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未央宫。
张骞对这里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很熟悉,而那些曾经迈过无数次的台阶如今却让他倍感沉重。伴随着节杖点地发出的低沉“笃”“笃”声,他终于艰难的移步殿内。当那张洒脱而俊朗的面孔再次出现在面前是,张骞再也无法承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天子跟十二年前相比,少了一分轻狂,多了一分稳重。他静候这位臣子的宣泄,等哭声渐止了,才挽他入座,倾听他这些年的故事。未央宫成了张骞的忆苦大会,他也从来不像今天这么狼狈过,因为思念天子的缘故,也有辜负圣意的惭愧。刘彻却倍感欣慰,因为他十分清楚,张骞带回来的绝不是一纸无关风月的西域游记,而是一张完整的战略构思,虽然已经等了太久,但还不算晚。
马邑计划失利后,刘彻有点失望,但没有气馁,而是以更加昂扬的姿态厉兵秣马,时刻准备着卷土重来。但马邑奇谋的主角,那位只会纸上谈判的将屯将军就没那么走运了,刘彻虽不计较王恢战术意图中的种种疏漏,却深恨他与匈奴兵狭路相逢时的临阵退缩,还舔着脸邀功说保全了三万人马!
天子震怒,血流成河。王恢被打入大牢,没多久就在狱中畏罪自尽。刘彻也深刻检讨了自己在用人方面的不慎重,重新选拔了一批年轻有为的将官,铆足了精神要在河西走廊上下一盘波澜壮阔的大棋,而张骞的意外回归无异于雪中送炭,让这棋局还没有真正开始就占了先手之利。
来笑我这几天心绪颇不宁静,在长安已盘桓数日,依然没有打探到雁公子的下落,线索就此中断,形成进退维谷的尴尬局面,想到此忍不住长吁短叹。
同行的几位大人物除了小林之外都有点不知所谓,整日里招猫逗狗不亦乐乎,真不知道是来办案的还是来旅游的。这天沙文不知从哪里牵了几匹马,说闲着也是闲着,邀请大家到郊外去打猎。
其时正值秋高气爽的时节,长安的郊野阳光明媚,风轻云淡。
小林并不热衷於此,只挑了一块干净的草坪坐下来望着湖面静静发呆。可汗不愿杀生,跟在众人后面看热闹。沙文、来笑我、德彪熙三人各执箭筒,四处寻找猎物。
这时忽闻天空有嘎嘎鸟鸣声,众人抬头望,原来是有雁阵经过。
德彪熙急忙弯弓搭箭,指向天空,大喊一声“着!”那一箭应声飞出,可惜力道不足,爬到半空又飘飘坠下,人字雁阵显得波澜不惊。来笑我也跟着射出一箭,气力尚可,只是准头欠佳,打到了雁阵的后方。他正暗自摇头惋惜,就听背后“啪”的一声弦响,一支羽箭如风驰电掣一般穿云而过,正中头雁。回头看时,沙文手挽弓柄,洋洋自得。德彪熙伸出大拇哥赞道,嗨,伙计,看把你能的!然后丢开手中弓箭兴高采烈的朝雁落的方向奔去。
刚跑出没几步,忽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几匹快马杀气腾腾的冲了过来。为首一员锦袍小将,剑眉星目,稚气未脱却英气逼人,勒住战马问道,刚才是谁人射落的大雁?
三人面面相觑,来笑我心想莫非是皇家园林禁止狩猎?于是挺身而出指着沙文说道,是我朋友射落的,有什么罪过我担着!
那锦袍小将翻身下马跳到沙文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拿过沙文手中弓,轻轻拉了两下,说道,这张弓十分普通,这位异士果真身手不凡,以前可曾经练过?
沙文听说是讨教经验,顿时放松下来,说道,弓箭这种冷兵器,跟猎枪的使用有异曲同工之妙,关键在于腰马合一,心无杂念,而不是用蛮力。
小将听了之后颇觉新鲜,追问道,猎枪是何物,一次可射几支?沙文说道,六发到八发。那小将沉思片刻,说道,我们现在研制出一种强弩,一次可射十矢,厉害吧?
沙文说道,听说过,不过没有亲眼见过。小将冲他一笑,说道,你会有机会见识的。
后面一随从喊道,霍将军,我们该赶路了。那小将翻身上马,临行前又摘下腰牌回身扔给沙文,朗声言道,国家正用人之时,有这般武功,为何不投军?好男儿志在四方,后会有期!
终南大营,数千新军正于骄阳之下操练阵法,旌旗雷动,杀声震天,不时惊起林中飞禽走兽。
中军台上一员将官手执令旗,指挥若定,正是那锦袍小将,当朝太中大夫、车骑将军卫青的外甥,时年十七岁的霍去病。
因治军有方,霍去病已得悉今日朝廷将委派一名高级将领前来视察劳军,当然,这位高级将领也不是外人,就是他的舅舅卫青卫大人。霍去病从小在舅舅身边长大,耳濡目染的尽是刀光剑影、金戈铁马的军旅生活,所以对这位亦师亦友的舅舅既钦佩又敬重。
正午时分,大营外突现一支数百人的卤薄,黄门官进军营通报,天子御驾亲临!霍去病疾忙出迎,见卫青扶天子出车撵,忙翻身下马拜服于地。
刘彻极目远眺,见巍巍群山层峦叠嶂天高云淡,又见眼前少年郎英姿勃发血气方刚,顿时心情大悦,对卫青笑道,果然天下风云出我辈,后生可畏啊!不过朕可也是响当当的马上天子,今日正要与卿等沙场秋点兵!
侍从赶紧牵来御马,刘彻一骑当先,卫青霍去病二人紧随其后。一路见旌旗分明,法度井然,上心甚慰,问霍去病,卿治军有何心得?
霍去病答道,严肃军纪,赏罚分明。刘彻微微点头,面露赞许之色。卫青在一旁言道,也要懂得爱惜士兵,切忌过度责罚。霍去病点头称是。
三人行至靶场,刘彻笑谓二人,三军易得,一将难求,不知二位卿家射术如何?
卫青见天子有意考校,于是拈来一张铁弓,百步开外站定,弯弓搭弦一箭正中靶心,博得一片喝彩之声。霍去病则拨马背向而驰,电光火石之间忽夹胯拧腰,一个回头望月刷刷刷三箭齐穿靶心,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顿时全场欢声雷动。
不多时又巡至一处擂台,台上两位壮士正比拼角力。刘彻问霍去病,卿以为何人略胜一筹?霍去病答道,若是比拼气力,高且壮者胜之,不过若是懂得取巧借力,则鹿死谁手尚不可知。
刘彻追问道,此话怎讲?霍去病一时技痒,请天子与卫将军场边观战,自己却卸了甲胄跳上擂台,令那两位壮士向自己进攻。
俩汉子倒也不拘谨,摩拳擦掌扑上来就左右夹攻,霍去病略显单薄的身形不断闪转腾挪,饶是如此还是挨了数记闷拳,幸好最终还是卖了个破绽,欺到一人身后,抬腿将那人踢下擂台,再转身三拳两脚解决了另外一人,这才心满意足的跳下擂台。
刘彻看着鼻青脸肿的霍去病,心疼的问道,爱卿疼么?霍去病笑笑说,不妨事,平时多挨揍,战时才能少流血!一旁的卫青感叹道,他们还……还真敢打,下手可不轻啊!霍去病回道,这不算什么,我还给他们当过活箭靶子。舅舅且放宽心,我命系天,一时且死不了!卫青听了连连摇头。
刘彻却越来越欣赏眼前这位不循常理的少年将军,临别时语重心长的对霍去病说道,好勇斗狠只是逞匹夫之勇,要统帅三军,成为万中无一的将帅之才,还要向你舅舅多学习,闲暇时钻研下古人的兵法书籍,一定大有裨益……你若想学,朕也可以教你。
霍去病反驳道,我学了兵法,可匈奴人却不学,一个懂兵法的将领是很难体会不懂兵法的敌人会怎么打仗的。所以末将以为,临机应变就是很好的兵法。
卫青在旁冲霍去病不断使眼色,可霍去病却假装视而不见,继续言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我若用兵,必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出其不意,方能攻其不备。
卫青哂笑道,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轻狂了。
刘彻却不以为然,冲霍去病赞道,好小子!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还说自己没读过兵法?朕早晚给你用武之地!说罢仰天大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