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四十一年三月春
京师洛阳皇城
嘉德殿
郭轩德身着黄色皇袍,袍上的金龙绣得栩栩如生,似要腾空飞起,双手背后,手中紧紧攥着一封奏折,身后跪着两名奴才,御座旁跪着杨浩,众人都不敢抬头看那充斥着冷厉如冰的眼神,这时仲和奉召前来,郭轩德看后,将奏折甩手扔到御案上,力度有点重,“都下去!”脸色阴沉难测,“诺。”
众人退下,那头上的冷汗终于止住,轻轻叹了一声,那悬着的心终于落下。“臣参见陛下,万岁万万岁!”仲和跪拜,郭轩德扶他起来道:“爱卿不必多礼。”“谢陛下。”
“爱卿,你看看这封奏疏,”将案上的折子拿起递给他,接道:“这苏澈明称辽东女真正在密谋作乱,请求朕再拨发钱粮给他,还说辽东地广人稀,请求朕尽迁中原难民至辽东屯垦,三年不收任何税收,这份心思朕又岂会不知?”
接过奏折展开一看,心中也有一丝忧虑,进而道:“陛下莫非是担心一旦尽迁中原难民至辽东,辽东就会摆脱人烟稀少的困境,长此以往势必会使得平卢收获更多的兵源和钱粮?”“是呀,昔日永霄病逝前的遗书上就警示朕,称苏澈明素怀野心,不可赋予更多的兵权和钱粮,否则定会成为国家大患,朕可是一天都没忘。”
转身走到御座前坐下,接道:“这些年北部边境不甚太平,漠北的达尔部越来越强了,已经兼并了多伦部和东鲁台部,拥兵十万,又勾结契丹,多次进犯辽东,朕不得已只能命苏澈明协助卢龙节度使徐振抵御,现在苏澈明拥兵七万,乃是精锐百战之师,好在他库中空虚,无法自给自足,需要依靠朝廷的钱粮才能稳定军心,你刚说的正是朕心中所忧。”仲和将奏折放到案上,遂即道:“可辽东毕竟是我大齐疆土,那里的人骁勇善战,朝廷要想保住辽东只需要输送足够的钱粮维持军费即刻,不必大举迁徙中原人口至辽东,陛下所忧也不无道理,可朝廷每次往辽东运送足够的钱粮就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这也是为何辽东的兵马只能守而不能轻易主动进攻的弊端。”
对于仲和所说,的确在理,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没有足够的粮食大军又怎能大规模出击呢?仲和又接道:“陛下,辽人善战,如果只守不攻的话着实有点可惜,臣倒是觉得应当迁徙人口至辽东,让辽人自给自足,不仅可以节省朝廷的人力物力,还能随时寻找时机,大举出击,一举两得;至于陛下所忧,臣有主意,可使辽东始终都在大齐掌控之下。”
“爱卿有何主意快快请讲!”郭轩德脸上充满着期待,迫切询问。仲和遂脱口道:“在辽沈设立辽宁节度使,统兵十万,辖辽宁,沈州,盘州,金州,龙阳,盖州,义州七府四十二县,同时设立海东节度使,统兵八万,辖长春,宁安,松北,齐齐哈尔,伊北,汤原,宝清,东卡,库尔九府二十三县,两镇节度使皆选可靠之人担任,如此一来,苏澈明不敢有所异动,辽东可保无虞。”
郭轩德面转温和,离开御座,来到仲和跟前,道:“朕的烦劳让爱卿一言两语就给解了,如此一来就等于是在苏澈明的东西两面布了两把利剑,只要他敢有所异动,这两把利剑就能瞬间刺穿他的胸膛,他只能乖乖效忠大齐,”“立即着手去办吧。”
平卢苏府正堂
“哼!欺人太甚!”苏澈明一把打掉椅子旁边桌案上的茶杯,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那碎声清脆刺耳;狠厉接道:“仲和!是你翻脸不认人,从今开始你我的情份到此为止!”苏博奕见到父亲如此动怒,遂道:“爹,你不必如此气恼,这或许是伯父为了防止即将迁移至辽东的几十万难民作乱,也是为了防止达尔部趁着迁移之际袭扰辽东,掠夺人口,辽沈之地本无节度使,朝廷设立节度使是早晚的事。”
再怎么说仲和曾经给了他关爱,为其辩护也是人之常情,这件事情从朝廷公布开始,他就已经料到了,突然在南北两面设立两大节度使,是个正常人都能预料到,而父亲早就在朝中打点好了关系,一问就知道是谁给皇帝出的主意,因为在内阁宣布设立辽宁、海东两镇节度使的前天晚上皇帝就召见了仲和。仲伯父一心为国,想必是他劝动皇帝允许父亲所奏,迁移中原流民难民至辽东屯垦,以伯父的精明想必是一定会提防父亲做大,没想到一出手就那么狠,只怕父亲晚上睡觉都睡不安生了。
想到这里,苏博奕接道:“父亲,想必是圣上对父亲已经起了疑心,他深夜召见伯父想必就是为了这件事,父亲现在应该做的就是韬光养晦,静观其变才是;平卢之地贫瘠,尽管朝廷迁移流民,但安置流民所需的钱粮我们要早作准备,朝廷想必只会关心辽宁、海东两镇,而我们平卢要自给自足,”“请父亲容长鸣去一趟中原,联络天地会各路义士,请他们援助我们一些钱粮军械。”
苏澈明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儿子原本就是天地会的教主,天地会虽然起义失败,但是朝廷并未深究,得到赦免的天地会各路义士分散各地,经商的经商,种田的种田,当官的当官,以及贩私盐,天地会势力在中原盘根错节,不是一般的人可以号令;“好,此去中原,尽量越快越好,只要你能带回足够的钱粮军械,父亲答应你,将来霸业有成,必令你接管大位!”
这是一个郑重的承诺,苏博奕似乎看到了父亲的真诚,心中稍喜,但面如平静道:“孩儿定当不负爹的期望!”说完转身向外走去,而这时正堂墙角外缓缓走出来一个人,他眉头紧皱,眼光犀利看着苏博奕离去的背影,面色冷淡,嘴角微微一翘,而刚刚屋里的对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苏博奕收拾好了行状,换上一件深蓝色长衫,带足了盘缠,离开了家门,随行的还有袁滨,穿着一袭细长的红衫;二人出了平卢城,向西南而去。
四月份的天气还是如此清爽,河北相州府(今河南安阳)广宗县(今河北广宗),一名衣衫褴褛的男人在前面走着,旁边跟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仅有六岁,穿着残破的背带裙,二人进城后就随处找了个胡同墙角坐下,街道上人来人往,甚是热闹,小女孩看着头靠在墙上的父亲,不由道:“阿爹,我去找点吃的,你等我一会儿。”说完向街道走去,街道两旁有很多货摊,各种各样的商品,小女孩东看看,西瞧瞧,当来到一处烤红薯的车摊前停住了脚步,卖烤红薯的人年纪有点大,脸上带着几道深深的皱纹,小女孩低头看了看手掌中仅仅握着的二文钱,一路走来她已经清楚这区区二文钱是不可能买得起一个烤红薯,后抬头轻轻咬了咬嘴唇,慢慢走到那车摊旁边,这时一对夫妇买了两个后离开,就只有小女孩站在原地痴痴看着那烤着红薯的炭炉,那饱含憔悴的嘴角流出一点口水。
“你是饿了吗?”那卖烤红薯的老汉看在眼里,不由问道。小女孩轻轻点了点头不语,老汉接道:“那就买一个吧,这红薯可香了。”小女孩小心翼翼道:“爷爷,请问多少钱一个?”老汉道:“四文钱一个。”
小女孩那一脸的憔悴的模样,语气平缓略带一丝恳求,缓缓道:“我只有两文钱,能不能卖我两个?”老汉看着她那期盼哀伤的眼神和那通红的小脸蛋,使得人不忍去拒绝,在这种世道,每个平民百姓都活得不宜,那怜悯之意逐渐填充整个心理,随即平淡得吐出一口气,看着她道:“唉,我今天就再做个赔本的买卖,卖你两个吧。”“谢谢爷爷!”小女孩没想到他居然会应,遂连忙道谢。脸上充满着感动和满足,这一路走来不知道碰壁多少次,而这次却例外,在这腐败,人命如草荠的世上,大多数人自私也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小女孩看了看那人旁边挂着的招牌,写着‘齐氏烤红薯’五个大字,就这样深深印在了她的心里,他日若得意,定当报答。
回到父亲身边,小女孩拆开用布包着的红薯,热腾腾的红薯虽然小但烤得焦嫩,香气扑鼻。递给父亲一个,那男人直接接了过来,大口大口啃着,似乎要一口把整个红薯吞下去。男人在此期间,用十几个石子在地上不知道摆什么,摆得有模有样,似乎是一个阵型,而这一切都在前面不远行人中一名蓝衣男子的注视之下,蓝衣男子看着眼前正吃着红薯的父女二人的吃相,就知道这对父女是有很长时间都是饥不果腹;缓缓走过来,地上摆着的就是一个骑兵阵型,街道上的行人来往不觉,都没一人对这个乞丐地上的东西感兴趣,唯独被他不经意发现。
一路上走了将近一个月,途中经过几处州府和县城,找到在本地生活的天地会成员,其中就有中山府的唐温、通州府的觉然,二人都是河北的商家大户,三年前因痛很官府腐败不愿意与其他奸商和官吏同流合污而备受排挤,从而加入的天地会,在四年前苏博奕转战辽东时曾经仗义相助,提供军饷和粮草;唐、觉二人都遵从教主的请求,着手派人向关外的平卢镇输送共二十万多石粮草和一百三十万两白银,还保证每年都会运送钱粮去平卢。
当经过广宗时,苏博奕和袁滨进城,本想找个酒馆吃一顿,然后再赶路,却不经意发现了这对父女。
来到男人跟前,苏博弈不觉道:“阁下摆的可是骑兵阵型?”那男人猛然停住,将红薯放到腿上,抬头看着那犀利淡然的眼睛和英俊的面庞,一股英气扑面而来,遂道:“此乃燕形阵,阁下好眼力。”“敢问兄台名讳?”苏博奕抱拳有礼道。
“在下姓英,名霍,陇西南安人氏,年二十六,”男人站起抱拳道。苏博奕亦抱拳应道:“在下姓苏,名博弈,字长鸣,江浙杭州人氏,年二十四。”
小女孩奇怪得看着苏博奕,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会对父亲那么客气。英霍看向女儿,介绍道:“这是我的女儿娥皇,不过六岁。”苏博奕怔住,道:“昔日帝尧之女娥皇女英下嫁帝舜,助帝舜脱险,成为一代明君贤后,今兄台将女儿起名娥皇,足见兄台对小女的期望,在下佩服!”
苏博奕见他二人吃完了红薯,遂请他前往前面不远处的酒馆同吃,英霍正好肚子饿,一个红薯只能垫垫,而不能填饱肚子,英娥皇也是感到肚子半饱,自从离开家乡避难至此,一年多就从来没真正吃过像模像样的饭食,要么吃树叶要么吃观音土,而这红薯还算得上是最好的。英娥皇虽然小小年纪就很懂事,不过在这种时候难免会有所动心,轻轻用手拽了拽父亲的衣角,似有撒娇之意得轻轻吐出一声:“爹爹,”语气中充满着哀求和期盼,英霍见状,便答应与苏博奕一同前往。
城东街市中的祥和酒馆是广宗县最大,最出名的酒馆,美味菜肴多得数不胜数,且好酒量够,酒香沁人;酒楼三层东侧的客房中,一处圆圆的案桌覆盖着红锦,桌上摆放着二十多道菜,桌子四周坐着四个人,英娥皇仔细打量着每一道菜,她指什么,英霍就给她夹至米饭中,她慢慢得放进嘴里,心中充满着满足感,不由怀着笑意。“小女从小就没见过这么多菜肴,她娘死得早,也许是饿了很久,所以有些失态,望长鸣兄见谅。”
英霍放下筷子,不由细说道。苏博奕含笑温和道:“孩子还小,不必如此在意,我看这孩子挺懂事的,每指一个都要悄悄看我,生怕做错了,霍兄你有福气呀,这孩子以后定能不负所望,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还没她好呢,经常被母亲训斥。”
话归正传,苏博奕道:“霍兄今后打算何去何从呀?”英霍随手夹了一块牛肉放到嘴里,深深叹出一口气,道:“四海漂泊,无家可归,本欲投军,但娥皇还小,我若是去投军了,她该怎么办,她娘临终之时就嘱托我好好照顾她长大,护她周全,我不能不管她呀。”“既然无处可去,不如跟我一同去辽东,我会向家父推荐你担任参将,父亲会赐你一座府邸,你不就有家了吗?让女儿过几天好日子,拥有一个安稳的家不好吗?”
“好是好,只是在下一介草民,又无功德,怎配享此待遇?”英霍谦虚道。苏博奕笑道:“如果连你英霍都不能享此待遇只怕就没人了,你是个有本事的人,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还是赶紧把家先定下来吧。”
见苏博奕态度诚恳,英霍也不好再拒绝,为了女儿为了自己为了英家,这或许是他不得不走的路,而以后种种迹象表明,他这条路并没有走错。
事后几人走出酒馆,苏博奕将自己写的举荐信递给英霍,并将身上的盘缠都给了他;英霍道谢,后带着女儿告别了苏博奕,两人向东北而去。
二人继续向南出发,虽说没了盘缠,但袁滨却身带千金,不愁吃喝住宿。六月,天气渐渐入夏,炎日照地,苏博奕和袁滨过了黄河,抵达颖昌府(今河南许昌)襄城县(今河南襄城东南),进城在街道上走着,忽然有一队囚车经过,民众自觉得让路避开,囚车里一名瘦瘦的男人闭着眼睛,此人身材虽高,但细皮嫩肉,浑身散发着书生意气,是一个读书人,袁滨走近道:“此人乃是宣德四十年进士,姓德,名仲,字子飞,由于没有给朝中阉党送钱,所以被排挤至郾城担任县尉,这些年为官清正廉洁,我看这估计又是得罪了那个大人物而落得如此下场。”苏博奕双眼紧眯,嘴角撇了撇,冷冷道:“不管他得罪了谁,这个人我都是要必须救的。”“这个囚车是刚进城,估计今晚会在这里停留,想必会先把他关进襄城牢房,等第二天再提走,如果他们今晚在这里停留,那就今晚动手救人,如果直接出城,那我们就中途动手。”
苏博奕始终眯着眼睛,语气冷厉。袁滨道:“好,我现在就去打听打听这个囚车要去哪里。”说完,就转身离开,苏博奕跟着马车,果然是到了牢房大门前,遂在牢房最近的客栈三楼订了一间房,这家三楼正好可以看到牢房里的情况;苏博奕来到窗前看着下面的牢房大院中那人被押至最里面的牢房关押,这时门突然被推开,苏博奕猛然转身盯着门口,是刚刚打听消息回来的袁滨。袁滨喝了口茶,道:“长鸣,我已经打探清楚了,这个人是要被押往京城待斩。”苏博奕关上窗户,来到圆桌旁坐下,道:“今晚你我换上夜行衣,准备绳索,从这个窗户而下,顺院墙直接混入牢房,以咱们俩的武功,对付牢房里的衙役轻而易举,救出人后带他去荥阳檀山,待我入京见过伯父后,即带他一起返回辽东。”
二人商定,傍晚子时,顺绳下窗,顺屋檐飞快跑向牢房顶上,缓缓探出头,却突然发现下面有一人拿着酒对看守的衙役道:“兄弟们,你们看守牢房辛苦了,今晚我特意准备了好酒,咱们痛痛快快喝一次。”五六个衙役听后很是高兴,众人就围在方桌旁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最后所有吃酒的衙役都晕倒在地,而那请客喝酒的衙役却很精神,他拿着钥匙来到最里面的牢房,打开了牢门,进来对坐在草堆里的德仲道:“德兄,我来救你了,外面我已经打点好了,你立即换上衙役的衣服,随我一起出去。”
德仲缓缓站起,不舍道:“伯卿,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不能走,我要是走了,岂不是置你于不顾吗?”未得朝廷诏命私放钦犯,可是要问斩的,而此人正是襄城衙司,姓乐,名明,字伯卿;乐明与德仲曾是同窗好友,彼此都了解对方,宣德四十年,二人一同参加科考,同为进士,但都遭受排挤,本为状元的乐明被安排到襄城担任一个个小小的衙司,不过乐明也并没有计较那么多,好歹是朝廷命官,也有俸禄可领,足够养家糊口,就慨然上任。
“你不用管我怎样,我知道你的性子,你不会答应走的,不过今天无论如何你必须走,大不了我辞官不做,亡命天涯就是了。”乐明态度坚定道。德仲亦是态度坚决沉声道:“不!我绝不会为了自己苟活而让你替我去送死,你走吧!”
说完,正准备再次坐下,乐明拿起一杯酒,道:“此乃毒酒,如果你今天不走,我立即饮下!”“你!”德仲猛地一惊,身子一僵,沉声接道:“好!那我走行了吧。”
随后大步走出牢房,乐明跟在后面,换上了衙役的衣服,二人一同出了牢房,德仲抱拳道:“伯卿,你此次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但我希望你能脱离险境。”乐明嘴角微笑道:“当然,我乐伯卿一身的才学和抱负还没实现,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死了呢?你放心去吧,你我还会再见的。”
虽然此时宵禁,城门已关,但乐明好歹与当地的官员关系打得很好,城门吏也不例外,故而给其破例开门,出了城门,二人相互抱拳行别礼,乐明将自己的积蓄都给了德仲,德仲与其相拥而抱,随即告别,道:“伯卿,我们后会有期!”
“子飞,后会有期!”
如果可以他真的想随德子飞一起亡命天涯,但他此时已经有了妻子,且妻子怀三个月的身孕,抛妻弃子的事自己是绝对不会干的,就算朝廷追究下来,自己只要不逃,就不会连累妻子,但是怎么也不会料到以后他们虽然再见,但已然是敌人,那时的他们各为其主,人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倘若知道有那么一天,他宁愿选择自私一次。
而德仲的弟弟就是日后他最强劲的对手、闻名天下的军事家德扬德子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