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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玉沐

楔子

崇宇元年,新帝叶赫·景醇登基,念及嫡妻已故,遂决意立妍妃为后。其皇嫂睿后携重礼前往凤仪殿来贺,新帝妍妃言笑晏晏,待得那礼箱大开,竟双双目瞪口呆。

1

为了能让我躺得舒服些,睿后特意在礼箱中铺了一层厚厚的软垫,可毕竟空间狭小,等我被拉出来时,浑身的骨头还是几乎被挤到一处。

我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可皇上却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半分来扶我的意思都无,反倒是睿后及时伸出援手,才免了我丢丑于人前的尴尬。

“夫君,我是玉沐啊,你不认识我了么?”我甚为心焦,跌跌撞撞地奔过去拽他的衣角。

他目光惊疑着将我从头打量到脚,惊愕的神情逐渐转为冰凉,“玉沐,你竟还活着。”

当年,我领着仆役随从陪他进京赶考,谁知竟在京郊山道上遭遇劫匪。劫匪率先劫走了我,令得我与他被迫分离。

一年不见,他竟没有丝毫的欣喜,我被他话语中的失望一激,竟生生打了好几个寒颤,只得匆忙解释道:“是苍天佑妾,那日妾被掳走后,生怕被贼人污了贞洁,从而坏了夫君名声,遂在半道跳崖自尽以明志……”

我话音未落,一直躲在他身后的妍妃却已平复了惊疑的情绪,跳出来将我的话头堵住,厉声道:“段玉沐,你还不如早些死在外头。”

她挥退众人,等殿门全部关闭后扑通跪倒在皇上跟前,义正言辞道:“皇上,这段氏万万不能留。即使她贞洁犹在,可名声早毁,她说她是跳崖,可又有谁能证明。”仿佛是为了让他下定决心,她悄悄指了指外头,悄声道,“您大可放心,今日从这凤仪殿出去的仆从皆是臣妾心腹,万万不会向外透露出半点风声。”

我刚刚归来,她便迫不及待地想再次害死我。我目眦剧烈,恨不得扑过去与她拼命。可我却只能暂时忍耐,将希望压在睿后身上。

睿后收到我的求救信号,立刻轻轻干咳了一声,对着妍妃道:“妍妃,你误会段氏了。当年,我救下你们后,深觉对不住被掳走的段氏,遂立刻派出精锐快马加鞭着前去营救,正巧遇上她跳崖一幕。她坠落崖底奄奄一息,细细将养至今才勉强恢复几分。”

他的目光收缩了几分,总算露出几分不舍来。妍妃一瞧他的眼神便有几分着急,连忙冲过来将我与他隔开,向睿后嚷嚷道:“皇嫂,您可不能因为可怜段氏便替她圆谎。当年京郊山道旁的高崖深不见底,她若真心跳崖,怎可能存活于世。”

睿后骤然冷下眉眼,却只与皇上说话,“妍妃是想说我偏袒段氏,皇帝,难道你也认为我是在说谎?”

皇上连忙斥妍妃道:“不知尊卑的东西,怎么与皇嫂说话的。”后又回头对着睿后一揖,“皇嫂助朕良多,何来理由诓骗朕。是妍妃不懂事,妄语了。”

在世人眼中,睿后屡次三番救皇上于危难,更力排众议确认了他的皇族身份,一路扶持他登上皇位,使得叶赫皇族嫡系避免后继无人的尴尬。这样的睿后,是大胤的功臣,是连皇上都要敬重几分的存在,又哪里容得下妍妃质疑撒野。

我瞅准时机,匍匐于地时假装不经意地露出胸口伤疤,那伤疤几乎有碗口大小,外翻的皮肉足可见证当初的惨烈。

皇上目光紧缩,睿后再接再厉,她拉起我的手交到他的手中,叹道:“段氏是个好孩子,当初因生死未卜,生怕被你得知后又要空欢喜一场,遂强忍着孤独暗自养伤;等后来确定生命无尤,却又听闻你即将立妍妃为后的消息,生怕令得你两难,便决意苟活于民间,与你不复相见。可她哪里知晓,你日日牵挂着她,只不过是以为你死了,才独自追忆着。”

睿后每多说一句,皇上的手便握紧一分。我娇羞地红了脸,靠在他的肩头对着他身后跌倒在地的妍妃挑了挑眉。

妍妃怒目而视,刻骨的仇恨怎么都掩饰不住。我气定神闲地勾起唇角,用嘴唇无声地呢喃出“母仪天下”四字。

2

妍妃定然想不到,我段玉沐竟会活着回来。

当初,那山贼将我掳走,根本就没给过我半分活命的机会。他一路疾驰将我带至崖边,干净利落地将我从崖顶抛下。幸亏苍天垂怜,让我挂在崖侧的一棵横生大树上。也正因为这份死里偷生的机缘,才让我听到了妍妃的阴谋。

掳我的山贼是她秘密找来的杀手,为的就是能置我于死地。谁也不曾想到,不过是跟在皇上身边的幕僚之女,竟也有胆量谋害当家主母。我恼、我恨,却在当时无能为力。那大树虽救了我的命,却也用倒竖的尖锐枝轧将我的胸口贯穿,若不是偏差了几分,我绝对活不过当日。

可等我好不容易养好伤,听到的消息竟是她一跃成为妍妃,并即将入主凤仪殿。

我不甘,凭什么害我的人能够光明正大地站在我夫君的身旁,并享受着原本属于我的一切。我胸中怒火丛生,只想重回宫中与她斗个你死我活。如今这尴尬的局面,便是我送予她的第一份大礼。

而睿后,就是我争夺后位的有力筹码。

皇上起于乡野,自身势力多来自于南平郡。新党来势汹汹地占据朝堂,挤兑着老臣们的参政空间。在新旧难调的当口,皇上选择册立新党势力之首的刑部尚书长女妍妃为后,只会让老臣们愈发抱团取暖。

睿后之父户部尚书得睿后授意,在朝堂上言之凿凿,说糟糠之妻不下堂,我既在睿后的照料下养伤归来,理应掌管后宫坐拥凤仪殿。老臣们纷纷附和,新党势力自然不甘,遂与老臣们在朝堂上展开唇枪舌剑。

一时间,前朝有如繁华闹市,新旧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都在为皇后人选较着劲儿。皇上左右为难,竟寻得一中间之法,许诺下谁先能诞下皇长子,谁便能入主凤仪殿。

睿后摩拳擦掌,亲自吩咐御医为我准备各色坐胎汤药,只盼我能抢在妍妃之前怀有身孕。我听此消息却如坠冰窟,怎么也想不到当初承诺要与我白头偕老的夫君,竟早将别人放在了我的前头。

“睿后,皇上处事不公,那妍妃已有身孕,不过月份浅不易瞧出。可我瞧着她胸有成竹的样儿,向来定是早已知晓。皇上护她若此,说是公平竞争,却不肯给我留半分机会。”

“此话当真?”睿后拍案而起,又狐疑道:“可是你瞧得不够真切?”

我忍着痛意道:“我段家三代行医,我自小耳濡目染,这点子把握还是有的。”

“好,好,好。皇帝好手段,竟在这里等着我。”睿后气急,忽眼眸一转,拽住我的手道,“那块肉生不生得下来还两说,你不是擅医么,想来定有许多落胎之法。”

我吓得连连摇头,“万万不可,我虽恨妍妃,可她腹中骨头到底是夫君血脉,若是伤了,夫君定会难过。”已入宫这么多天,我还是不习惯叫他皇上。

她恨铁不成钢,只得牵住我的手柔声道:“我如此可全是为了帮你,你需得知,她若率先诞下皇儿荣登后位,必然不会饶你性命。当初你既有勇气来寻求我的帮助,求的不就是将妍妃千刀万剐,怎如今为了一个早就放弃你的男人,反倒退缩了?”

我拼命捂住自己的耳朵,却无法否认她说的每一句话。当初我命不该绝,艰难从大树上爬下后,竟发现了树旁山洞。那山洞蜿蜒着直通山谷,让我爬至谷中勉强活命。

等我养好伤出谷后,满耳听到的却都是新帝如何宠爱妍妃,即将立她为后的消息。

这样的男人,到底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

我闭上双眼,可还是接受不了一条鲜活的生命在我手中血肉模糊的惨景。我艰难地摇着头,斩钉截铁道:“我段家祖训,医术只可救人不可伤人。要登上后位可有多种方法,不只残害无辜这一条。”

她气得牙痒痒,本还欲再劝我,偏偏皇上那头传话过来,说要与我共用晚宴。她只得暂停话头,嘤嘤嘱咐道:“你若不愿害人,那便小心伺候着,得他宠爱早些有孕。毕竟妍妃腹中骨血尚未定下男女,你若要争上一争,必得先完成‘遇喜’这第一步。”

我心头剧痛,却也知她所说才是真理,只得勉强挤出笑意去见皇上。他心情颇佳,示意我为他斟满酒水,畅快道:“玉沐,你果真是朕的福星。自娶了你,朕便事事顺遂。那半痴道人的话果然极准,娶你到手后,朕的皇祖母便派人来寻朕,就连皇嫂都投靠于朕,为朕的谋嫡之路出谋划策。你且放心,朕定会多在你出歇上几日,保你能在妍妃之前育有龙嗣。”

我听得几乎落下泪来,恍惚忆起我与他曾经的相遇。酒至半酣,他沉沉睡去,我却陡然一个激灵,让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海中策马奔腾。

3

当年南平郡有一出名的半痴道人,那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谎话连篇,糊涂时算卦灵验。可他的清醒与糊涂总是令人难以捉摸,遂众人寻他算卦,也不过求一运气尔。

那日他又因算错了卦而被众人群殴,鼻青脸肿地被送到我段家医馆。他笑嘻嘻地捏着我的手骨,大言不惭道:“姑娘的命格极贵,嫁予的夫君将来定然能位及九五。”

那时先帝犹在,我吓得连忙捂住他的唇,恨不能配上一碗哑药封了他的嘴。幸好那时屋中只有还不是皇上的纯景一人,他忽然认真打量起我来,唇角笑意宛然。

没过几日,他便遣了媒人来我家提亲,那媒人舌灿莲花,说我与他青梅竹马,合该成就一段好姻缘。那时的我娇羞连连,早就欣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我与他同居乡里,我自幼便暗恋于他,爱他的文采、慕他的风华。

婚后,他与我相敬如宾,房中始终只有我一人。我沉浸在欢喜中,就忘了半痴道人这一茬,只以为自己一腔的爱意终得回报。现在想来,却不过是我的痴妄。如今他荣登大宝,将来更会有佳丽三千,我若还死死纠结着帝王情爱,只怕不肖妍妃出手,便要率先腐烂在这吃人深宫中。

成为皇后,把持住凤仪殿,将已经伤害过我,和将来试图伤害我的人都牢牢踩在脚底下,才是如今最紧要之事。

我找到睿后,将自己的谋划一一说给她听。她半信半疑,可如今暂无他法也只能勉强一试。我胸有成竹,只耐心等着朝堂上的消息。

隔日皇极寺主持便送来消息,说是寺内祥瑞初显,恭贺吾皇登基之喜。

皇上果然龙心大悦,执意前去一观。我与妍妃皆不甘示弱地跟随左右,陪他见证祥瑞美景。正殿前头的池中游鱼翻腾,在天光最亮时汇聚出“寿与天齐”、“江河永固”等图样。

众人啧啧赞叹,纷纷拜倒山呼“吾皇万岁”。皇上自得而笑,眉眼中神往之意明显。不一会儿,群鱼再次变化,竟摆出“龙凤呈祥”之美景。

就在这时,妍妃突然动了,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到皇上身侧。我暗道不好,连忙爬起想将她顶开。这祥瑞本就是我与睿后合谋造出的假象,原定计划中,我站在皇上身侧,待湖中游鱼摆完造型后,充当凤的游鱼便会一飞冲天落入我的怀中,从而应证我才是后宫之主的预言。

共枕五载,我自认摸透了皇上的脾性。他虽饱读诗书,却更信这些占卜预言。当初娶我时如此,如今因身份的转变,更愿意相信这些于他有利的祥瑞。他并非嫡出,不过先帝的庶出堂兄弟,更未在皇室宗族中长大,是以最为计较旁人拿他的身世说事,此刻见到能证明他身份的祥瑞出现,怎会不深信不疑。

他既信祥瑞,必然也会信“龙凤呈祥”。更何况就算他不信,如此众目睽睽之下的我成为游鱼之首选,恐怕也足够树立起凤主形象。

妍妃不让分毫,她本就身怀功夫,虽怀有身孕,也能仅用一指便将我推开。正在此时,一尾游鱼倏地高高跃起,精准地落入她的怀中。

她惊喜地抱住那尾游鱼,高傲的眉眼中满是志得意满。她不屑地看了我一眼,如胜利者一般高挑起眉峰。我悚然一惊,难道她竟是提前知晓我与睿后的计划,才会特意挤开我以便将“凤鱼”据为己有。

皇上愕然回首,目光定定地落在她怀中的游鱼身上。她佯装不知所措地将鱼推开,无限娇羞道:“臣妾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大约是这尾游鱼格外喜欢臣妾吧。”

“理应如是。”皇上含笑握住她的双手,目光又停留到她的小腹上,刚要说话,谁知妍妃眉头一皱,涔涔冷汗竟是瞬间而下。

她紧紧护住自己的小腹,鲜红的嘴唇发出不间断的惨呼。有血从她的下身处缓缓渗出。她吓得两眼翻白,双腿一软便要跪倒在地。皇上紧张得将她打横抱起,一叠声地喊着身后御医,众人忙做一团,再无暇理会那水中游鱼。

我惊魂甫定,刚要跟过去看看情况,皇上忽回头看我一眼,目光冷凝如箭,仿佛瞧我是几世的仇人。我如坠冰窟,万万没想到他竟不经调查,便疑心是我动的手脚。难道我在他的心中,便是如此心狠之人么?

一回宫,我便被关入了佛堂。他命人将佛堂的门窗封死,大有要我自身自灭之意。至晚间,他带着一身煞气而来。

他遣散众人,发了狠地将我高高拽起,粗身粗气道:“你这个蛇蝎妇人,竟敢谋害皇嗣。妍妃小产,你可总算心想事成了。说,是不是你在那游鱼上动了手脚?”

我簌簌落泪,徒劳地解释道:“纯景,我乃段家后,是万万不敢违了祖训害人的。更何况你我相识多年,竟真认为我是那等子狠毒之人?”

“除你之外,还有谁会惦记着妍妃腹中骨肉。今日朕便将话撂在这里,朕绝对不会立你为后。你若是安分守己,朕自会为你留一妃位,皇后之位尊崇,即使不是妍妃坐上去,也必然是哪家贵族之后。”

“可我才是你的嫡妻,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我歇斯里底地吼道,即使不再奢求他的宠爱,我还是被他这等绝情之语击倒。我曾想着,待得皇后之名,即使他再如何遗忘我,都会在每月的初一十五来与我共寝。可如今这又算什么?

他负手转身,话语冷酷而决绝,“你不过一乡野妇人,若不是那道人说你身负贵重命格,朕又怎会屈尊降跪去娶你。”

我跌倒在地,从未想过他竟如此看轻我。他转身便走,还未走至门前,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晃了一晃。

我还没来得及扶他,他竟一头栽倒在地昏迷不醒。我吓得赶紧搭上他的脉搏,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症状骇破了胆。

皇帝的衣食住行皆有专人伺候,饶是如此他竟还被人悄无声息地下了难解之毒。我哆哆嗦嗦地从怀中掏出一枚解毒丸,又在即将送入他口中的瞬间顿住。

他不是说我这个乡野妇人德不配位么,那我便要让他亲自来请我,亲自将我送入凤仪殿,亲口认下我的皇后之名。

4

皇上中奇毒而生命垂危,满堂御医皆束手无策。消息还未传出宫闱,民间却已流出俚语,一群孩童团团围唱“紫薇星动,帝王受难。”的童谣,令得众臣悚然而惊。

妍妃勃然大怒,立刻联系其父在京都中搜查此童谣源头,在城中一角捉住一半痴道人。

自南平郡起便跟随帝王的新臣都知他的大名,如今他仅通过占卜便能算出帝王的劫难,众人更是对他奉若神明。他旁若无人地在崇顺殿上盘腿而坐,又神神叨叨地癫狂大笑:“帝王之难唯皇后可解,你们只需取来凤主的腕中血若干,再由之守护皇上三天三夜即可。”

此言一出,尚在休养生息的妍妃立刻不顾孱弱身躯奔来,她舍出腕血又枯坐三日夜,可皇上依旧昏迷。老臣们遂满怀期待地请出佛堂中的我,我毫不犹豫地划开手腕,殷红鲜血缓缓滴落玉碗之中,又混合着其他汤药一同被送入皇上口中。

第一日,皇上呼吸趋于平稳;第二日,皇上面色由青转红;第三日,皇上在一声轻咳中悠悠转醒。

老臣们激动得匍匐于地,双手虔诚地贴于地面,高呼我为皇后娘娘,新党们面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地跪地应和。皇上醒时所见便是这般情景,他诧异地睁着眼眸,目光从众人身上缓缓移动到我的身上。

我功成身退,将他塌边位置让出来留给御医。他越过众人看向我,目光闪烁不断,不知在思索着什么。我却无暇他顾,高傲地与疾奔而来的妍妃擦肩而过。

她凶狠的目光几乎要将我撕裂,我却不甚在意地挑了挑眉。这场胜仗,终究是属于我的。

果然,不过数日,皇上便迫不及待地由众内侍扶着亲自来接我。门一打开,门外众宫人立即荡漾出最殷勤的讨好笑意,齐刷刷地跪地三呼“皇后吉祥”。

“皇后。”他朝我伸出手来,向来冷酷的眉眼里多了几分温柔与满意,他一把将我搂入怀中,叹道,“是朕一时鬼迷心窍,竟差点儿误伤了你。”

他似乎早就忘了那日对我所说的诛心之语,我佯装不在意地靠在他的怀中,落泪道:“只要皇上安好,就算是拿走妾的性命,妾都甘愿。”

“不,你是天定凤主,是朕的正宫皇后,自会与朕同享日月。”他大言不惭,唤来轿撵命我与他同坐。满道宫人皆俯首贺我大喜,待到了册封那日,就连妍妃都老老实实地跪在凤仪殿前向我行礼问安。那日她虽接到游鱼,却因为半痴道人的一句“游鱼认凤主,冒牌者必遭天谴”而成了阖宫的笑话。

我与皇上并肩而过,视她如脚下浮尘。当年欲置我于死地的她终被我牢牢踩在脚下,可我知道这场战役不过才刚刚开始。

如今我需要提防的敌人,不但有她,还有睿后。我看向不远处的睿后,她精心藏起的锋芒仍旧会在不经意地转眸间乍现,刻骨的怨毒若有似无地停留在皇上身上。

待得礼成,我邀她同去太后宫中。她与我生分了许多,言语之中尽是苛责。我并不理会,强行携她去见证一场审讯大戏。

太后傲然立在大殿中央,冷眼看着皇上将一干人证物证罗列整齐。

睿后双手微颤,目光中尽是惊恐。我牢牢按住她欲向前的身体,在她耳边轻声说道:“皇嫂,皇极寺游鱼投毒一事竟是太后娘娘下的毒手。她自听说皇极寺出祥瑞后,便暗中谋划毒害皇上。她先重金购得只作用于人体的剧毒,再遣为数不多的心腹偷将毒药洒入游鱼池中。那毒经由妍妃的手传与皇上,若不是有国师相助,恐怕便要让她得逞了。”半痴道人因其神算,已被皇上封为国师。

她忽然冷眼瞧我,目光凶狠如豺狼。我不以为意,用手指向大殿中央。人证物证俱在,太后无可辩驳。她仰天长笑,忽将小几上茶碗掷向皇上,大声骂道:“叶赫·景醇,你这无耻小人谋了景睿江山,哀家只恨自己无能,不能替他报仇。你且等着,哀家便是做了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说罢,她横剑于颈,竟是想也不想地自刎绝命。鲜血喷洒一地,睿后倏地睁大双眸,眸中痛意明显。她哆嗦着双唇,不知在说些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说。

她手脚冰凉,失魂落魄地任由我扶回凤慈殿。我将她安置于榻上,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冷然笑道:“好,好,好。”

我坦然看她,又替她掖了掖被角,“还请皇嫂放心,太后虽有弑君之意,但到底是先帝养母,皇上为显仁厚,仍会厚仪将她葬入皇陵,全她死后哀荣。既这游鱼一案已由太后娘娘一力承担,那便是与皇嫂毫无瓜葛。皇嫂依旧是我大胤的功臣,合该于宫中安享晚年。”

“你竟是要收回我手中权利,你敢,皇帝竟允了!”她目眦俱裂。

我将凤印握在手中,伏在她耳边轻声道:“国师推算得出,凤主归位,理应掌主理后宫之权泽被内廷。唯有如此,才能令得宫中早诞皇嗣。皇上为香火计,更为了能让皇嫂安心休养,便准了国师所请,命本宫来收回凤印。”我顿了一顿,为她送上安神药汤,“而本宫,也不想皇嫂再插足后宫事,以防再出谋逆之举。皇上是本宫的夫君,但凡本宫在一日,便会拼死护他一日。”

5

我从未想过,一路扶持着皇上登位的睿后,竟只想如何弑君。

自那日皇上在佛堂里突然昏厥,我便决意拼上一拼。我传信于太后,期望她能替我传出谣言,鼓吹唯有天定凤主可解帝王之毒的言论。谁知她她不但拒了我的提议,还遣来心腹将我牢牢看住,阻止我再向旁人求援。甚至,她还欲置我于死地,确保斩断皇帝获救的一切机会。

幸亏半痴道人及时出现才让她转移方向,我隐隐有些明白,为何牢牢把持宫闱数载的睿后,竟还能允许“祥瑞”的谋划被妍妃探听得知。

睿后所图,是皇上与他子嗣的全部消亡。到底是怎样的恨,才会让她要皇上断子绝孙。

我疑惑不解,她分外嘲讽地看着我,“你何必惺惺作态,我早就查明,害我腹中骨肉的凶手就是叶赫·景醇,而所用之药正出自于你们段家。”她咬牙切齿,“可笑我当初竟被蒙在鼓中,只以为自己那可怜的孩儿命丧太后之手,白白给你们做嫁衣裳。”

我踉跄后退,怎么都不敢相信她的话。她疯癫大笑,鄙夷道:“就算我告诉你真相又如何,你才那多疑的皇帝会相信你的话?我在他心中,就是一颗愚不可及的棋子,怎么可能猜透当年的真相。而你以为自己又能聪明到哪里去,伴君如伴虎,何况还是他这样疑心甚重的小人。我且等着,等看你忠心守护的夫君日后会如何厌弃你。”

她歇斯底里的诅咒声穿过院门远远飘散在风中,我堵住耳朵在空旷的宫道上发足狂奔。国师的天华殿近在眼前,半痴道人正双腿盘坐于地念念有词。

“当年,阿爹曾对我欲言又止,只说皇上从他那里要走了一味药,又叮嘱我谨守女德,旁敲侧击叫我有容人之量。我那时正沉浸在新婚的美好中,始终没有猜透他的话中深意。却没想到,我段家药也有害人性命的一天。”我仰起头,假装不让泪水落下,“阿爹一生与人为善都有这般的不得已,我很怕,很怕在这吃人的深宫呆久了,有一天也会用自己这珍视的医术,去身不由己地害人。”

他终于睁开眼,缓缓地在我身旁蹲下,“那么,你可愿跟我走?当初你回宫,一是为报妍妃害你之仇,二是为皇帝待你之心。如今妍妃因故失了孩子再无孕嗣可能,皇上待你不过虚情假意,这样的皇宫,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不。”我缓缓推开他的手,慢慢地将袖中凤印握紧。皇上这个夫君是我用数年谋划才来谋来的如意良人,在南平郡时,他亦曾许诺过要与我白头偕老。即使他并不曾将我十分放在心上,我也舍不得就此放手。也许,等我生下嫡子,等我替他安稳后宫,他便会将多一份欢喜放在我的身上。

他失望地收回手,背对我向道祖叩首。我掩住心底愧疚,佯装笑道:“如今,本宫也算是满足了你的愿望,送你登上国师高位。”

世人不知,其实我与他相识得极早。那时我为医女他为道童,每次跟随家人去道观中时总爱找他玩耍。为了替他师父的道观多些营生,我还特意给他出些馊主意。没想到他举一反三,竟还闯出了个半痴道人的名声。

后来,我看上了如今的皇上,便要挟他配合我唱一出大戏,将笃信神佛的皇上网入我的姻缘。那时我偷偷得知了皇上的真实身份,便豪言许诺过他若助我,待日后我为凤主,必举荐他为国师。

他那时笑得涩然,迷茫的眼眸泛着层层叠叠的浓雾,令我看不清内里。等我瞧清时,他正在大树上艰难地爬行,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将我从树上救下。

谷底一年光阴,皆是他照料于我。他笑得腼腆而温柔,仿佛我是他此生珍宝。可我不甘心,我不甘白白丢掉精心谋划而来的夫君,更不甘看着仇人逍遥于世。

我不辞而别,千辛万苦联络上睿后,借着她的手风光回宫。他默默地抹去我与他在山谷中生活过的所有痕迹,仿佛他从没有介入过我的生命。

偏偏睿后执意囚禁我并毒杀皇上,迫得我用密信求助于他。

他一如既往地襄助我,千里迢迢为我送来段家的解毒至宝,不但救了皇上,更成全我的后位。

他的情谊,我还不起更还不完,便只能许他国师之位,愿他权柄在手,寥慰相思情谊。

6

宫中甚为祥和,失了生育能力的妍妃终于消停下来,心若死灰的睿后自请去行宫暂住,陆续入宫的新人皆对已有身孕的我俯首帖耳。

我已很久没有见到皇上,他自有后宫佳丽去爱宠,哪里还会多在意我这个无宠皇后。我终于知晓何为深宫寂寥,无所事事的夜里总爱将过往拿出来一一咀嚼。曾在我生命中走过的人一一汇于我的笔端,我恍恍惚惚低头,惊悚地发现落笔下的人物侧影,国师出现的次数竟渐渐增多。

我惊慌失措地丢掉画笔,将画纸一股脑地撕碎。明明皇上才是我费尽心思谋来的夫君,为何我美好记忆的大多数,却是与国师斗嘴的日常。

比起见到皇上,我竟渴望见到他!

日子在看似波澜不兴的煎熬中度过,皇上竟破天荒地带着我和妍妃去别院避暑,我也终于见到了他。他瘦了很多,套着宽大的道袍还真有了几许仙风道骨的模样。他恭恭敬敬地与我行礼,就仿佛不过是彼此的点头之交。

我的步履慌乱,突出起来的挫败感促使我落荒而逃。恰逢皇上宣我伴驾,我努力调整好心绪,扯出一抹笑容前去。

谁知刚进内院,四周大门便被轰然关上,有宫人从四面八方窜出,如狼似虎地将我与他按在地上。

“大胆皇后、国师,竟敢在宫中行这等秽乱后宫之事。”妍妃、睿后气势汹汹,不待我们反驳,便寻来巾帕将我们二人的嘴给堵住。

她二人相视一笑,眼底皆有阴冷的狠意。我打了个寒颤,没想到她们早就狼狈为奸,蛰伏至今就为了予我重重一击。可这圈套错漏百出,难道她们以为皇上是傻子不成?

睿后功成身退,在皇上到来之前悄悄离开,将这等子功劳全部让给妍妃。妍妃信心满满,在匆匆赶来的皇上面前细数着我与国师的私通之罪。

“原来真是这样。”他阴冷地勾着唇角,目光沉沉如黑雾。我拼命地摆动着身躯,企图等他拿去我口中绢帕后好好辩解。他却连问询都不愿意,直接命宫人送来一碗红花汤,又特命妍妃为我灌下。

我如坠冰窟,咬紧牙关不断地挣扎,他竟亲自走了过来,目光冷凝着撬开我的牙齿。

我恍惚想起那时睿后的话语,她一语成谶,这偷来的爱情,信任度竟如此地不堪一击。

眼角泪珠欲落未落,绝望与愤怒从心底横亘而出。突然有一人撞来,竟将我与妍妃尽皆撞倒,被捆缚着的国师拦在我的身前,掷地有声道:“皇上切勿听信妍妃佞言,臣乃残缺之人,怎可能与皇后娘娘私通。”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皇上面色铁青,意犹未尽的脸上写满怀疑。妍妃嗤笑连连,她讥笑地看着他,早顾不得礼仪,只顾讽刺道:“国师大人,你可真会开玩笑。服侍你的宫人们可从未见过你有此等隐疾。”

“虽形俱全,但无甚用矣。”国师面色涨红,万分难堪地说出此生最大的隐痛。

皇上目光沉沉,懊恼之意油然而生。妍妃不可置信地摇着头,满怀期待地看着前来诊脉的御医。

“启禀皇上,国师大人却有男子隐疾。”御医如实禀告,对皇上提出的细节详细解答,“此症日久,绝无半分行夫妻之仪的可能。”

“怎么会是这样。”皇上如坠冰窟,就连双手都止不住地颤抖。他惶惶然地看向我,游离的目光始终不肯与我的对视。

我愕然长笑,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我不顾一地鲜血,只指着皇上笑得肆意而决绝,“纯景啊纯景,你竟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若早知今日,我宁愿当初便彻底死在妍妃手上,也好过现在瞧着你这等丑恶的嘴脸。”

7

妍妃因诬陷皇后、谋害皇嗣被贬为宫人,她哪里受得了此等屈辱而悬梁而亡。我因失子伤心过度,始终闭门不出,怎么也不肯再见皇上一面。

行宫中一片寂静,只有睿后时常伴驾开导帝王。我不再关心这些细枝末节,即使知晓睿后的不怀好意也无动于衷。行宫中偶有流言,都说皇上醉迷美人乡,私情寄睿后。

我却见怪不怪,当初美艳非凡的睿后假死逃往南平郡时,那时的皇上便时常神思不属。

终于等到那日,宫人来报皇上暴毙于西郊别院。我长吁了口气,郑重地穿上皇后冕服,高居于凤撵一路前去。

国师守在我的身侧,朝我绽放出融融笑意。我忽然勇气倍增对着他莞尔一笑,这是我第一次朝他这样笑,也是第一次这般牢牢地下定决心。

西郊别院内,穿戴整齐的睿后静候我们到来。皇上的尸身已被殓放至一边,空气中的淫靡之气未散。

“祝你得偿所愿弑君成功,为你的先帝报得弑子大仇。”我我好整以暇地扶着国师的手坐在榻边,看向皇上尸身的目光毫无温度。

“哈哈,我终于杀了叶赫·景醇,也终于彻底断了他的全部血脉。”她目光癫狂,“他叶赫·景醇毁了我的骨肉,我便要他与他所有的子嗣以命相偿。”

“是啊,为了这个目的,你假意笼络我入宫,企图挑起我与妍妃之间的腥风血雨;你给游鱼下毒堕了妍妃的胎,本指望一起毒害了皇上,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国师;你假意蛰伏,暗地与妍妃交好诬陷我与国师私通,从而又害了我的骨血;最终,你趁皇上苦闷之际勾引了他,亲自服用‘鸾引’结果了他的性命。这数年大局,睿后你谋划得环环相扣,不惜赔上自己的清白,也要皇上遗臭万年地死去,本宫佩服。”

她自得一笑,高傲地扬起下颚,笑话道:“你不是说你会守护住这狗皇帝么,怎被他冤枉一次,便没了救他的心思?”

“因为,本宫不想救他了呀。”我惬意地靠在软垫上,笑道:“救了他,是想等他哪天疑心突起,再杀一次自己的骨血,再废一次后么?以前是本宫想左了,与其胆战心惊地坐拥凤仪殿,倒不如在凤慈殿中安享晚年。”

我后悔了,就在妍妃自尽的那一日。那一日天朗气清,她苟延残喘着露出最残忍的笑意,讽笑道:“你以为皇上是因为听信了我的谣言才对你出手?段玉沐,你也太不了解咱们的皇上了,他生性多疑,仅见你与国师多说了几次话,便疑心起你与国师。等知晓了你与国师的过去后,他怒不可遏,更加怀疑你早就与国师有染。从你怀孕的第一天起,他便时时刻刻想着,该如何不着痕迹地弄死这个孩子。”

“我的图谋不过是在他的推波助澜之下,唯一没算准的不过是国师不能人道这一点。可那又如何,他是帝王,没了你的孩子,还有三千佳丽可为他孕育皇嗣。”她笑得奸猾,狡邪的笑容几乎蔓延了她的整张脸庞,“恐怕你还不知道吧,当初害你他也有份。他想拉拢我爹的势力,还想将先太皇太后的势力收归己有,又怎会将充满权柄与诱惑的皇后之位留给你这等毫无助力之人。”

这便是我谋来的夫君,是我发誓要护着一生周全的君主。我忽地疲惫不堪,失去了再护着他、爱着他的动力。

睿后噗嗤一笑,指着我的肚子道:“连后嗣都没有,你凭何安享?”

“谁说没有……”我抚着自己的小腹,“你似乎忘了我是谁,忘了我段家的名头。何况那红花汤我并未全部喝下去,之所以隐而不发,便是等着你为我灭了皇上,免于我担上弑君的恶名。你不愿皇上留有子嗣,可我还指着他替我续日后荣华呢。”

她目瞪口呆,突然拼命向我扑来。国师护在我的跟前将她远远推开,她失了力般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至高潮又突然笑了起来。

这又哭又笑的模样几近半疯,她因骨肉惨死而受折磨,因太后为她顶罪而愧疚,因无能为力而心伤。好不容易以为自己断了叶赫·景醇的所有后路,却不妨我会隐瞒下皇嗣得保的消息。

我将门轻轻关上,在无人处握住国师的手。他满足地绽放着笑意,将手掌慢慢收紧,逐渐与我十指相扣。

“一切都结束了。”他将我拥紧,又小心翼翼地避开我的小腹,“你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

“嗤,为何要告诉她。”我侧头看他调皮一笑,“告诉她皇上的孩子其实早死了;告诉她你会得不举的诊断是因为偷偷用了我给你的药丸;还是告诉她我腹中骨肉其实是你的?”

他无奈地揉了揉我的头发,宠溺的目光几乎将我溺毙。我抱着他遥想未来,忽莞尔笑道:“无论这胎男女,我都会从宫外再抱一个男孩回来。若我们的孩子为女,那便让她享万千尊荣;若我们的孩子为男,便看他心意予他将来。我们俩,做一对狼狈为奸的太后与国师,也挺好。”

晨光融融,我与他,均宛若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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