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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歆瑶

楔子

崇远五年,顶着众臣压力的太后终于松了口,给年二十五的皇上叶赫·景睿选后纳妃。户部尚书之嫡长女何氏歆瑶中选,入主凤仪殿。

1

自从皇上将象征着后位的玉如意交到我手上起,太后便对我厌恶非常。她拗不得皇上心意,只得另辟蹊径意图削弱我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她以要为先皇后萧氏做法事为由将帝后婚期向后推延三月;她火速挑选了四名与我家世相当却又姿妍各异的贵女先我一步入宫封赏;她在我新婚第二日,便端起太后架子斥我礼仪不端,坏了皇家颜面。

我分外柔顺地配合她跪到凤慈殿外的青石板上,求饶道:“儿臣知错,还望母后切勿动怒。”

太后嗤之以鼻,好整以暇地呷着茶水,看我稍显苦楚的面容分外快意。清晨的地砖寒凉,丝丝冷意从我本就不厚的夹裤中向膝盖处蔓延。我冷得直打哆嗦,总算熬到她她派宫婢来唤我起身。

“儿臣新婚便得罪了母后,哪有脸起身。”我说什么都不肯起身,只一个劲儿地叩首请罪,直至将前额磕得红肿。

太后怕也知晓了我的用意,眯着眼将我重新打量,冷笑道:“果然是个不贤不孝的东西,竟在这里等着哀家。”

今日是大婚第二日,我在拜见完太后之后,还需与皇上一同前往太庙祭告列祖列宗。若是因为我“被迫”跪在此处耽误了时辰,又因额头有伤戴不得凤冠,恐怕前朝后宫都会多上几许非议。

“儿臣不敢,还请母后饶了儿臣这一回。”贴身宫婢青儿已放出信号,我一面说着,一面干净利落地倒向一侧,正巧落在匆匆赶来的皇上怀中。

他清清泠泠的目光从我红肿的前额划过,握着我手腕的手不由得一紧。他将我拽到身后,毫不相让地与太后冷冷对视。片刻之后,太后率先撑不住默默撇开视线,冷声道:“哀家许你自选皇后,可不是让你这般与哀家赌气的。”

“母后多虑了,户部尚书之嫡长女何氏歆瑶,世德钟祥、崇勋启秀、柔嘉成性、贞静持躬、应正母仪于万国。仅这些理由,就足够朕选她为后,何来与母后赌气之说。”

太后霍然回头,厉声道:“你竟为了这女人顶撞哀家。她有什么好,不过就是仗着眉眼有几分……”

我连忙哎呦一声软了腿脚,将她未尽的话语打断。皇上的脸色沉下去几分,干脆不理她,反将我拦腰抱起。

太后气得脸色铁青,皇上却已回转身去,“母后,儿臣与皇后还要去祭拜列祖列宗,便不在此耽搁了。”说罢,便带着我头也不回地离了凤慈殿。

此后一路,皇上一直扶着我完成各项祭拜仪式,又呵护备至地送我回到凤仪殿中。我暗自得意,就连膝盖处的疼痛都不足以影响我的好心情。

“皇上,”我由着他扶坐到榻上,假装抱怨道:“臣妾也不知是何处得罪了母后,为何她如仇人一般对待臣妾。”

“太后是朕的母后,纵使她有万般不对,也容不得你这个皇后来出言不逊。今日朕已维护过你的脸面,还望你好自为之,切莫再做出其他出格的举动。”他忽然冷下眉眼,抓住我的手腕冷声道。

骤然没了温度的眼眸又变成最深邃阴凉的潭水,我狠狠打了一个激灵,到底不敢再冒然说些挑拨离间之语。

一时间,殿内寂静了许多。我眼眸一转,一瘸一拐地去为他斟茶。他本还在生气,可一抬头,目光又粘在了我的眉眼之间。

怔忡瞬间漫上了他的眼眸,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将我手中的茶水接了过去。

我轻轻勾起唇角,愈发满意地抚了抚自己的眉眼。这与那人相似的眉眼便是我长宠不衰的利器,只要看到我的容颜,他再怎么试图冷下心肠,都会不自觉地柔软下来。

2

我本这样坚信着,可一连数日,皇上都不曾再踏入我的凤仪殿。贵德淑贤四妃在太后的授意下日日绊住皇上的脚步,即使力有未逮,太后也会亲自出马,寻着各种借口好让我与皇上失之交臂。

我气得银牙暗咬,只得偷偷换上宫婢的衣裳,借给皇上送吃食的由头避开太后的眼线,企图能在御花园中与他相遇,谁知皇上没来,虎视眈眈的太后一行倒与我狭路相逢。

只见太后一抬手,四五个粗壮的宫婢便从她的身后冲出,二话不说便将我双手反剪。破旧的绢帕将我的口唇堵得发不出半丝声音,被牢牢固定的四肢就连最细小的幅度都挣扎不出。

太后命众宫婢将我的脑袋压得更低,这才阴狠笑道:“这是哪里来的如此不懂事的宫婢,竟以上犯下冲撞哀家。来人呐,给哀家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

我心头发冷,暗恼自己大意。太后肯定一早就盯死了我的动向,如今见我换上宫婢衣裳,干脆将计就计“错认”我为卑微宫人,给她以赐下杖刑的机会。

这一切既早有预谋,执行的宫人们自然来得极快,一盏茶后,我便被结结实实地捆缚在春凳上。漆黑的木棍凌空而下,每一杖都使了十足的力道。

我冷汗涔涔,终于记起阿娘的担忧。她说宫中太后浸淫后宫数十年,且能在群狼环伺的宫中永葆高位,自然手段了得。若我想要和她斗,必得慎之又慎。

一着不慎则会满盘皆输,如今我落到她的手中,哪里又会有什么好下场。这五十大板必然是能断筋毁骨的重刑,我咬牙死死坚持,只盼着青儿能赶紧请来皇上好救我小命。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身心俱疲时,一道明黄色的身影直冲过来,想也不想地覆在我的背上。

“砰。”行刑的宫人收手不及,直直下落的木棍敲打出沉闷的声响。太后哑然尖叫,几乎疯了一般扑了过来。

“景睿,景睿,你这是做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样做,对得起哀家,对得起你早逝的母妃么?”太后语音颤颤,双手哆嗦着抚上皇上的后背。

皇上低低闷哼了一声,又反手推开她,他替我解了绳索,小心翼翼地将我放进软兜,又一路陪着我回了凤仪殿。

数十名太医被他宣召而来,无数上等止血化淤的粉末洒向我的后背。我疼得连连惨呼,他哪里还顾得上自己身上的伤,连忙俯下身不断地安慰我,眉宇之间的担忧浓得怎么也化不开。

他脸上的焦急与内疚不似作伪,我悠悠提起的心放下一半,正想着该如何向他告状最为委婉,没想到太后随后赶来,我只得装出呵欠连连的模样,枕着他的手假装昏昏睡去。

太后一进我寝殿便即刻扑向皇上,恨不得将他的衣物尽数扒开。皇上轻轻地抽出自己的手,示意太后与他入偏殿详谈,太后微微一愣,可又担心他的伤口,只得老老实实跟去。

我赶忙翻了个身,侧起耳朵偷听他们的谈话,皇上略带着无奈的叹息声悠悠响起,“母后,你为何非要置歆瑶于死地,她根本就不是心心,朕根本不会爱上她,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哼,你是不会爱上她,可你也早已打算好,只肯与她生下皇子。当初你将后位送给她,又从不肯留在贵德淑贤四妃宫中过夜,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她的长相酷似姚心。如今她入宫,你还因为她敢与哀家翻脸,敢不珍惜身体替她受难。”

“母后您说错了”皇上的叹息声愈发浓厚,却又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朕与您的母子之情,早就因为当初心心的离开而有了隙痕。如今你每一次折磨皇后,都等于在一遍遍提醒着朕,当初你是如何对待心心。”

“你,你,你!”太后仓惶后退,“哀家早就知道错了呀,哀家甚至答应让你封后纳妃。只要宫中有皇子诞生,哀家就放你自由。”

“若不是朕后来得知心心还活着,而您又答应放朕离开,恐怕朕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您。朕累了,若母后还想与朕在有限的时间里维系住这份母子情分,还请母后放过皇后。朕是注定要走的,那留下一个嫡子继承皇位,不是更有利于前朝后宫的稳定么?”

他们的谈话渐渐低了下去,我听得越发模糊,想要爬起来靠近些,却又生怕被他们发现,只得抓耳挠腮地趴在床上假寐。

朦胧的视线中,太后率先走了出来。她耷拉着脑袋,浑身的气力仿佛被方才的谈话抽干。她恶毒地瞪着我所在的方向,终不甘地冷哼了一声,拖着疲惫的身躯缓缓离开。

3

我心头一喜,暗叹“无心插柳柳竟成荫”,我日日思索着该如何离间太后与皇上的情分,竟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不过挨了一场打,便让二人的嫌隙骤起。

我再接再厉,在皇上凑过来的瞬间悠悠转醒,伪装出最极致的依恋,顶着哭腔道:“皇上,臣妾实在不知,母后为何如此视臣妾为眼中钉,竟妄图致臣妾于死地。还请皇上废了臣妾,保全臣妾的一条命吧。”

皇上落在我发间的手微微一僵,我微微一颤,稍稍抬头觑他。他亦在看我,眼底现百般挣扎。

许久,他才重新抚上我的发丝,宽慰道:“你放心吧,从今往后,太后再也伤不到你了。”

我不明所以,待到了第二日才知他此话分量。他以太后重病需静养为由禁足了太后,着我统领后宫享不二地位。

我受尽恩宠,自然使劲各种手段留他在我的凤仪殿。他也真如那日与太后所说般,不多瞧其余四妃一眼。

数月之后,我不出意料地有了身孕。皇上欣喜若狂,恨不得日日去太庙静坐,祈祷我腹中胎儿是一位皇子,我也对着送子观音暗暗祷告,只盼着能一举得男,彻底巩固我在宫中的地位。

太后只派人送来过一樽血色珊瑚算是道喜,皇上正巧来我宫中,他盯着那方血色珊瑚出神,似乎又忆起与太后曾经的母子情分来。

我暗暗恼怒,心想这太后果真不安生,竟还妄图卷土重来再次作妖。可我耐心等了数月,她却又沉寂下去,老老实实地龟缩在自己殿中。等到御医把出我腹中胎儿为男时,凤慈殿那边也正巧传出她病重的消息。

皇上这才紧张起来,准备前去凤慈殿问安,我也想一探她虚实,遂挺着肚子一同前往。谁知我们刚踏入殿内,四周殿门便被一同关闭,殿中央的阴影里似乎跪了数人,我眯起眼睛细看,只觉后背有些发冷。

太后从寝殿内走出,盯着我似笑非笑:“皇后,你可认识这些人?”

我心中警铃大作,刚想两眼一翻装一装晕倒,谁知太后率先开口,将我的动作全堵死在话语里:“皇后莫慌,好戏还没开始,你可千万不能提前退出。”

“母后,你这是何意?皇后如今有了身子,哪里经受得住你这般大的阵仗。”皇上揽住我的腰,目光灼灼看向太后。

“皇帝,等你听完这些人的供词,便知你的好皇后经不经受得住了。”太后洋洋得意,示意一旁的嬷嬷踢了踢下跪众人。

这几人显然已被折磨得久了,那嬷嬷甫一动脚,立刻争先恐后地将所知所晓一股脑儿说出。皇上越听越是脸色阴沉,待再看到各色证据毫无漏洞之时,终于不可置信地将我松开。

“皇帝,你一直都在误会哀家。哀家之所以瞧皇后不顺眼,不是因为她有与姚心像似的眉眼,而是因为她进宫的目的不纯。她是太皇太后派进来的人,而太皇太后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我怎会不知?”

“太皇太后好手段,当年先帝刚驾崩,还被困在地牢中的她便能想方设法递出消息,撺掇众臣以孝道为由逼你放出了她。你一时心软将她安置在别院,企图奉养她天年,可你再看看,她又干了些什么。”

“她送皇后进宫来离间你与哀家,等到哀家被禁足凤慈殿,便让皇后怀孕生子。后续会发生什么还需哀家再说么,等这皇子平安出生,等你成功诈死离开,她便要风光回宫夺权,与皇后狼狈为奸垂帘听政。”

“太皇太后的野心你我皆知,她是要颠覆大胤江山,是想学一学那前朝的则天皇帝。”

皇上霍地转身,看向我的目光深处似乎燃起熊熊烈火,“原来你早就知晓朕选你为后的用意,怪不得如此嚣张。”

我环抱着肚子连连后退,想要告诉他这一切都不过是太后的妄言。可人证物证俱在,竟没给我留半丝狡辩的余地。

他随着我的动作将视线移到我的腹部,竟流露出些许不忍来。我忽地有了绝处逢生之感,连忙踉跄假装跌倒。他果然脸色大变,想也不想地冲过来护住我。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他还需要我的这个孩子来完成他与姚心双宿双栖的宏愿。据太皇太后那边的消息,因为受不了皇宫的束缚与太后的刁难,心高气傲的姚心负气离宫,发誓只肯与皇上江湖再见。没想到这皇上倒是个痴情种,竟真的愿意抛下江山与他的心上人浪迹天涯。

而我如今腹中皇嗣,便是他尽快离宫的希望。

4

为了能让这个希望成为现实,他拒了太后要将我收押的要求,只将我禁足在凤仪殿内。

曾经为保护我而设的精锐暗卫,此时却成了监视我的利器。我心绪不宁,也不知太皇太后那头到底形势如何。

可随着胎儿的渐渐长大,当他在我腹中欢快地滚来滚去时,我突然陷入前所未有的平静中。原来什么争名夺利都不过是虚妄,只有此刻的他才是最真实的。

我满怀欣喜地抚着肚皮,用心感受着他的每一次心跳。皇上也经常来看我,瞧着我的肚腹满脸温柔。我学着放下那些恼人的心绪,开始憧憬起这个孩子的到来。

可太后却不肯收手,即使我已经万分小心,却还是着了她的道儿。当刘御医惊慌失措地跪在我的面前时,我便知,腹中的这个孩子,彻底完了。

毒是下在日日伺候我的宫婢衣料上,无色无味的慢性毒药,悄无声息的结果了这个孩子的生命。我的双手紧紧握在一处,上下颤抖的牙齿将嘴唇咬出深深的血印。

青儿劝我去找皇上做主,我却只有苦笑的份儿。太后的手段,又哪里会留下多少证据。而已被钉上太皇太后同党标签的我,根本无法再取得他的信任。

我恶狠狠地盯着凤慈殿的方向,只想将那老虔婆大卸八块。我下定决心,伸手招来刘御医,让他告诉皇上我腹中皇嗣一切康泰,并想法子说服皇上放我出去。他吓得瑟瑟发抖,跪在地上直喊饶命。

“此皇嗣已然保不住,你定是要担上看护不利的罪名,如今只有一计能令你脱身,你可愿一试?”

他的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为了生的希望。他只得遵我意去禀报皇上,说我心情郁结,为保龙胎安康,最好能去些视野开阔的地方散心。

皇上静默良久到底还是允了我的请求,我细细打听好太后的行踪,等确定她游幸御花园时,连忙抱着肚子跟过去。

不过数日光阴,宫中形势又颠转了个儿。太后重新上位统领后宫,而我这个皇后却如丧家之犬惹众人嘲笑。

我由青儿扶着在御花园中散心,太后好整以暇地靠在软塌上,一边欣赏着湖光山色,一边拈起一颗葡萄丢入口中。她笑着睥睨着我,用着最漫不经心的语气道:“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前些日子不小心摔了一跤,竟是伤到了根本,如今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这可怎生是好。”

我自是早已知晓,却也佯装出伤心欲绝的模样,假装只想快速离开。她自然不肯放弃这羞辱我的大好机会,令得三四人拦住我的去路。

她慢条斯理地向我走来,带着尖锐护甲的双手拍在我的脸上,语气愈发阴狠:“就凭你这模样,还想与哀家争皇上。既然当初哀家能将姚心赶出宫去,如今自然也能将你贬入冷宫。”

我气得浑身发抖,吼道:“我可是正宫皇后,我腹中所孕是皇上嫡子。而你算什么,你不过是皇上养母。只要我腹中孩儿平安出生,皇上自然会重新偏向于我。”我猛地欺近她,压低声音嘲讽道,“就算他不偏向于我,他也会驰骋江湖寻那姚心去。你算是个什么东西,竟还妄想得到他的全部。”

仿佛被我窥探到最隐秘的内心,她装若疯癫,竟想也不想地向我推来。我佯装不敌,歪斜着身子便朝假山的凸起上撞去。

尖锐的假山石瞬间顶上我的肚腹,彻骨的疼痛瞬间侵入我的四肢百骸,我疼得面色苍白,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太后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我身下鲜血流了一地。

皇上听到消息后急匆匆赶来,他失魂落魄地跪在我的身边,几乎全身都颤抖起来。他俯下身子,将我从血泊中捞起,眸中的绝望如潮水一般溢出。

“皇上,臣妾尽力了,可到底还是没能护住。”我将头靠近他的胸膛,将他的手放到我的肚腹之上。

他猛地一缩,踉跄着连连后退。

“皇帝,你别相信她的鬼话,明明是她自己个儿作孽,却要诬陷于哀家。”太后试图拉住他的手,却被他狠狠甩开。

我暗暗冷笑,艰难地爬起来向她扑过去,“太后,我如今还被囚在凤仪殿中,失去这个孩子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反倒是太后是不愿意见到这个孩子的出生吧……”

余下的话不言自明,太后为怕皇上离开而暗害我的孩子。可她却不敢光明正大地下手,生怕皇上会与她翻脸再次厌恶于她。而我就是要撕开这层遮羞布,让我的孩子在大庭广众之下亡于她手。我要她为我的孩儿偿命,让她最为看中的人亲手将她送入地狱。

她恶狠狠地瞪着我,我同样恶狠狠地盯着她。我们俩如两只嗜血的猛兽,都想要将对方撕成碎片。

5

死胎历经数个时辰才从我的体内娩出,那男胎浑身青紫,四肢皆以诡异的姿势扭曲盘旋。我只瞧了一眼便晕了过去,皇上又急又怒,终于下定决心将太后彻底禁足。

风光了一世的太后终于倒在了皇上的雷霆之怒下,皇上为了替这个孩子报仇,将她在后宫中的眼线一一拔出,又亲手斩断她与草原的种种联系。

可我依旧意难平,我恨不得能啖她肉饮她血。可我什么都做不了,多年的养育之恩护住她最后的得体荣光,我将自己困在凤仪殿内,日日抱着为那可怜孩儿准备的小衣裳垂泪。皇上日夜都来陪我,可除了在我耳边重复说着对不起外,再无其他言语。

我再顾不得上下尊卑,歇斯底里地用力将他推出门外,“宫中有贵德淑贤四妃,还有千千万万个女人能为你生下孩子,你又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

“不会再有了。”他用力地将我反抱住,几乎要将我融入他的身体中,“除了这个死去的孩子,朕不会再有子嗣了。”

他绝望地惨笑,我却不以为意,依旧发了狠地将他赶出去。宫中两大主子接连倒下,那四妃只以为机会来临,却不知因何事触怒了皇上的眉头,竟被集体贬入冷宫。

我一笑了之,依旧虔诚地跪倒在佛像前,一遍接着一遍地念诵着往生经文。皇上似乎为了散去失子之痛,微服出宫数月有余才回。

他为我带回一本名册,珍而重之地放到我的手上。名册的首页是一张人物小像,那男子器宇轩昂,面部轮廓竟有几分肖似他。再翻开下一页,则写着该男子的生平。

我的心微微一缩,瞳孔在无人察觉时偷偷放大。他已搂过我细细解释道:“这个人叫纯景,南平郡举子,如今正在入京赶考途中。可天有不测风云,他会于京郊山道上遭遇劫匪,幸好你挺身相助救他于水火。”

“无稽之谈,我为什么要去救这个纯景。”我淡淡讽刺道。

“你救出他之后,很是欣赏他的才华,特意赠他银两备考。更在他高中状元之后,无意间撞破他的身世,帮助他重回宗庙。因为,他的另一个身份,是朕二皇叔的遗腹子叶赫·景醇(当年的二皇子与凤轻的孩子)。而将来,他更会是这大胤之主。”他并不介意我的嘲讽,只将我的身子掰直,一字一顿道。

我心内发虚,胡乱堵住他的嘴道:“胡吣些什么,你正值盛年,何愁没有子嗣,何必要去便宜那位。”

他淡然一笑,忽将我紧紧抱住,“朕等不了了,朕的心心已等了太久,朕不想让她失望。你放心,朕已仔细考察过这位景醇的学识与德行,确定他足够担得起这天下重任。你竭力助他登位,他定会善待于你。”

“那姚心于你而言便是如此重要,重要到连皇位都可以不顾?”我语音颤颤。

“是,她很重要。”他温柔地看向远方,“当初是朕负了她,如今朕只想竭尽所能完成她所有的心愿。”

他的面容隐在烛光的阴影里,唯留下孤寂的侧脸透着似水柔情,看得我忽地就落下泪来。

6

没了太后的阻挠,叶赫·景醇考取状元后成功认祖归宗,他被封为纯王,因敏锐的政治观察力和谦恭的德行而受众臣赞赏。他甚为敬重我,视我为他的再造恩人。

再后来,皇上如期上演殿前吐血晕倒的戏码,御医传出他活不过三月的诊断,因他尚未留下子嗣,纯王便成了储君的不二人选。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转眼皇上就“病入膏肓”。他接见了很多人,唯独将我排除在外。我哪里甘心,遂趁夜偷偷潜入崇顺殿中。

宫中已安插了不少景醇的人马,我一路潜去竟也不曾被皇上的暗卫探到。崇顺殿内咳嗽声不断,我戳开窗纱探头看去,瞧见皇上的前襟早已沾满鲜血。

那血色暗沉,称得他面色苍白如纸,还真有几分命不久矣的模样。他突然朝我的方向看来,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我避无可避,只能选择大大方方进殿,玩笑道:“想不到皇上准备得这般充分,为了取信于众人,竟连血袋都提前备下。”

我尚在玩笑,他坚持不住又吐出一大口血来,乌黑的血液溅了我一身。我悚然一惊,下意识地跑过去掰开他的嘴,他的口中根本没什么血袋,我的心悠悠沉了下去,不死心道:“你到底服了什么样的假死药,竟能让病痛如此地逼真。”

“这世上,哪有什么假死药,朕是真的快要死了。”他倚着靠枕向我伸出手,目光中饱含着前所未有的爱恋。

“胡吣些什么,你这话听见,让宫外等着你的姚心怎么想。”我的心中突然有些慌。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反手将我拉过去。他喘着粗气,忽然将我按倒。毫无章法的一个深吻,却几乎用尽他全部的力气。即使曾经为他生育过子女,我也深感羞恼,我气急败坏地将他推开,目光几乎能杀人。

“朕亲自替你省了毒杀朕的麻烦,这个吻不过算是个补偿。”他陡然出声,成功令我的脚步僵在原地。

我霍地转身,他依旧自顾自说道:“你当朕不知你入宫目的?借着与心心相似的容貌蛊惑于朕,千方百计算计朕囚了太后,不就是为纯王的进阶之路效力?你那兜里藏着致死的毒药,即使朕身体康泰,也恐怕抵不过你们的联手毒杀。毕竟在众人面前,朕不过苟延残喘。朕只恨自己察觉得晚了,才让你们有机可乘。”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拽住他的衣领冷声问道。

“这都不重要了。”他耷拉下眼皮,艰难地勾住我的衣角,“日后你为太后纯王为皇帝,必然会多有龃龉。可若是他自以为抓住你毒杀朕的筹码,只要你安分守己,他看在你襄助他的份上,定会保你此生荣华。这样的一份大礼你可满意?”

“那你求什么?”我不曾想到他竟想得这般深邃,可若是他因为对我有感情而如此作为,却又虚假得连我都说服不住。

“求太后此生平安,求她一生顺遂。”他猛地爬坐起来,“朕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朕早知自己命不久矣,生怕她受不住打击要随朕而去。所以,朕便假装同意了姚心要浪迹天涯的请求,造成朕依旧存活于世的假象;朕选择了与她不是一条心的你为后,为的便是你将来诞下皇子,她能将精力放在与你争权夺利上而减轻对朕行踪的调查。她已守护了朕一辈子,朕自然也最放心不下她。”

我如坠冰窟,颤声问他:“那宫外的姚心呢?那个说过要等你浪迹天涯的姚心,在你的心中又算什么?”

“她当初既然选择离朕而去,还能期盼着朕能对她有多深情。”他冷冷一笑,又吐出一大口血来。

我的心底发冷,仿佛瞬间置身在极寒冰川之中。我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外,在万籁俱寂的夜中疯狂地奔跑。

他说他根本没想过与姚心双宿双栖,他说他这辈子最在乎的还是太后,那我又到底算得了什么?我的复仇,仿佛成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

7

我就是姚心。

当年,我与皇上两情相悦,为了他我甘愿囿于后宫。可太后却不喜欢我,总用着各种阴险手段折磨于我。可皇上居然信她多过信我,令得我疲惫不堪。

凭着女人的直觉,我早就看透太后行为的真相。她竟不顾伦常爱上皇上,偷偷地爱上她一手养大的孩子。

她是何等机敏,一察觉到此种情况,立刻下手处决了我。蚀骨剧毒蔓延入骨髓,令我痛彻心扉。幸亏苍天不亡我,竟让被丢弃出宫的我遇到了一世外高人。那人救我性命许我新生,可我的心却早就被恨填满。

我恨太后的恶毒,我恨皇上的薄情。我借着易容大师之手改变些许容貌,偷偷选择与景醇合作。

他一直被太皇太后偷偷寄养在南方,天生的皇族血性与太皇太后后天的教导使得他对皇权充满了野心。我俩一拍即合,我先传信给皇上,用愿与他浪迹天涯为由试探他的心意。皇上竟然同意了我这荒唐的请求,决定诞下皇嗣后诈死离宫。

然后,我便由太皇太后安排顶替何家女入宫,寻找机会拉太后下马。最后,我顺利怀上皇嗣后毒死皇上,让景醇以科举的方式出现在朝堂之上,由太皇太后辅助着权倾朝野。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太皇太后竟被囚别院,我腹中骨肉也惨遭太后毒手。唯一的庆幸是命不久矣的皇帝提前找到景醇,竟要立他为储君。

其中种种,不过是为了护住太后一生的康泰顺遂,与我毫无关联。我恨得牙痒痒,只盼着皇上能立刻死去才好。

我怒火未平,不远处的钟声渐起,九九八十一下的丧龙钟声,宣告着皇上的正式薨逝。我猛地一怔,发了疯似地冲进崇顺殿,皇上毫无半点生息地仰躺在床上,双眼微阖如同仅仅睡过去一般。

他真的死了,可我却没有半分报复之后的快感,泪水簌簌而落,晕染了青石方砖。

他停灵七七四十九日,我便守了四十九日。因为炎热的天气,即使防腐措施到位,他的尸身还是有了些许腐化的迹象。

他出殡那日,我趴在殿中嚎啕大哭。我多么希望这一切不过一场虚妄,他真如当初所说不过诈死离开,他会在某个无人的夜里从棺木中爬起,带着一身的骄傲去宫外寻我,说一声,“心心,我来了。”

皇上刚去,新帝便迫不及待地继承大统。我从凤仪殿中搬了出去,太后却不想让出凤慈殿,她紧紧扒拉住殿门,非要与我见上一面。

我盛装打扮去瞧她,得意洋洋地向她展示着我如今的安逸生活,“母后,新帝登记,说着要为我大修凤慈殿。我也私心里想着,必是要抹去您在时的所有痕迹的,如此这般我才能住得舒服安逸。”

“景睿彻底走了吧。”数月不见,她竟已骨瘦如柴。她不曾如往常一般瞪着我,不过倚在榻上浅浅地呼吸着,仿佛在与我闲话家常。

我竟有些羡慕她,她依旧怀揣着美好希望,只以为她的皇儿不过与她相忘于江湖。羡慕转为了妒忌,我恶狠狠地刺激她:“当然,他自去宫外寻他的心上人,两人逍遥江湖去了,哪里还记得你这个母后。”

“呵,”她突然大笑起来,“你既然好好站在这里,他能去的地方大概也只有黄泉了,是吧,姚心。”

8

没想到她竟认出了我,我新仇旧恨叠加到一处,再不掩饰自己的恨意。

“哀家怎么可能认不出你,当你再次出现在宫中,哀家便知你是姚心。”她嘲讽地看着我,“你大概不知道,当年哀家毒杀你用的是蛊,那子蛊虽在你体内彻底安眠,可母子连心,母蛊可在你靠近哀家时躁动不安呢。”

她笑得流下满脸的泪,看我的目光愈发怨毒,“哀家多想再次结果了你,可哀家知道皇帝舍不得你。哀家左右了他一辈子,实在不想让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要多操这份闲心。”

“什么,你说皇上早就知道我是姚心?”我悚然一惊,几乎站立不住。

“呵,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否则你以为就以他的那份脾气,果真愿意亲近除姚心以外的女子。你的那些小动作,在哀家与他眼中,不过如跳梁小丑般滑稽。”

她咯咯笑了起来,又哀哀泣道:“哀家那可怜的皇儿,只想在哀家与你之间两全,便编造出那无聊的谎言欺骗哀家,又刻意满足你所有的谋划。他这辈子只钟情你一人,为了护住你将哀家困在凤仪殿;生怕你斗不过太皇太后,便借着哀家的手将太皇太后彻底囚禁;知道了你与景醇那厮的合作,便立刻安排下那厮的进阶路;甚至,为了不让你因为他的死而伤心,便编造出弥天大谎企图让你对他断情。”

“怎么可能,他做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你。他死是他自己的身体不争气。”我歇斯底里道。

“当初若不是为了救你,他哪里会年纪轻轻死去。那蛊毒唯一的解法,便是用以命换命的法子,将子蛊的毒性转移到他的身上。可他为了你,想也不想地便去做了。否则你真以为有什么神医,能恰巧路过救下你的小命。他一面痴心于你,一面又怕哀家担忧,因此将这段解毒的行为彻底掩藏,说到底,不过是咱们联手毁了他。”

“不,不。”我疯狂地捂住耳朵,不想再多听她一句。我又想到了那时月夜,他温柔地看着远方,却在我的耳边低声呢喃。

他说,当初是他负了姚心,如今只想竭尽所能完成她所有的心愿。

“那你为什么还要下毒害我的孩子。明明能留下的,明明还能在这个世上为他留下一丝血脉的。”我疯狂地摇着她,当初我感受着孩子的胎动,早决定待此间事了,便要带着孩子逍遥江湖去。

她惊愕抬头,“哀家何时毒杀过你的孩儿,明明是你为了诬陷哀家,才故意撞死这个孩子。哀家早知景睿渴求着这个孩子,怎还忍心伤了他。”

“明明是你,御医查出的脉象,青儿等人搜来的宫婢衣料……”我头疼欲裂,蹲下身将自己紧紧抱住。

“哈哈哈,你以为你是执棋之人,却不过也是新帝的棋子。你恐怕还不知道吧,哀家当初之所以能查到你与太皇太后的关系,不过是因为有人告密,那告密的人便是景醇。哀家前几日派出密探,可听到不少有意思的东西,听说太皇太后不能成行后,他便迅速地接过太皇太后所有的人脉。果真是叶赫家的男人,心计之深常人难以企及。如今想来,他恐怕也早就探查得知,哀家的景睿命不久矣。”

竟是这般,竟是这般。

我自以为是的复仇,不过让我跌入一场皇权的争夺游戏里。而唯一会爱我护我的叶赫·景睿,也早早地长眠于地下。

复仇之火再次熊熊燃烧,我几乎咬烂唇角,冷眼看着即将封后的妍妃与带着一身怨气归来的新帝正妻在凤仪殿门前狭路相逢,忽而勾唇宛笑。

叶赫·景醇,你既设计了我,便怨不得我在你的后宫掀起腥风血雨。

叶赫·景睿,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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