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肃穆端坐的身子微微俯了下去,攘袖起开木夹,填了些炭火,粗口碗中的浅水顿时咕嘟咕嘟,热气攀着一路向上,与厅内干冷的空气凝结,氤氲崤绕,“不止卷阁,听闻开考之初,初春骤降天雷,大约一十九名贡生的号棚触劫,继而焚烧连片,皆被...被活活烧死了!”福伯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句喉间哽咽,几不可闻。
“我记得爹爹曾说过,春闱取士,三年一次,甚为重要,因此早在陛下登基之初就曾上疏‘降减防患,分郭隔墙,尤甚于人’的防火建议,陛下也曾下过明昭,凡繁杂拥挤之肆所、地街、集市都会以砖瓦代替土坯,且将连片的楼阁隔成独围,严防火烧滚携,贡院更是如此,就算只是打翻烛台,这卷阁也不该起了这般明火,起就起了,偏偏这贡卷、誉录备份不但无事,反倒被发现了异样。”舒乐颜双手缩回袖中,突起的利甲左右抵住柔软的指尖嫩肉,不动声色狠掐了进去,“这些贡生....寒窗苦读十年,本有机会科举高中,一展宏图,为家国,为臣民鞠尽一生,谁知竟顷刻间灰飞烟灭,焉知其中会不会有大智大士,而今却尸骨无存……”舒乐颜唏嘘道。
“首先是贡物,考棚内的木板和芦席、被褥、火烛,甚至取暖的火盆,起灶的炉火,都是易燃之物,而省试又是二月中旬,天寒地坼,大风肆虐,况且...这天雷翻滚,非人力所能更改。据闻当日黑云翻墨,几乎遮住了东都四十里外的诺封山,紧接着卷地飓风倏然而过,这号棚火光肆虐,成片狼藉,贡院内储水用尽这才将火势控制,只是这一十九人因为避之不及....”福伯不敢说下去了...
舒乐颜听到此处,忽然有些胸闷,起身走到门处,双手一分,夜幕已然降临,瑟瑟的寒风裹挟着幽幽的白雪,在院中游荡着,响势动天,或像舒展喉间怒吼狂燥的雄狮,或像惫懒喘急嘶嘶不止的灵蛇,连冰冷的夜幕也因冻结而止步一般,黑也黑的不那么彻底全盘。她的双目在黑白光亮的交替间,时而晦涩,时而清亮,“贡院内省试其间,为防止贡考生舞弊,在进入考场时要脱帽褪靴,搜遍全身,场内戒备森严,贡院的四角还设了望楼,若有异样,怎会不能提早察觉,非要等火势不能控制之后才加以施救,而聚奎阁那边誉录甫毕,本来已然烛火去了多半,怎会判卷之处就起了明火,且跟号棚损失孑截然不同。还有贡卷的弥封,倘若真的并未打开过,那誉录的卷宗怎会这般准确,竟与贡卷的号牌名字都对的上呢?若是真是有人徇私舞弊,用了手段想让某些贡生进殿试,入宦途,怎么会这么容易在一轮判考就被发现了呢?”她心中无数个疑问亟待有人为她解答,因为弄清了这些,也就知道了父亲被抓,颜家被抄的真相。她实在想不通,以父亲的为人定然不会做出受贿舞弊之事,就算是为人所害,也定然直到死的那一刻还是会鸣冤报屈,因为他知道一旦在狱中自尽,那便是做实了自己妨碍国典,聚焦门生,独揽科举大权,以求缔结同盟,颠覆朝廷的嫌疑。
究竟因何竟到了自尽的地步!
她转身道:“那沈知防如何自尽,当日贡院省试之前,又有谁人曾进入过,这些也须查清,只是若要查证这些,怕是咱们的身份还够不上。”洛诗与福伯对视一眼,心意相通一般,齐声道:“入刑部。”
“是,只有看过刑部断案的卷宗之后才可以弄清楚,毕竟这件事太大了,若真是有皇家之人在省试之前入过贡院,为了皇家颜面,这些东西可万万不会出现在邸报之内。”
“这两场火起的真是蹊跷,若是事情待尽之时,也可,偏偏省试方开始不久,便遇天雷,紧接着卷阁又失火,不像是巧合,倒像是配合一般。”她颞颥突跳,眼前大白一片,突然头目有些微微眩晕,洛诗知她余毒方清,此刻身子尚在虚弱,紧着催她回室内休息,她勉强笑笑,借着洛诗的手扶的力道,缓缓向着屋内走去。
在这主仆二人养伤的半月期间,舒乐颜耳边又听到了无数的新鲜琐事。八音楼当日火光冲天,虽然后因火龙局的介入,火势总算得以控制,但素云居抢烧殆尽,且火势滔天,几乎吞了一整座的玲珑绣楼,东都府尹梁玉石先是吩咐府衙,将这八音楼仔仔细细里外搜寻一遍,无奈狼藉灰烬,起火的原因也查无实据,借着这股风向,无数流连过此地的宦官权贵,闻风丧胆。
京畿洛邑,女乐伶人,多少官场浮沉,身涉其间,是以当梁玉石带着大队人马赶去之时,京中多数官员顿感危机,唯恐细查之下,多少官场秘辛,大扬于世。
大难将至,各路摩拳擦掌,俱是做好了施展身手,活动门路的准备。但奇怪地是,查了两日,却意外地从画舫内湖中打捞起三具陈尸,更奇怪是,本来哭天喊地,日日堵门申冤要求彻查的八音楼主人欧妈妈,仿若遁隐尘世一般,没了踪迹。
既无原告的苦主,这梁玉石对外拿捏着为民做主的幌子,找了仵作‘仔细’勘验了那三人的尸身,虽然请了卫戍京师十六卫中掌管皇宫安卫的金吾卫左将军晏修拓亲自来勘验伤口,可是依然没有从现世的各路绝招之中比对出谁擅使软剑,这个线索只能放弃。
一路不通,另寻一路。于是乎铺开人手,‘仔细’将城内的各路的食肆、酒肆、客栈清查了几遍,一无所获,职权行使到这个程度,他也算是恪尽职守,明白如他,也从未设想过有朝一日被四方民众赠送什么‘好义急公’‘包公转世’之类的匾额。于是颇为开心地赶紧结案,顺带将方照兴的案子一并交付了刑部勘验,理由是案中有案,人证被杀,东都府能力不足,容交上级,公道断案。
手上两只烫手山芋,交付地很是顺理成章,听闻之后走路带风,红光迎头。近日又宴请了城中舞姬过府一舞,据闻这次的名头是自己年过八十的老母望月兴叹,觉得自己天不假年,想要一睹京中天舞以慰平生,只是次日,又有人传,说是梁大人醉酒酣醉,不小心跌了一跤,面颧肿高,连府衙过府都隔了屏风遮面。
纷纷扰扰,朝来暮去,这些不胫而走的小道消息居然占据了东都之府半月的秘闻热论。
等到事情渐渐冷却下去后,舒乐颜寻了个合适的时机,让福伯出门打听了一番,说是证人被杀,葬生于火中,疑案重重,已经暂时将案子搁置,由刑部开始寻找新的证据了。
至于舒乐颜和洛诗两人,自然也随着这场滔天的大火香消玉损。这闹的沸沸扬扬的‘鱼肉內闱’之案,就这么悄然落幕了。
“那岑召肯这般放过那方照兴?”
今日阳光和煦,淡淡柔风,二人抻了几案和软椅,半躺半坐,委身廊下,手中稔熟地一圈一圈打着络子。这是自懂事起,舒乐颜就被母亲强行训练的女红针织之术。她学来学去也只这一样做的有些模样。母亲无奈,为着她的将来,只好忍痛送去了青州跟随外公学习医术。
也是在此途中,于路经的偏僻小镇遇到了洛诗,将她从牙子手中买回,去了奴籍,送到青州地界的一处县城,拜师在已经退隐的首阶高手聂桑剑门下学习剑术。舒乐颜本来以为自己是做了一件善事,她没有救她,只是送了她另一种人生。谁知,自己举家蒙难之后,她还是历经千难万险,寻她而来。
“舐犊之情,如何放下!接下来如何,且看这岑召有何后手了。”舒乐颜抬眼瞧了洛诗一眼接着说道:“洛诗,你的师哥走了吗?”
洛诗神情楞了一下,双颊赤如虹霞,头埋低一些道:“还没,还在谛音寺。”
舒乐颜抬头瞧瞧她,左手轻绕一圈,将细细的红线小心穿插进去,一个漂亮的结络徐徐而成,她叹口气道:“我拖累你实在太多了。”她放下刚刚打好的络子,倒了一盏茶推到她手边道:“虽然现在梁玉石已经结了案,这刑部尚书跟那方青关系匪浅,想必也不会真心去搜罗京中各路高手,可毕竟是刑部,六部之一,它的权势可以到达哪里,你我都不知晓。你们帮我试出这營派和高五坊的高手尚在东都,且各有投靠,我已然很是感激了,等再过些日子,东都府兵辖管京畿六卫的人手松懈下来,你便出城吧!跟随师哥一齐回青州,你们一起走,我也放心。”
温热的茶水刚刚送到唇边,洛诗将茶盏重落回几上,急切地说道:“姑娘要赶我走?”
“不是赶你,只是这东都不太平,你跟着我始终不能安下心来。”
“那就不必安心,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以后姑娘去哪里,我便跟去哪里!”
“可你不会过得比以前好。”
“那也比遇到姑娘之前好了千倍万倍。”洛诗双眼通红,唇角轻颤着。
乐颜停下手边的活计,抬眸盯着她道:“我不能就这样活着,我所有的亲人,我父亲、母亲、弟弟不能就这样白白没了,我得寻个缘由,查证个清楚。”
洛诗见她神情坚毅,目光如忘川之江般的死寂,但她知晓,那幽幽的双目之下藏着怎样的哀痛。小的时候,洛诗记得第一次跟着这位尚书府的千金之女上街,因为有对家于长街之上诋毁医家荀氏一门,这位羸弱贵女居然将自家马车上的脚凳抻下,摆到街中,也不用人帮忙,自己爬上去,用手中的袖剑足足射了那人十几箭矢,且都是选在人体经络不多之处,那人叫苦连天,却于性命无碍。为了这件事,荀门跟随而去的众多小厮、女使都被吊起刑讯,险些丢了性命,可伤好被发卖之时,这姑娘又绝食禁水,自己院里的仆人硬是一个也未送走。自打那时起,她的外公荀淼,娘舅荀焘才对她另眼相看,视之为骨肉至亲。所以洛诗心里明白,这位姑娘是会为了亲人付出一切乃至自己性命的。
她心中凛然一惊,不,她历经千难才将她寻了回来,她不止是自己的主人,恩人,更是自己的知己和亲人。
“姑娘,你的心意,你要做的事情,我都明白,他们是你的亲人,可你也是我在这世间,除了师父之外,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所以我不会为了贪图安逸就退缩回自己的壳内。”洛诗心中突然有些酸痛,“姑娘还记得吧,你以前总说我胆子小,只敢守住自己仅有的这方龟壳,不敢到外面来瞧瞧,现在我来了,就定然不会再走了。”
乐颜闻声,有些鼻酸。她昔日觉得洛诗失去太多,是以当光明来临之时,总是战战兢兢,连看一眼都不敢伸出头来,曾经无数次想要接她来洛邑,她都小心拒绝,因为她害怕向前再迈出一步,自己眼下拥有的便会消失殆尽,所以自己咬紧牙关,想要守住青州一切的美好所在,谁知今日为着自己,她还是破了例。两个失去太多的灵魂,在这孑然微凉的冬春交际,有着急于想要抓住一切的难堪和无奈,她们不想再次失去,于是只能各自做着违背自己心意也违背对方心意的选择和决定。
看她始终坚持,乐颜也不再强行驱赶,只幽幽叹气道:“你在这里,你的师哥想必也不会单独离去,这可如何是好?”洛诗红着脸颊回道:“我的心意,想必师哥可以体谅的。”乐颜盯了她片刻,摇摇头道:“去厅内唤福伯过来吧,请他拿着这些络子去换些米回来。”洛诗起身福了一福,回了声是。等福伯出来,手上多了几个编好的筐筥,将事先打好的络子小心分拣放进去后,夹于腋下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