又冷清了下来,好在他时常来陪我。皇上总以为那男女之爱非要肉体的交合,却不知心灵的契合才是永恒。
赵妃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几乎所有的御医都断定赵妃怀着男嗣,博妃的暗算也愈来愈猛,终引得博赵二妃离了心。
也许赵妃原只想在宫中安稳度日,可太子生母的诱惑巨大,令得她心生遐想,也令得赵家妄念丛生。
赵家的倒戈意料之中,在赵妃怀胎六月时,皇上终于收到了赵辅的投名状。
他在我的凤仪殿内痛饮三大碗,晶亮的双眸灿若星辰。他抚掌而笑:“赵辅这只老狐狸终于肯为我所用。你知他今夜偷偷来寻朕是为何?他是来向朕表忠心的,打量着朕不知,他不过是想做第二个博家,成为大胤太子的外家。”
他欢喜至极,眉眼中的怯懦消失殆尽,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指着江山图自信道:“这天下,只会被握于朕的手中。而他们,只会是俯首称臣的臣子。而你,是和我并肩俯瞰山河的皇后。”
我哪里听得他的醉眼醉语,也幸亏凤仪殿里外都换上自己的人手,才免于为外人探听消息。
他放浪形骸地大笑,终于醉卧在我的榻上。钦离一直跟在他的身后,目光沉沉落在我和他交握的手腕上,眼底闪过一丝落寞。
我连忙挣开皇上,仓惶扯住他的衣角。
“其实皇上心中有你,从他顺你的意没有强迫你时我就知道。”他昂起头,“也许你不知道,他在他的书房内放了一幅你的画像。每次计谋得逞后,他都会对着你的画像大加赞赏。
“我有时候陪他散步,他都会不自觉地走到你的宫门外。他还曾暗暗吩咐过御膳房,叫留心你爱吃的菜式,确保能随时送来。就连他允我来找你,都是为了能看到你的笑容……”
我立刻踮起脚尖封住他多话的嘴,辗转研磨,直吻得他连连后退。
我发狠地咬着他的唇瓣,直到血腥味弥漫入口腔。我死死地拎着他的衣襟,低吼道:“索钦离,不许将我往外推,我喜欢的是你,一直都只有你。今生我跟定了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
他柔和了眉眼,终究长长地叹了口气,将我揽入怀中。我紧紧抱住他,“钦离,皇上大业将成,我们就快能离开皇宫,去过我们自己的生活。”
7
承显八年二月十六,大吉,宜嫁娶。
钦离在出发前来寻我,他握住我的手,笑得坚定而沉着,“今日博家嫡长子成亲,我会跟着赵大人去剿灭博家。你且耐心等我。”
我双眼晶亮,安心在宫中等他。我从天黑等到天亮,终于等来了博家被灭的消息。
听说赵辅身先士卒,带人率先发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了博府。
听说皇上历数博家十六大罪状,将博家人皆下狱听候处理。
听说博妃被打入冷宫,被赐三尺白绫。
听说皇上撤了辅政大臣一职,将皇权收于自己手中。他临朝亲政,终于结束四臣辅政的朝堂格局,开启独属于他的大胤时代。
我听说了很多很多,唯独没有听到钦离的消息。我的心抑制不住地快速跳动,那枚一直平安挂在我胸前的玉玦,居然莫名其妙摔在地上。
玉玦被摔成两截,像极了在旋涡中苦苦挣扎的我们。
皇上终于得空来看我,却为我带来钦离的死讯。他说钦离身先士卒,非要亲自报了灭族之仇,不幸离世。
他说这话时面色动容,令得我几乎信了他。可那是我的钦离,他答应了要带我远走高飞,又怎会不惜性命?
我定定地瞧着他,蓦然发现他一直都是一个合格的帝王,身居高位,谋惑人心。
“我累了。”我无力地朝他摆摆手。待关上房门时,才将袖中的匕首放下。
在方才那一刻,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我离美好生活咫尺之遥,却被他无情撕碎。
我怎么能忘了,他是帝王,即使只是我名义上的夫君,也容不得旁人来玷污他的威严。而我却一心痴妄,痴妄着他能放和钦离双宿双栖。
可我还是不能杀他,我的背后,有无数无辜的郭洛族人。他们依附皇权而生,我又怎能因一己之私,剥夺他们的美好未来?
我缓缓饮下毒药。千金鸩毒,果然发作得极快。我不能杀了他,便只能杀了自己。
既然人世不肯留给我们活路,那我们便在地府相遇,成一对亡命眷侣。
我给敛姿留下一封书信,央求她将我剪下的发丝和钦离的尸身合葬。我必是要被葬入皇陵的,也只能用这缕发丝伴他左右。
听说,发丝能为前世之侣在下一世中找到彼此。我的眼前闪过一道白光,而钦离就站在那光束之上。他向我伸出手,仿佛在迎接着我,等我与他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