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泱,红安。
万家灯火。
视着前方一派热闹,易一清勾了勾唇,抚抚马头,进了城。
不似边塞之地,这里天气倒像极了雁戈,温暖如春。街道上皆是摊贩,人群摩肩接踵,各式各样的乐器声交杂入耳。小桥流水,暗青石桥,杨柳抚春,窈窕而立。江南水城,烟柳人家。易一清不禁惊叹。这哪里不是个好去处?
彼时,一阵悠扬琴声传来,易一清看去。一船舫从桥下游出,随着响起阵阵娇羞笑声。船帘拂起,可见着船内坐着许多女子,婀娜多姿,面色桃红。时时丝帕遮蠢,清浅笑着,酥人骨。
船只渐远,易一清刚要撤开视线,船帘又被风吹起,她看见船内一人,忽地定住目光。
弹琴那人身着红衣,一头青发懒散披在身后。只未待易一清看清那人的面容,帘子垂下,船只远去,只余下仍绕在耳旁的嬉戏声。
半响,易一清收回目光,摸了摸马颈,道:“走吧。”
“易姑娘,这是你的房间。”
易一清应了声,打开了门。房中干净简洁,装饰朴素,也是称了她的心。放下包袱,在房中看了一圈,她走到窗前,将其推开。映入眼帘的便是楼下的车水马龙和一片火红的红安城,易一清不知不觉的笑了。可当她看向对面楼时,她怔了怔,无声挑眉。
对楼那间房里,一人正脱着衣衫,露出的肩膀颜色甚雪,头发全数盘在头上,仅用一根木簪束着。脖子暴露无遗,让人遐想。
易一清撑颚倚窗,本想一览春色。怎知,下一刻那人却侧视过来,垂着眼帘,红眸之中滑过寒光。易一清错愕。苏云自?
没等她深想,一物迅速向她刺来。易一清立即侧过身,但仍被它削去几缕头发。她向对面楼看去,窗已关上。易一清撇了撇嘴,一个大男人,看了眼又不会少块肉。
未深想他为何会出现在这,瞅向那物,易一清眸色微沉。是根木簪,而深入墙壁的它,竟完好无损。想来,易一清不由摸了摸心口。这玩意要扎她身上...木簪入袖,她轻吸口气。打开门,离去。
她走后须臾,一人凭空显现,素色衣衫,头戴一顶白纱笠,腰间一柄冷剑。那人站在房中一会,俯身拾起地上的头发,摩擦,那头发倏地化青火自燃,闪烁几下,成了一手灰烬。在火灭了的同时,那人亦没了身影。
“公子。”
斟了杯茶,吹了吹,苏云自道:“进来。”
沈薏进来,见苏云自披头散发的样子愣了愣,作一揖:“公子,如你所料,这个许里确实与皇室有所勾结,而皇家也有不少眼线安插在红安内。”
摇着杯子,苏云自一敛眸光,“逡城?”
“是。”应了声后,她又问道:“您此番去逡城,可有收获?”
似想到什么,苏云自抬眼,但随即垂了下来,淡着声:“朝夷要是那么容易露出马脚,也不必我们枉费那么多时间去抓他的把柄。倒是这许里...”他忽然笑了,但眼底却冰冷得很。他抿了口茶,声音难辨喜怒:“怕是端着这城南端得太久,手有些端不住了。有雄心壮志是好事,可好高骛远...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
沈薏明了了些,“公子的意思是...”
“过几日,便是许公子的大婚之日吧?”他手指划过杯延,一圈又一圈。
沈薏微怔,应声:“是。”
苏云自道:“那我们可要送份好礼。”
“表表心意。”
......
“是。”
见易一清下了楼,店小二快速迎了上去。连着带翻了长凳,惹得店内哄堂大笑。听到动静,易一清也看了过去。那店小二爬起,一劲赔笑,转头看她时,眼里好像闪过一道光让易一清不明所以。
“易姑娘易姑娘,听他们说,你不是大泱人,真的吗?”
易一清抬眼看去,但那些聚着的人却在望天。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看向小二,似在笑着:“他们说的,你便信了?”
这话倒把小二问愣了,他“我”了半天,硬是没“我”出个所以然。
看他无故红了的脸,易一清深感诧异。这世上竟会有这么容易脸红的人?她失笑,不再戏弄他。喝了口茶,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林,林之舟。”
“名字不错。”
“真的?这是我自己取的!”
易一清看他,“自己取的?”
林之舟挠了挠后脑,尬笑:“我,我没有爹娘,一直以来都是掌柜给我一口饭吃。他给我取的名字,总是被那群家伙笑话,所以我就给自己重新取了个。”像是想到什么,他抓住易一清在桌上的手,兴奋至极:“易姑娘,要不你给我讲讲你那边的事吧!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红安呢!”
易一清看了眼他的手又看了眼他。意识到什么,林之舟立即收回手。易一清盯了他几秒,果不其然,脸又红了。她哭笑不得。抚着下巴,她眯起双眼,道:“我那边的事情啊,还真不知如何讲。”
林之舟坐了下来,道:“你那边叫...不是,你来自何处?”
易一清转着筷子,“雁戈。”她看他,“雁戈的青山,听过没?”
林之舟摇头。
想了些许时间,易一清笑,“我常年住在青山,鲜少下山。雁戈四季如春,可青山却是常年积雪...”
“雪?你是说雪吗?”
手臂一紧,易一清有些无奈地看他,却发现他双目澄澈,像极了青山上的清泉。易一清怔了怔,她问:“没见过?”
“何止是没见过,雪这种东西,在大洲已然成了一个传说。不仅是红安,整个大泱一百年来都未曾下雪,更别说见了,”他又摇了摇易一清的手臂,“听老一辈的人说,雪是白色的,易姑娘,是不是啊?”
林之舟欣喜的模样,让易一清也不禁勾了唇,无意识道出:“是啊,雪是天底下最干净的颜色。”
可这话一出,她不由顿住。脑中闪过一道身影,速度快到她想抓也抓不住。不过失神间,她便将其抛之脑后。
“那易姑娘,等你回去那天,能带我去看看吗?”林之舟开口,小心翼翼。
听他的语气,易一清皱了眉。可落在林之舟眼里,以为她不悦,吓得他迅速站了起来,撞到桌子,疼的他咧开嘴。扶着腰,他道:“易姑娘,我没别的意思,我...我只想在我有生之年,看一眼雪。”
易一清定定看他,他曲着腰,躬着背脊。分明是个八尺男儿,却有些畏手畏脚。双眼似星辰,却神色紧张。被她看着,又次红了耳根。挠了挠耳后,撇开目光,顷刻后,又看向她。眼神炽热。
眸光动了动,易一清转开头,静了会,笑道:“好。”
林之舟神色一怔,“你,你说什么?”
易一清竖起两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道:“我说话不说两遍,你要是没听到,那就算了。”
她刚要收回手,便被林之舟抓住。她看他,他面色通红,唇角笑意不减,听他道,声音竟有些颤:“听到了听到了,易姑娘,你可不能反悔。”
易一清挑眉,“我看着像这样的人?”
林之舟又挠了挠头,边摇道:“不,不像。”
易一清欲接话,这时,他人喊道:“林之舟,我要点菜了!别忙着招媳妇了!”
林之舟脸猛的一红,看了看易一清,又看了看那人,连着退了几步,动动唇,险些闪着舌头。他朝易一清笑笑,道了句“易姑娘,你别听他瞎说。我先去忙了”,说罢,一眨眼便跑没了影。
见着,易一清笑着摇摇头。点了些酒菜饱肚,抿了口酒,门口一阵动静,她的视线被吸了去。
“求求你们行行好,给我点吃的吧!我已经五天没吃饭了!”
“哼,老乞丐,这是第几次了?且不说你上次来惹得那些小乞丐一同前来,我被掌柜骂了一餐,就我这每次行行好,我店里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你当我这是救济所呢!”
“最后一次了,求求你,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
“保证?你的保证管什么用?你上次不也是...哎!不给你吃你还硬来!”
看着那跌撞闯进来的老汉,易一清拿着酒杯的手一顿。
店小二和店中打手见此,赶紧将其拦住。架起他,向店外扔去,至于店外发生什么,易一清也无从知晓。只听回来的人说道:“这个家伙,自半月前断了腿,就一直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说来也瘆的慌,你真是没看见他那条腿,全都烂了!骨头都露了出来!”
“你说他都活成这副样子,他还活着干嘛?”
“哎!再怎么说,命没丢,能活就好好活着。”
......
易一清放下杯子。
倚着墙,易一清喝了口酒,又看向前方那个人。那人瘸着脚,形如枯木,似这风再大些,他就要被吹倒了般。身上的衣衫也是破烂不堪,看不出原色。易一清眯眼,提脚跟去。
也不知道跟了那老汉多久,最终见他走进一家破庙。
上下打量那寺庙一眼,将酒囊系在腰间,易一清点地而起。于一处隐下,静静看着檐下的一切。
只见这露天的寺庙中,那老汉弯着腰,背向这处,不知弄着什么。一会,他直起身,这时,易一清隐约看见他脚下有个被枯草盖着的孩童。双眼眯的更甚,她抚上腰间的剑。
可出乎她预料的是,那老汉竟是将他怀中的食物放在孩童身旁。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他已气喘吁吁。看了看那孩子,他离去。只是没走几步,便倒地不起。等了会,他仍没有动静,易一清才跃下。
在他身前停了下,她直步走向寺内。看了看孩子,他却安然得很,嘴角都带着笑意。他无恙,她便向老汉走去。
扯开他腿上的衣服,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易一清眉头皱了皱。看着他的伤势,他的腿的确已腐烂不堪,连白骨也渗了暗色。她眉头皱的更紧。令她不解的是,这人中了尸毒无疑,可,中了尸毒之人皆活不过七天,不能自控,行如走尸,专以食人为乐趣,他又怎会...易一清抬眸。莫不是...
易一清叹了口气,四指拉开,一团黑气在她两手绕着,双指一并,落在老汉的腿上。再次运气,抚开黑气,晕在他腿上。手指点在腿上,眨眼间,她的手已运作数次。好一会,黑气散去,她收回手,额间已是一层薄汗。
看老汉一眼,易一清拍了拍衣衫,起身离去。
须臾,那头带纱笠之人又凭空出现。目光落在老汉身上,他那烂了的腿竟长出了新肌,那人诧异不以。从袖中拿出一袋东西放在老汉身旁,站直身时,风一来,那人又没了影。
尸毒,走尸。
易一清百思不得其解。这两物自两年前便被空无他们灭了踪迹,现在怎会出现在红安?若真是有两种尸毒,那所制之人,究竟是何目的?她揉了揉眉头,看来又有得忙了。
脚边忽地落下一颗石子,易一清停了下来,看了它会,抬头。
果真,楼上倚着个人。
易一清不明所以,他端起手中的杯子,朝她颔首,她明了意。他离开窗,她笑了笑,点地跃起。
落在他房内时,他正斟着茶。敛了敛眸光,她向他走去,笑道:“久仰苏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放下茶壶,将茶推至她手边,苏云自一笑,双眸狭长,“哦?那我岂不甚是荣幸?”靠着椅子,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未待她开口,他又道:“只不过,这似乎不是我同姑娘第一次见面吧?若是姑娘久仰我,怎会连我的人也认不出?”
动作顿住,易一清似笑非笑,“苏公子不会是怪我,前些日子没将你从那客栈里救出来吧?只是,当时场面着实混乱,就算我有心将你带出,也是我力所不能及的啊。”
苏云自神色未变,“嗯,把我穴点了,倒是力所能及的。”
易一清故作罔闻。转而,她撑颚,笑看他,道:“那我送的这份见面礼,苏公子可喜欢?”
苏云自同她对视:“那依这交友之道,礼尚往来,我是不是也应该送姑娘一份回礼?”
对着他的目光,易一清不闪不躲,“能在这遇见苏公子便是你给我最大的回礼。”
苏云自舒了舒眉角,不再开口。喝了口茶后,向她伸出手。
“簪子。”
易一清扬了扬眉,从袖中拿出木簪放在他手中,边道:“既是珍贵之物还望苏公子好好护着,这要是丢了去,伤心的还是你自...”
目光一凛,易一清握着簪子的手一颤。她看向他,没了脸色。手向上一翻,暗自运气,向他打去。两人握着木簪僵持些许时间,暗地里却战了好几个来回。只感周身气流涌动,杯中茶水也抖落出来。两人相视,谁也不曾退一分。
易一清稍拧眉,刚想用上一层灵力,苏云自那边却松了口,轻而易举地将簪子抽去。易一清眼眸微暗,收回手,于袖中逐渐收紧。
易一清嗤了声,“原来苏公子,是这个意思啊。”
苏云自若无其事地看她,不明道:“姑娘是何意?抓着簪子不放的是你,这怎么说起我来了?你若是对这簪子感兴趣,他日我定送你支好的,只是这根,我赠不得。”
易一清盯了他许久,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拂了拂衣摆,她笑:“簪子便不必了,今日多谢苏公子的茶水,时候不早,我便不打扰了。”
说完,她作上一揖,起身。
苏云自也没留她,说道:“不送。”
易一清开门,脸上笑意尽散。刚一出门,险些撞到个人。相视一眼,她撤开目光。出了楼,她握上手腕,脸色一沉。好你个苏云自,竟断了我两根经脉!
“公子。”沈薏作揖。
苏云自转着木簪,忽然发现木簪根处有个细不可察的裂缝。双眼微敛,眼中尽是玩味。顷刻,他轻笑一声:“空无倒是将她磨成了一把好刃。”沈薏还未明白他的话时,他又道:“何事?”
正了正神色,沈薏道:“跟着易一清的人传来消息,看到她给一乞丐医了腿。那条腿本是白骨森森,后来...与他另一条腿无异。”
苏云自脸色始终如一。他撑着下巴,一直看着木簪,不知想着什么。忽地,他又是一笑,双瞳剪水:“你可听说过,雁戈的阴阳手,鬼匠?”
沈薏抬头。
“这阴阳手,手接阴阳,医死人,活枯木。这鬼匠,捏造人身,塑皮相,肉白骨。虽为医者,却终日与死人为伴,及枯木逢春。”双眉微挑,苏云自叹道:“只可惜,青山那群家伙,白白埋没了她的天赋。”
惊了半响,沈薏才道:“公子是想...”
“不。”
目视窗外,苏云自眼中突然一寒,眸底的光尖利似刃。
“没人会在身边养着一匹伪着羊羔的豺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