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短短数月，大胤皇庭波诡几经变幻，终以皇帝退位让贤，皇太子执掌天下而尘埃落定。叶赫·玄泽登基的那一日，立我为后的诏书随着迎亲使入我草原。
许是路途平顺，等我到达皇城时，距帝后婚仪尚有半月光阴。皇上给足了草原面子，虽还不曾举行仪式，也将我安置入凤仪殿中。一时间，众人趋之若鹜，日日来我凤仪殿阿谀奉承者无数。
我耐心等待半月，可萧贵妃一次也不曾来过。宫中谣言四起，皆说萧贵妃目中无人。有心人自然暗地里撺掇，盼望我能与她正面对上，杀一杀她这个身怀龙子的贵妃威风。可我还不曾表态，沉寂半月的萧贵妃率先动了。
帝后大婚那日，在经历了繁冗而复杂的仪式后，我被送入洞房，可一直等到月上中稍，也不曾瞧见皇上的身影。热闹了一整日的皇宫逐渐沉寂下来，唯留宿着新主人的凤仪殿灯火通明。
我顶着沉重的凤冠坐得腰酸背痛，好不容易才等来些许动静。由于被盖头遮住了眼前的视线，我只能竖起耳朵，听着门扉关了又开。似乎有一群人涌了进来，往空旷的床榻上安置下一个醉醺醺的身影。片刻之后，众人又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一女子立在大殿中央。
“皇后娘娘，嫔妾萧氏将皇上送了过来。皇上今日高兴，遂多饮了几杯酒水，吵嚷着要在嫔妾宫中小憩。今日是皇后娘娘的好日子，嫔妾只得曲意哄着，将他又送了过来。”那夹杂着丝丝炫耀的嗓音清亮异常。
是这半个月都不曾碰过面的萧贵妃，我将双手紧紧交叠在一处，好不容易被抚平的衣摆又被压出深深的痕迹。
萧贵妃细细叮嘱完，似乎略略弯了弯身子准备告退。我终于熬不住，凭直觉拽住她的衣摆，急速说道：“得这后位非我所愿，只望你切莫怨我。可我能保证，除了这皇后之位，皇上只会属于你，甚至将来这太后的荣光，也会是你的。”
她似乎不曾料到我会如此说，微微轻嗤了一声，已不容置疑地将我的手拂开，“娘娘说笑了，皇后娘娘才是皇上明媒正娶的嫡妻，嫔妾不敢僭越。”
“你与皇上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我不过是草原与大胤永修就好的工具。你且放心，我只会安心呆在我的凤仪殿中，绝不会妨碍到你与皇上。”
我认为，我说得已极其清楚，我与她，只要不涉及到帝王情意，定能在宫中相处甚欢。我笑得坦然，她却又轻轻嗤笑了一声。这一声极轻，却足够意味深长。
我不明所以，正要细问，她却突然靠了过来。她紧紧拽住我的手臂，发狠道：“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放松警惕么？我何德何能，能让你有如此作为？”
她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我的盖头上，软软触及到我脸上尚未刮磨干净的细小绒毛。我克制住雀跃的心情，忽然反捉住她的手，让她为我揭下盖头，“那么救命之恩这个理由够不够？”
2
我的面上，描绘的不是本应集婉约与雍容为一体的皇后大妆，我特意让斜飞入鬓长眉与似火烈焰红唇交相辉映，又在眼角下刻意晕染加深出灼灼泪痣。
她微微一怔，如水的目光从我的眉梢眼角一一划过，最终停留在我着意浓墨重彩的泪痣上。这颗泪痣刺激这她的回忆，她缓缓舒展开眉头，笑道：“你竟会是那个小女孩。”
“成康三十六年、融刺大草原、淌都匪寨。”我不停地点着头，“那时你入匪寨追击‘猎物’，救下了水牢中的我。”
我将她的衣袖撸开，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道浅浅的伤疤，内疚道：“可笑我却因为受惊过度，反手将你给刺伤。”
她淡漠地抽回手，眼中怀疑却不曾散去，“当初救你不过举手之劳，你不必做出如此大的牺牲。”
“不，你根本不知道那一夜之于我的意义。”我虔诚地跪伏在她的脚边，用近乎虔诚的语调慢慢说道，“我曾在水牢中等过无数个日日夜夜，甚至从期盼等到绝望，都没有等来救我的人。而那一夜从天而降的你，就是救赎我的神邸。我早就在被救的那一刻许下誓言，要用一辈子来报答你的恩情。”
我轻轻拭去泪水，将曾经的那些苦痛独自咽下。自我懂事起，我的父母都将我当成怪物，我的兄弟姐妹皆避我如蛇蝎。当年，正是我的生身母亲亲自将我放入盗匪设置的陷阱，直到看着盗匪将我扛入寨中才满意离开。等我平安归来，阿爹不可置信的眼神与母亲羞恼遗憾的厌恶一直如影随形。
若不是后来我帮助部落夺得草原大权，又被皇上钦点为后，恐怕我的人生，也不过就是在无人关注的角落中腐烂。
我含笑迎着她的目光，从袖中掏出匕首，干脆利落地在胳膊上划开一道口子。洁白的喜帕上红梅点点，她的神情终于变成了讶异。
“你这是何必，既已入宫，怎可能一直不侍寝。”她用绢帕包住我的伤口。
“我根本就不喜欢他，又怎甘心献出自己。你且放心，等过了今日，我自有理由让他不能亲近我。”我安慰她，到底将剩下的话咽进肚中。
皇上从来都不是良人，否则也不会在裕汤、她和我之间极尽暧昧。这样的人，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她欢喜？
3
“那时，是你让我从身到心都得到救赎，在往后的煎熬岁月里，我唯有想起你才会有活下去的勇气，被你救起的我，怎么可能会让你伤心难过。”我喃喃自语，将双手紧紧攅住。
我找来御医，诊出气血亏虚暂不宜同房的毛病。皇上本就与我不甚熟络，加之草原大胤之盟已定，此时安抚萧家才是正道。他愈发对萧婉拂好，听说他为了弥补她，不但为她大修只比凤仪殿稍低半层的紫宸宫，以她的名义大赦天下，更金口玉言要立她腹中骨肉为太子。
我不但不嫉妒，反而亲手备下各色珍宝送去紫宸宫，更不断寻着机会给他俩提供独处良机。一对着皇上，她便笑得缱绻温柔，即使已怀孕数月，亦女儿娇态不减。我甚是高兴，觉自己努力终究没有白费。可我独独忘了，叶赫·玄泽不是他痴情一生的父皇，待皇位稳定，他便迫不及待地选贵女入宫。
收到消息时，萧婉拂正在与我叙话，我们谈着她腹中孩儿的将来，晏晏的笑容被突如其来的选秀噩耗定格在唇边。
“他怎么可以。”我拍案而起，“明明都有了如此优秀的你了，为何还要广纳后宫，一生一世一双人不好么？”
我气急败坏地在屋中团团转，在我心中，皇上不过萧婉拂的附庸，对他恭顺温婉，不过是爱屋及乌的情分。
她比我镇静得多，仿佛早就看到这一天的到来。她将为腹中孩儿准备的小衣裳叠放整齐，又过来拉我的手，凄惨笑道：“皇上登基不久，又是靠着那样的方式得来的皇位，前朝新旧力量总有不稳。采选各方势力的贵女入宫封妃，是平衡势力的最佳方法。”
她说得淡然，可眼底的伤痛还是如流水一般倾泻出来。凤鸾承恩车载着新入宫的新人在宫道上吱吱呀呀走过时，我还是究放心不下，汲着鞋子便往紫宸宫跑。她面色惨白地倒在地上，四周瓷器散落一地，称得她单薄的身形摇摇欲坠。
低低的呜咽声压抑着困于寝殿之中，我茫然无措地缩回手，只想冲去那崇顺殿，将正享受欢好的皇上拽到她的身边。
可帝王之尊哪里容得旁人挑衅，我也只有憋着怒火。偏偏那侍寝的刘贵人一早儿便妖妖娆娆地来我宫中请安。
豆蔻年华的她娇娇俏俏地向我行礼，还没来得及搞清形势，只一意认为我被萧婉拂压制良久，特来向我表着忠心，“娘娘，您才是后宫之主，怎能被那萧贵妃压在头上。嫔妾愿为娘娘分忧解难。”
“哦？怎么个分忧法？”我的怒气喷薄而出，她却只以为戳中了我的心事，继续乐此不疲地大放厥词，“萧贵妃如今正怀着身孕，情绪最是反复无常。此时若能激得她三两分，也够她喝一壶的了。”
“好，好，好。”我怒极反笑，这吃人的后宫即将上演各色的尔虞我诈，而第一个新晋的美人，已迫不及待地对着我的救命恩人磨刀霍霍。
“来人，刘贵人胆敢冲撞本宫，给本宫拖下去杖责六十，丢入冷宫中去。”我唤来众宫人，将她牢牢按压在地上。
她不明所以，只得哭闹着高喊皇上救命。我只得又命人堵了她的嘴，沉重的板子与皮肉完美交接，她两眼翻白，在痛苦的呻吟中昏死过去。
一时间，后宫谣言飞起，人人都说，萧贵妃跋扈，虽有心嫉妒，却为了博皇上宠爱，遂逼得皇后出手惩治刘贵人。
无稽之谈，听得我怒火再起。萧婉拂却亲自来到我的殿中，淡漠道：“何必解释，他们既说我善妒又狠毒，那我便骄纵任性一回，看皇上会不会回首一顾，再次将我放在心上。”
我听得酸涩了眼眶，却只能用力地将她抱住，让她能够在我的殿中好好放歇斯里地释放一回。
4
她果真变了，她学会了嫉妒，学会了颐指气使与骄纵任性。阖宫的妃嫔被她折腾了个遍，前朝后宫怨声载道，只有我坚定地站在她的身边。
我以皇后的身份化出矛与盾，以矛斩尽谋她帝王宠爱的贵女，以盾拦住防不胜防的尔虞我诈。人人都说，宫中皇后与贵妃狼狈为奸，整治得后廷众妃嫔有苦难言。
可即使如此，她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唯有肚子大得惊人。我生怕她撑不下去，只能日夜祈求她能斩断与皇上的情丝。
她却不肯，即使在深宫中变得面目全非，也舍不得就此放手，“我一直都知道，他将我当做一枚棋子。可是他到底爱过我，就是这份浅薄的欢喜，让我怎么舍得离开他。”她痛哭出声，撕心裂肺地将经年的委屈化作最深沉的绝望。
我的心随着她的哭声而颤抖，恨不得能在此刻将皇上吞食殆尽。潇洒肆意的赏金猎人萧婉拂，不应该是如今这般模样。
我悄悄潜入崇顺殿，准备去求一求皇上。我愿放下自己的自尊与骄傲，只求他能善待婉拂。可他意外漏出的真言却让我如坠冰窟，他说他此生挚爱裕汤，百般爱宠婉拂，不过是为了萧家之势。
原来婉拂自以为是的淡薄情意，于帝王而言，不过是棋盘上设下的温柔陷阱。这样的皇宫，还有什么是值得她留恋的。
我浑浑噩噩地回到我的凤仪殿，双手止不住地颤抖。我想起草原上她格外明媚的笑脸，我想起江湖上关于她不二的传说，我想起宫闱下她日渐稀少的笑脸，双手克制不住地伸向了暗格。
宫中依旧不消停，越来越多的莺莺燕燕在御花园中谋夺皇上的眼球，而愈发虚弱的萧婉拂只能在宫中静养。我耐心地等着机会，等到春光明媚时，等到婉拂愿意偷偷摸摸溜去崇顺殿偷看皇上。
这些日子，我总时不时地去探望她，不着痕迹地替皇上说着好话，一点一点地勾起她对皇上的眷恋。
终于，她忍不住思念偷偷溜去崇顺殿。我安顿好暗桩，让她可以畅通无阻地落于屋顶。殿中的君臣对话内容早已在我的掌握之中，阴险的皇帝果真不负我所望，决议保下皇长子而舍弃她。我早已下药偷偷改变了婉拂的脉象，让御医得出为胎儿过大，母子只能活一的误诊。
只有这样，才能让婉拂心若死灰。她曾说过，君既无心她便休，那么无心的帝王，是不是能促使她离开皇城？
我悄悄等在暗处，等待着她失魂落魄地离开。可我没想到，她竟伤心成这般模样，身下的血将她整个人染得绯红。我尖叫着扑出去，抱住她摇摇欲坠的身躯，就仿佛有什么珍宝要被彻底失去。
婉拂终究还是难产了，一盆接着一盆的鲜血被端出，里头的惨呼却一声弱似一声。我心如刀搅，再顾不得皇上诧异的目光，跌跌撞撞地冲进产房。
她疼得昏死过去，我发了疯似地推开所有人，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是我错了，全是我错了。”我哪能不错，就算皇上只当她是棋子，可只要怀抱希冀，她就算在嫉妒与悲哀中煎熬一生，也能鼓足勇气活下去。
不知是谁过来拉我，那人几乎在我耳边吼道：“娘娘若是还想贵妃活下去，就赶紧让开。奴婢是太后娘娘送来的产婆，必能护住贵妃娘娘母子周全。”
恍若一道光劈开云雾，我猛然一惊，下意识地便要跪下去给她磕头。她不着痕迹地扶住我下沉的身子，只避开众人在我耳边飞速说道：“娘娘只要牢记住太后娘娘的恩情便好。”
我浑浑噩噩地被送出产房，皇上探究的目光都无法令我回神。片刻之后，婉拂的尖叫声再次响起，我死死咬住下颚，任由泪水糊了一脸。
也不知过了多久，临危受命的产婆总算抱出皇长子，她眉开眼笑地磕头报喜，“恭喜皇上，恭喜娘娘，萧贵妃平安产下皇长子，如今已累极睡了过去。”
皇上自然大喜，珍而重之地将皇长子抱在怀中。我勾头看着产房中婉拂疲惫的侧脸，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原来她只要安好于世，便是我最大的欢喜。
5
萧贵妃诞下皇长子有功，皇上龙颜大悦，加封她为皇贵妃，封皇长子为太子。紫宸宫几乎被众人踏破了门槛，而我却近乡情怯，只敢躲在凤仪殿中。
听说，她日日抱着那刚出生的小皇子，言语之中满是母爱柔情。听说她开始学着对皇上不假辞色，总借故将他推出门外。我大感欣慰，只盼着她能不再被皇帝牵动心房，守着孩子平安淡然地度过一生。
正当我松了一口气时，我的暗桩却传来消息，说是萧贵妃秘密联络江湖旧人，准备于太子满月那日诈死出逃。
我在黑暗中畅快地笑出声来，这才是我熟悉的萧婉拂，是我发誓要守护一生的萧婉拂。可酣畅淋漓之后，我又陷入深深地担忧中，这皇宫毕竟是皇上的天下，她的这个计划，就真能天衣无缝么？
我连忙调动自己手中所有的势力，命令他们时刻注意各方的动向。我偷偷帮着她寻来两具替死的尸体，又替她掩护偷凿连通密道的动静。
太子满月那日，我没有到场。我将自己关在寝殿中，将漫天神佛挨个求了个遍。
萧婉拂，欠你的救命之恩我已还完，只盼你江湖安好，喜乐此生。
我从天亮跪到天黑，又从天黑祈祷到天亮，当天际翻着鱼肚白时，皇上却突然来到我的凤仪殿。他怀抱着一个婴孩，向来古井无波的眸中露出几分痛楚。
我不敢去瞧那个婴孩，直到他将孩子递到我的手中，为我掀开遮在婴孩脸上的襁褓。那孩儿有着与婉拂相似的眉眼，也有着与皇上类同的薄唇。
我惊得委顿在地，心中的恐慌如潮水般涌来。四周的一切都失了声，唯有皇上压抑着痛苦的嗓音在耳畔回响。
“皇后，萧贵妃宫中走水，朕只来得及救下太子，如今萧贵妃意外身故，这孩子便先由你养着，等到萧家二姑娘入宫再交与她吧。”
他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不太懂，萧家婉拂，此刻不应该已经驰骋于广袤江湖，做她逍遥自在的武林侠客去了？
我听不明白，只能下意识地将这婴孩抱住。他似乎被我勒得透不过气，遂涨红了脸在襁褓中放声大哭。清脆的啼哭声在我的凤仪殿中不断地回荡，将我即将出口的呜咽声死死压住。
我抱着他从天亮又坐到天黑，终于等来了暗桩们的回报。他们说，皇上其实早就知晓了萧婉拂的全部计划，特意率领暗卫等在密道出口。他抢回了太子，并且，杀了她。
绝望如天倾，如地裂，我怀抱着太子狠狠吐出一口血。模糊的视线中有众宫人奔跑而来的身影，萧婉拂似乎就奔跑在最前头，一如当年救我时的模样，她笑着抚着我的脑袋，道：“来，我送你回家。”
家，有她的地方，才会是家。
我在榻上躺了一月，听着紫宸宫方向哀哀的哭泣声听了一月。婉拂被装扮得如同生前模样，安安静静地躺在紫楠棺木中，栩栩如生的脸上始终挂着甜美的笑容，仿佛在做着一个永远醒不来的美梦。
她出殡那日，我依旧没肯出来，我紧紧抱住太子，贪婪地从他的脸上寻找着她的影子。找着找着，泪水便溅落到他的脸上，惹起他不大不小的啼哭。
日子便浑浑噩噩过去，直到我带着太子去皇极寺祈福。偏殿之内，苍老了许多的太后维持着最后的雍容威仪，端坐着受我的全礼。她掀起褶皱丛生的眼皮，冷笑道：“世人都道哀家偏宠幼子，却无人知晓哀家那大儿是如何地冷心冷情。果然，他为了皇位，毫不犹豫地杀了自己的亲弟，更囚了自己的父皇。你也别吃惊，他挚爱裕汤尚且能在她死后冠以污名，更何况萧家婉拂。你若能助哀家，待来日哀家……”
她与太上皇都不是愿屈居人下之辈，短暂的示弱不过是为了将来更好的反击。就比如她送经验老道的产婆入宫，不就是为了将我收伏好为她所用，盼着将来能里应外合重掌皇权。我毫不吃惊，她浸淫后宫多年，怎么可能被皇上一击即垮。
“太后娘娘怕是忘了，我是皇上的正宫皇后，是草原与大胤永修旧好的见证，又怎会倒戈于你。”
她成竹在胸，目光从我怀中的太子身上划过，“只要有恨，便可以。”
我如遭雷击，再次望向她了然的眼神。
“若你助哀家，事成之后，本宫放你与这孩儿逍遥江湖，而草原便可完全独立、而萧家必亡、皇帝任由你处置。”她语带蛊惑，却一字一句地灌注到我的心坎。
我终于不再掩藏自己眼底滔天的恨意，是，我恨萧家、恨皇帝、恨这吃人的皇宫。他们联手毁了我心上的神，毁了我存活于世的信仰。
6
向他们复仇的火焰将我彻底点燃，我蛰伏在暗处耐心等待，等着萧婉玉如期入宫，等着她从我手中牵走太子。
她被封为萧妃，赐居合欢宫。如花美眷与活泼稚儿一同散发着最致命的吸引力，吸引着皇上夜夜留宿她的宫中。
盛宠与流水般的赏赐接踵而来，一时间，她的风头无两，惹得阖宫妃嫔怨声载道。偏偏她最是个掐尖要强的主儿，仗着自己的身份在宫中横行霸道。
我孤守凤仪殿，就如同每一朝每一代的无宠皇后般，空吊着皇后尊荣煎熬度日。直到前线快马急报，送来犬戎屯兵边境的军情。我草原与大胤一心，自然步兵列阵枕戈待发。消息送进宫中的当夜，皇上便夜宿我的凤仪殿。
寝殿灯光昏黄，他将手搭在我的肩头，嘴角笑意温柔，“这深深宫闱，一个无宠皇后注定遭旁人轻视。你本应在这宫中受众人拥戴，与朕比肩瞰万里山河。朕时常在想，若你我能有一个流淌着草原血脉的皇子，必然能保朕大胤千秋万代。”
我赫然抬起头来，他这是在暗示我，若我产子，便能废去现太子之位吗？婉拂尸骨未寒，他竟为了帝业而舍弃她的孩儿。好一个叶赫·玄泽，果然是天下第一寡情薄幸之人。
我的心中燃起滔天怒火，又深深为婉拂感到悲哀。她竟是瞎了眼，看上这样的一个阴险小人。他需借草原出力对抗犬戎、他需借我皇后身份遏制萧妃之势，所以，他便冠冕堂皇地扯出虚伪情意，企图将我也陷入这份虚妄的柔情蜜意里。
可是，我却必须委身于他。为了我的计划，为了婉拂的孩儿。我佯装羞涩地侧过头，任由他将沙帐拂落……
如此半载，皇上多宿我殿中，宫中风向再变，妃嫔们纷纷踏足我凤仪殿，话里话外皆挤兑着萧家婉玉。我也时常摆出几分皇后威严将她连番训斥。终于，蠢笨的她熬不住了，她寻了个我特意暴露出来的错处，兴致冲冲地来找我麻烦。
我摆好阵势，在小佛堂里等着她一步一步地踏进我精心设置的陷阱。小佛堂里供奉着博烁·裕汤的牌位，我恭敬地跪在牌位前念着超度法文，她看着牌位上的名字两眼发光，二话不说便来相夺，我自然不肯让她如愿，着意与她争抢，暗地里则偷偷将牌位拦腰折断。
“皇后，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偷偷祭拜草原逆贼。”她不屑地睥睨着我，越发地口出狂言，“这博烁部妖女伤我大胤命脉，早就下了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啪。”她的恶言恶语在一记剧烈的掌坤声中戛然而止。
“你方才在说什么，是谁会永世不得超生。”匆匆赶来的皇上面色阴沉，显然已至暴怒的边缘。
萧婉玉吓得瑟瑟发抖，而我适时惊呼，将早已裂开的牌位推至他的眼前。他双眸猛地一缩，凶狠的视线有如嗜血豺狼。我暗呼畅快，知自己已赢了大半。婉拂与我说过，裕汤决绝自刎，早已化为皇上心中的一道永不可磨灭的伤疤。她的死亡，将帝王虚伪的浓情无限地放大。至此，裕汤成为他的逆鳞，成为众人根本不能提及的存在。
可他的深情，在我看来不过一场笑话。他以爱为名迷惑裕汤为他卖命，就连身死都成了他名正言顺登基的进阶石，如今这般惺惺作态，不过是为了能在权势的孤独中寻一丝心灵的慰藉。
我估摸着时间，终于等来了腹中尖锐的疼痛。温热的鲜血流淌了一地，我似乎看到萧婉玉分外惊悚的神情。皇上目光沉沉，透露出的扼腕明明灭灭。我佯装惊恐，心中却畅快无比。
冒犯裕汤，再加上这个死去的孩子，应该够格让他严惩萧婉玉了吧。眼前的一切都渐渐模糊，只有那一句“萧妃以下犯上，拉出去杖责六十”分外清晰。
萧妃刚受完刑，我便悠悠转醒，那刚满一月的孩子自然因萧妃的“推搡”化成一滩血水。皇上虽震怒非常，但到底还记得萧家的用处，还是委派了两名御医去为萧妃诊治。
可到了第二日，合欢宫中还是传来死讯，说被杖责的萧妃急怒攻心，又因感染严重而一命呜呼。
宫人来禀报此消息时，皇上正在饮茶。那茶碗在他的指尖停留半刻，终究砰地一声摔在地上。我在无人处勾唇冷笑，悄悄将攒紧的被褥松开。
7
萧妃必死，在我与太后的计划中，唯有她死在皇帝的震怒之下，才能让萧敬陡生胆寒之感。而我草原子民正在边疆浴血奋战，加之我刚失一子，他于情于理都会应下我的请求，将太子暂时放回我的身边。
本就首鼠两端的萧敬，眼见着再无嫡亲女孩可送入宫中，眼睁睁看着自家外孙成为我草原子嗣，恐怕必是要再生出些许倒戈之心。
我并不知太后如何说服萧敬，只知皇上的前朝后宫，似乎都在动乱的边缘一点一点试探。在有心人的煽动下，在萧敬的默许中，新旧朝臣难以和平共处。各家势力蔓延到后宫，便是各路妃嫔使尽手段来彼此攻伐……
皇上顾此失彼，向来冷静沉着的面容上也多添了几缕力不从心的疲惫，就连来后宫的次数都锐减了许多。
我躲在暗处煽风点火，给她们提供亲近皇上，以图一朝得孕的良方。没想到求子心切的妃嫔们真心有胆量给皇上下药，轮番掏空皇上的身子。
崇顺殿中，御医往来的次数增多，几不可闻的咳嗽声也越来越难以遮掩。太后在查证了此事的真实性后欣喜若狂，她暗暗地加快了逼宫进程，只盼着能与太上皇尽快夺回皇权。
她与萧敬定下的夺宫日子里，我退居凤仪殿，在小佛堂中为婉拂超度。我将她的牌位抱在怀中，喃喃道：“婉拂，你等着，你的仇人马上就要永世不得超生，他们马上就会跌落到阴曹地府里，你可千万别心慈手软饶恕他们。”
殿外火光冲天，有厮杀声嘈杂不断。待一切归于平静，一身血气的皇上提剑而来。我对着他扯出一个艰难的笑意，“完了？”
“完了。”他目光沉沉，满面肃杀，再无半丝落魄病痛之态。
我长吁了一口气，抱着牌位从他身边路过。外头日大，我撑起黑伞慢慢踱入地牢，去探望“败寇”太后。
阴暗的地牢中，她落魄地趴伏在地，只不甘地手指向我，“真的是你。”
“是我，是我假意投靠于你，却早早将你计划透露给皇上；皇上假意放松对朝堂的控制，让你与萧敬能够有机会狼狈为奸；皇上佯装身体孱弱，让你误以为时机迫近。太后啊太后，你当初便失败过一次，本不该这么大意。是皇上生怕拖得太久会存了变数，特意药倒太上皇，让他先一步命不久矣，逼得你不得不在他薨逝前仓促起事。我的好太后娘娘，你是不是要学一学前朝的则天皇帝，也想得一得帝王荣光？”
太后老眼圆睁，她艰难地靠坐在墙上，手指着我直哆嗦，“是哀家看错了人，只以为你对萧家婉拂的情意如山似海，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一场笑话。”
“哪里能是笑话。”我小心翼翼地将婉拂的牌位放在桌上，目光无限爱怜地滑过，“你既然一早便看破我对她的感情，便要有被我知晓真相后的觉悟。伤她者，我必伤之；杀她者，我必杀之。我当初给婉拂下的药只会改变她的脉象，却于身体无碍，可她却偏偏难产了；她意图偷偷潜出宫闱，而你却将消息偷偷送给皇上，让皇上将她堵了个正着。你说，我该不该恨你，该不该让你去死。”
她忽癫狂大笑起来，“哈哈哈，是哀家算计的萧婉拂那又如何，哀家那大儿又是个什么好东西，那日的萧婉拂可是被他亲手勒死的。他生性冷情薄幸，如今又是大权在握再无后顾之忧，你报复得了萧家、报复得了哀家，现在的你，难道还能奈何了他不成。”
“那可未必。”我悠然长叹，并不愿再去看她。一代贤后，即使有帝王的倾心之宠，也难逃被子囚禁，落得终生再不见天日的下场。
8
凤仪殿外的杏花开了又落，昔日在树下玩闹的稚童也长大成人。婉拂的孩儿，当今的太子叶赫·景睿已至冠龄。
他愈发有了一国储君的模样，沉稳睿智却又清浅柔和。他的眉眼中依稀残存着婉拂的身影，只有那薄唇让我一丝半点的别扭。
皇上油尽灯枯，在他的崇顺殿中苟延残喘。午后他召我前去叙话，不过多说几句便气喘吁吁。
我将人参鸡汤递给他，不甚在意那汤水是否已流了他一衣襟。他艰难地侧过头去，企图将我远远推开，“朕时日无多，无需你再如此惺惺作态。如今你可算得意，阖宫只有太子一个皇嗣，而他受你教养多年，早将你视若亲母。”
“皇上说笑了，”我丢开碗，用帕子为他掖了掖嘴角，“太子仁孝，这几天日日去为皇上祈福，祈求皇上长命百岁。”
“有你在，朕如何能长命百岁。若朕早几年能知晓你的谋逆之心，若不是看在你能稳住草原局势的份上，朕必要将你五马分尸。”
“臣妾哪有谋逆，臣妾生怕皇上如被您毒死的先帝、被您囚禁的太后一般偏宠幼子，便自作主张绝了皇上的皇嗣。你瞧如今宫中多么清净，众人皆唯太子马首是瞻。如今他的声望渐高，早已能独坐朝堂。臣妾身为他的养母，更是将草原全权托付于他，这不是皇上一直想实现的草原大胤大家亲的完美局面么？”
他撇过头去，待猛咳了几声之后，才舍弃这个话题，改悠悠叹道：“朕愈发想不明白，这么多年，朕待你极好，可你还是要如此算计朕。婉拂于你不过一救命恩人，你替她抚育亲子，也算还了她的恩情，为何要将仇怨落到朕的身上。”
“因为，”我缓缓站起，将手覆在他的脖颈处，说道，“我爱她呀。”
我自幼便知自己异于常人，相比于男子，我更愿意与女子接触。正因为这隐秘的畸形爱恋，我的父母兄弟皆离我远远的。他们瞧我如一个怪物，只盼着我能早日死去才好。
这世上唯一给过我温暖的，便是婉拂。在与她共处的那一夜,她始终将我护在怀中，带着我疾驰在苍茫草原上。一夜光阴，足够让我体会到人世间尚存的温暖。
我为她立长生牌位，听说她嫁与皇上后便举全族之力助皇上夺位。我不远千里来到皇宫，便是为了能守护着她，报她当年的救命之恩。
可时间缓缓划过，我竟不自觉地会因她的笑而欢喜，因她的悲而揪心。我对比着她对皇上的感情，终于明白，这份自以为是的报恩，终究化成了无可救药的暗恋。
“你明明拥有了她全部的爱却不知道珍惜，你杀了她，杀了我此生唯一的念想。”我目眦俱裂，将手指在他的脖颈处收紧，“我本想应了太后助她夺宫，可我怕野心如她不会放过景睿，所以我助你稳定朝堂。毕竟你是景睿的亲生父亲，在无其他皇嗣可选的情形下，你必会全力栽培他，为他日后的帝业扫除一切障碍。”
他憋得满脸通红，含混不清的口齿勉强挤出毒妇二字。我倏然收手，冷笑道：“你应该感谢他，若不是他喜欢这阴冷的皇宫，喜欢这前呼后拥的权势，你早就没有了存在的价值。”
他气得双臂前伸，企图将我按倒在榻上。我远远退开，冷冷地看着他无力挣扎。
我微微屈下膝盖，为他行完此生最后一个大礼，“皇上，你此生拥有三个皇后，裕汤临死前说过只愿下辈子与你不复相见，婉拂知你真心后决然远离，而我对你从来都只有恨。这三个皇后，无一人想与你死同穴。那臣妾便做主，将这三人的棺室墓道与你的堵死，你孤独九泉即可。”
“毒妇。”他的喉咙中发出最沉闷的声响，高高竖起的手指渐渐疲软，再至无力地垂落。他的双目微垂，却始终不肯将眼帘合上。
他终于死了，死不瞑目，怀着无限不甘。我却盯着他的尸首，笑得落了一地的泪。东方帝陵巍峨蔓延，那百年之后的墓室中，我的棺椁将会与婉拂的并排安放，既然我在人间护不住她，那便等日后下了黄泉，再将她细心护在身后。
告诉她，她这一生，曾经被一个女人深深爱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