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应本还强作镇定,直到两位官爷拿了绳索过来索拘,终于胸腔大颤,喘息艰难,俯了下身去。“我只是....家有病患,实在是得需要贵重药材吊命,求官爷...宽宥一二。”
那掌柜上前支手压了他中庭一指,不忿地怒道:“你这孩子,我不是早答应了给你银钱,为你那老娘治病,你为何还要如此?”他的面容愤慨,但更多的是惋惜。乐颜去瞧洛诗,只见她还是那般姿势,静若冰人一般,当下颞颥突跳,心中莫名压抑。
“孝经所言,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既是孝子,自也当网开一面。”二楼楼阶处,那名执手流苏佩剑的男子缓缓驰下。乐颜死死盯着那人左手指节处,只见小指后微微突起一节,却是个六指。
那掌柜闻声,敛衽一礼,也不多说,快步上前拉住两位衙役,小声说了半晌的话,又走近那名失主,好一番安抚。最后转身对着厅中食客道:“对不住各位,饶了各位用餐的清静,这顿餐食,小店请客,愿祝各位飨食欢愉。”
眼前两名官差已然收了绳索,厅中众人自然也不再计较,待开了庭门,外迎飨客,内叙家常,重新热闹起来。舒乐颜弦月弯眉轻轻皱起,只是一瞬,胸口淌过异样的麻痹之感,不敢再多停留,唤了洛诗,朝着大门走了过去。
待二人从食肆出来,绕过木兰街又经行了两条长巷,来到一座红瓦灰墙的小巧院落门前,三间瓦房矗立眼前。洛诗上前轻叩三下,内里开门走出一糯齿孩童,不过十岁左右,扑闪双目,天真地问道:“你们找谁?”舒乐颜瞧他稚嫩可爱,弯腰点了一下他的鼻尖,回道:“你是小努儿吧?”“你怎么知道?”那男孩更加疑惑,两只抚住门板的小手向前推了一下,扯开的门缝更小了些,舒乐颜见他小小年纪,乖俏悌醒,心中十分欢喜,“你爷爷呢?喊你爷爷过来,就知道我是谁了!”“爷爷不在。”“谁说不在,你这猴孙!”一声略带无奈的老者之音,徐徐传出,忽一阵风刀刮过,催肺入内,隔着门板响起一阵急促的咳嗽,纵然未见到人面,也知此人年纪已然不轻,待咳嗽停住,门口倏然定住一位发须皆白的老人,隔着不阔的缝隙探出身来,身形十分瘦削,额间双颧细纹条条分明。见到两人,目光停住须臾,神色恍若大梦方醒,自上而下,细细辨认一番,当下胸臆上涌,潺洁的热体顺着双颊滚滚而下。“福伯,进去说。”舒乐颜喉间亦有震颤。
待三人穿过小巧精致的院落,进了屋内。那老者唇角抖动,屈膝一跪。“姑娘,真...真的是你?”空气冷噤,气息流转,老人内心涛壑万千,短短几句竟泣不成声。“是我,我还活着,福伯快起来吧!”舒乐颜上前几步,将被称作福伯的人小心搀扶起身。“多亏了洛诗。”“是,老奴多谢洛诗姑娘!”说着又要去拜,洛诗连忙制止道:“福伯,切莫拜我,我可担当不起,是姑娘福缘深厚,天不欺生。”“是,是,洛诗姑娘说的对,我们姑娘心地好,老天定会回护,让她一生平安。”
因一夜未睡,两人洗漱过后,便摸爬一觉睡去,待的晚间掌灯时分,舒乐颜尤觉身体乏累,但心中挂事,也不好萎懒一天,强逼自己起身后走到厅中,见洛诗福伯二人早已团坐等她了。白日那探头堵门的娃娃也没了影子。舒乐颜抚裙坐下,刚愈执筷,抬头散去微芒,柳眉微蹙,席间不免冷清。往年佳节前后,一家其乐相融,恍若隔日,终如海市。福伯瞧出她的情绪有些低落,唯恐开口说话令气氛更加噤若,只是一味填筷布菜,也不吱声。
“福伯,我托你打听的可有结果了?”舒乐颜未动筷,随手端起洛诗刚满的酒盏,饮了一盏。昔日,福伯记得洛诗好酒,所以提前备了冷酒,未曾想自家姑娘几年未见,不但饮了酒,且酒量不差,今日乃是酒中仙品金盘露,他细心寻了很久。待扭过身子左手扶住丁炉外沿,用力将炉子挪过来,炽炉正旺,炭火尽赤,炉上有一浅口壶,壶内有水,他小心将温酒壶架了上去,停罢,挺身坐直道:“姑娘但有所求,老奴自然尽心。”他摆了摆头,此刻院中细雪飘忽落下,白色精灵舞动天际,外面只余风声萧索。
“那方青今日一早去了四皇子府中,未着官服,未驱车驾。”
“什么?”乐颜闻声前倾,神色有些惊赧。
洛诗不解道:“这又如何?”她自十岁起,久居青州,跟随聂桑一脉习剑强武,于东都之府,知之甚少。
福伯忖了片刻,绷直的腰线微微舒缓,低声叙道:“这方大夫,当日参与弹劾老爷最是严苛,听闻当今圣上登临天位,此人居功甚伟,所以虽未官至上品,但已然被陛下视之心腹,他亦自以孤臣自居。”
舒乐颜苦笑一声:“这东都府真是网尽了天下能人志士!”沉吟片刻,拾起竹筷啖了一口肉,接着问道:“那岑召呢?”
“自那岑申被杀以来,这人反倒...颇为安静。”
“杀的是他儿子吗?”洛诗俯下身去,素手引起酒盏,抬颌一饮,不屑地反问一句。
乐颜知她今日晨起所经,为一‘孝’字所扰,返哺之恩、父母恩勤,此刻想必感同身受,正是炽火难消,急需发泄之时,她也不评论,以手抚平鬓角,缓了缓思绪。只听福伯继续说道:“当日同举发科考舞弊案的,还有他的同僚沈知防,同是一轮判考,沈知防自尽,而他则活的安安稳稳,实在是令人费解。”
舒乐颜带着一丝疲惫的神情,慢慢回道:“怕是得从贡院查起,那边呢?查过了吗?”
“老奴有一位远方表侄,与三年前参加科考春闱试的一位落选贡生乃是知交,透过他,老奴倒是问了个大概,听闻是弥封有异。”
“弥封?是试题泄露?”舒乐颜吃惊道。
“不,是贡卷的弥封,那落选的贡生当日是从州府延请的举荐信笺,虽也亲历,但知之甚少,只说是各路试子的贡卷送到卷阁一轮判考后,天干物燥,走了水,那些人抢救时发现誉录的文字中做了记符,进而想到是贡卷的弥封出了纰漏。”
她挺直腰身,仿若自语道:“也就是爹爹勘验的试题无恙,却有人在封起的贡卷中动了手脚。”
“听着...是这个意思,不过...”
“不过什么?”一盏热烫的烧酒刚没入喉间,乍听此语,满口囫囵咽下,当下樱粉双颊,薄的几乎透了骨。
“不过,又说后来御史台和太常寺共同调查取证后,弥封完好无损。”
“御史台和太常寺哪位督办?”
“是陛下亲派,御史大夫严自怀协同太常寺少卿左繁调查取证,刑部尚书程渊断的案,听闻...后来...后来陛下还亲审...”福伯起筷为乐颜布了些菜,心里打着腹稿,想着究竟该如何将了解到的事情尽可能地表述清楚。
“你继续说。”舒乐颜鼓励道,三年时间,她本以为自己至少可以做到心静止乱四个字,但当昔日蛛丝马迹近在耳侧时,方才知道,行止由心,心不静,则意亦不平。
“据闻贡卷收回后,在至公堂中由弥官当即进行了弥封,后紧接着送往卷阁,期间并无逗留,且送往卷阁的三位大人,一正二副皆是邸面交付,并无渎职之时间。后来誉录也算顺利,紧接着一轮判考,这判考官是翰林院学士岑召、沈知防还有...还有礼部侍郎韩昌黎,一轮判考未竟,便....发现了誉录名单有异。”
“何人察觉?”
“是这位侍郎大人最先发现的,听闻是聚奎阁失火,好在火势不大,但是誉录的备份经过明火的炙熏,居然右侧的空白处出现了记符,然后就是连夜与左谏议大夫方青和韩昌黎一齐进宫面的圣。”
“爹爹出事后,这太后的三弟连宗政顺理成章的由吏部侍郎升任为了尚书大人,这其中自是少不了他的反覆,而却是由韩侍郎先发现的,想来应有两种可能,要么他是被方青和连宗政诡谲谋术利用,是他们图谋算计我父亲的利刃,要么他本身也参与其中,是这关键的一环。”舒乐颜长纳一口,那一方拳头大小的心房内,微微产生些惧意,如此多人被牵涉期间,是做了万全之策定要取了她爹爹的性命,吏部尚书,职任十五余载,竟然被逼落的个暗牢自尽的下场。
“只怕连氏一门都脱不开干系!”福伯叹口气,“控制了春闱,太后连氏便可以源源不断地吸纳新的追随,巩固自己的地位,可怜老爷一片丹心,却到了这兔死狐悲的结局。”
她的十根手指,每指每节的根骨都在忍受着覆压的耐力,“聚奎卷阁,那里几乎是与内龙门的棘围号棚同时落的锁,贡生一共三场,每场三日,一共九日,誉录人员也都是在同一时间静待卷宗,期间不得外出,就连餐食也都是跟贡生一般,是内设的炉灶,外人进不来,内里出不去,弥封与誉录又是完完全全两批人,不可能沆瀣一气,齐头并进。”舒乐颜心口纠痛,绵软吐纳之间,竟不自觉倒吸了几口凉气,她赶紧端起一盏热酒,也不拢敛衣袖,抬颌一饮而尽,将茶盏重重拍到几上道:“那起火的原因,各府可有邸报,查过了吗?”
“这个...因为时日已久,只收到了口传,并未亲眼看到当日的邸报单子,这户部司蒋培府上有一位清客,曾经做过赣州县令的文书郎,姑娘知道,老奴也是赣州人。我托了人,送了银子过去,这才约着见了一面,据说这份邸报上写的是天干物燥,一官员困顿昼乏,不小心撞翻了烛台所致。”
外院应景一般,肃风鹤唳,雪应该越下越大了吧,万籁千幕负载于这片纯洁,与厅内炭炉之上水开的咕嘟之声相应,反衬得此间更加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