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交押金的事，江东平一夜都没睡好。他不停地琢磨着应该对纪政委讲些什么、应该怎么说，才能做到既有份量又有说服力。躺在床上，一闭上眼，那些将说的对白不断地浮现出来，反反复复地在脑中晃动，如无数只蚂蚁般一齐搅闹着他的困意，把他的睡眠撕咬得千疮百孔。
他索性爬起来，把脑中缠绕不休的杂念涂在纸上……数完了一二三四……，又开始念叨一只小绵羊、两只小绵羊……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象是又回到了高中，马上就考试了，还有许多东西没有复习，还有许多东西不会，对考试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卷子发下来，头都炸了，全是没有复习到的东西……
在闹钟的叫声中惊醒，天刚刚发亮，江东平愣愣地半天才回过神来，自己早已大学毕业了，再也不用害怕那样的考试。幸亏闹钟把他叫醒，否则不知还要被痛苦煎熬多久，他第一次感到闹钟也有可爱的地方，起码并不完全是一无是处。
赶紧爬起来上厕所、洗嗽、准备早饭……刷牙时想起了今天要办的事，昨夜鼓起来的勇气已不那么强烈，如临大敌般的感觉，如赴弄刑场般的感觉，江东平对着镜子挥了几下拳头，告戒自己，不能退缩，必须向前！又想起昨夜的梦境，虽然现在无须再进学校考场，但生活的考场比学校的考场更难应付，因为生活中到处充满着没有答案的试题与陷阱。
上班的路上，仍然不停地有熟人恭喜他，也有为他和孩子担忧的，江东平一律微笑着点头不语。
……
趁办公室没人的时候，江东平要通了纪政委的电话，告诉他林若英的通知来了，他说他已经知道了，江东平笑着打呵呵，看来我给领导汇报晚了！
听起来，纪政委的心情不错，江东平信佛又嗅到了先前熟悉的爽朗感觉，内心里，江东平一直认为，那才应该是纪政委的本色。官场可以改变一个人，或者可以把人的本色与本质掩盖起来，而现在，纪政委似乎越来越偏离了他自己。
江东平说林若英考研成功与政委的大力支持分不开。纪政委愣了一下，我哪有什么支持不支持的。江东平说干部股一开始不是说她的专业不对口嘛，要没你的支持她也考不了。
纪政委的回话竟然透着点正气与义愤，别人都能考为什么不让她考呢，应该考！江东平也愣了，这话若是提到几个月前说，那可是字字千均，现在都已是事过境迁。
贵人多忘事，这话一点也不错，纪政委显然可能已经不记得当时的情况了，而江东平他们却曾为此曾忧心忡忡，寝食难安，大伤脑筋。
往事不要再提，过去的都过去了，这也不是江东平想要说的重点，他设法把话题往押金问题上绕，试探着问纪政委办手续得注意什么问题。纪政委说也没什么，让小林来办就是了，不过，得交一万块钱押金，这是早有的规定，你也知道。江东平装作不知内情似地咦了一声，交一万块钱是什么意思？
纪政委说是象征性押金，目的是为了防止研究生毕业后不回来。
江东平不解地问，上学前，不是都签了协议吗，上面白纸黑字写明了必须回原单位，还可以不回来吗？
纪政委说协议没什么用，学校直接把毕业生分走了，没点约束力，你能怎么办？
江东平明白了，说白了，单位是想用这一万块钱押金留住你，用你自己的钱留住你——山沟里面的部队，经常强调的一句话是拴心留人，拴心留人的经验千条万条，摆在桌面上的偏偏没有这一条。这个规定很不得人心，现在都与时俱进了，卡是卡不住的，以前还不让考研呢。
纪政委继续解释，押金其实完全是象征性的，你把钱交过来，单位马上以你的名义存进银行，没有现钱也可以交存折，毕业后连本带息一起返还，就当是定期存款。
好象别的单位都没有这样的规定，江东平说，能不能不交啊？
纪政委说，按惯例以前考研的都交了，就为这一万块钱，也不值得去跟其他常委解释，以后要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再说，就这点事，不值得！
江东平努力让自己笑着和政委讲话，一万块钱在政委你们领导干部看来可能不算什么，对于我们这些小军官来讲，就算是一大笔钱了。您一句话若可以免去我们一万块钱，对我们来说，那可真是是一件难得一遇的大事！大大事！！
江东平的语气有些夸张，纪政委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东平，你说的是真的吗？你们双军人收入也不低，拿出一万块钱，应该没什么困难吧？
……要说什么大事也不用办，是没什么困难，不过，政委你也知道，当兵的，要什么没什么，双军人更是捉襟见肘，我们又比不得领导干部，要么有么，我们是要么没么；说双军人还不错，那都是跟老婆下岗的工人比，远的咱不讲，就说马上要盖经济适用房了，最少也得十七八万，大家整天都在琢磨，到哪弄那么多钱去！
呵，这个问题原来你是这么看的……不是可以贷款嘛！
是啊，可以贷款，问题是还得还啊，我拿什么还呢？！
领导就是领导，一接触到实际问题，马上转换角度，纪政委问，这次盖房不一定能轮到你吧？
如果真想要，应该轮得到，江东平心里没底，权且先这么说，应该也无妨。机关一盖房就是师团楼，要么就是单身干部楼，总之没营职干部什么事。
这么着吧……纪政委象是下定了主意。
政委，你说，我听你的，江东平内心一阵狂喜，以为终于把政委说动了。
政委接着说，……东平，你若是买房子，真缺钱了，我可以借给你一万块钱，不就是一万块钱吗，还是那句话，这不是什么大事，以后咱们有什么大事再下功夫！
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江东平暗暗地呸了一声，心想，象这样的单位，谁走出去了，谁都不想回来！林若英如果走了，还能有什么更重要事情，现在押金的事就是最重要的事儿！但政委既然那么说了，仁至义尽的样子，江东平明知他是在搪塞自己，却无论如何都不好意思再固执己见！
挂电话之前，江东平又问了一句，交了押金应该不会再有别的什么事了吧？
纪政委肯定地说，没有了，交了押金就可以办手续。
……
江东平眼睛涩涩的，颈部发涨，老毛病了，上一次好容易下定决心要去医院查查，领导又突然决定带他下部队，一拖又没合适的时间了，不是忙这件事，就是忙那件事，工作一波接一波，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其实也怪他自己，他不愿意去医院，嫌麻烦，总觉得人家医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充其量开几贴膏药，还不够跑那么远折腾的。他以为抗一抗就会过去，没想到这一回难受的时间持续得太长了。
昨夜没睡好，眼睛涩得比平常又厉害些。他以手抚面，不停揉着眼睛，间或晃一下脖颈，心里乱糟糟的，觉得很羞愧。他学过心理学，记得那上面有一些招法，传授如何让对方无法说不，无法拒绝你！都是纸上谈兵的东西，根本经不起实践检验，他准备的那么充分的理由，遇到纪政委的招数却无法施展，不攻自破，只能无功而返。
回到家，林若英问起押金的事结果怎么样了，他是这么说的：算了，交就交吧，别人都老老实实地交了，咱们也犯不着扑扑愣愣地去碰壁，何苦自己折腾自己！
江东平明白，这既是安慰林若英也是安慰自己！那个时候，江东平没有想到，林若英没有想到，估计纪政委也没有想到，办理考研手续还会遇到那么多令人意想不到、欲哭无泪的枝枝蔓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