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准备怎么办?”顾启华问。
郑嘉琰的心狂跳不止,感觉自己被送上了终极审判台。
“我会跟郑嘉琰一样,降落在前面的学校操场上。”杨懿固执地回答。
“背后的机场不考虑吗?”
杨懿犹豫了两秒钟,不情愿地说:“可以考虑。”
“那就调头!”
杨懿照办了,操纵飞机向左转弯,调头飞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他知道,自己这一通操作的结果,将决定郑嘉琰是否会被退学,他的心脏也抑制不住地狂跳着。
当飞机完成180度转弯后,欧阳梦凡也搞明白了正在发生的事情。她把手覆在郑嘉琰握紧的拳头上,她朝他望去,看见他正面色凝重地紧咬着牙关。
“发动机失效后,最佳飘降速度是多少?”顾启华平静地问。
“65节。”
“那就飞65节。”
“我正在减速。”
“航向075切入V16航路。”
“收到。”
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杨懿一心希望飞机落不到机场跑道上,以此证明TRUMP对郑嘉琰的裁决是错误的。他故意把速度飞得七上八下,好让飞机达不到最远飘降距离。
“飞机操纵给我。”顾启华说着,把手放到驾驶盘上。
杨懿只好松开了手。
顾启华把航图递给杨懿,“这是个有塔台管制的机场,你联系一下,就说我们飞机有小故障,请求降落。”
杨懿照办,塔台管制员同意了。
“看见前面的机场了吗?”过了一会儿,顾启华问。他们已经能够清楚地看见跑道了。
“看见了。”
“操纵给你,”顾启华松开手,“把飞机落到跑道上去。”
“我操纵,”杨懿说,“襟翼一。”
“等会儿再放襟翼,”顾启华冷冷地说,“放太早会影响飘降性能。”
什么都骗不了他。
高度500英尺时,飞机对准了跑道,郑嘉琰开始绝望了。看上去几乎可以确定,飞机可以落到跑道上。他曾经无数次不服气地怀疑,这是做不到的,尽管理论计算并不支持这一想法,可他内心就是不服气。他感觉头顶被人浇了一盆冰水,仅存的一点骄傲也被无情地击碎了。
他靠回到椅背上,一切都结束了。
这是杨懿第一次对落地如此抗拒,他别无选择,最后,他把飞机稳稳地落在了跑道上。
顾启华把油门杆往前推,等速度上来后,他说:“抬轮,回航校。”
顾启华第一个跳下飞机,一声不吭朝放行大厅走去。郑嘉琰、欧阳梦凡和杨懿垂头丧气地跟在他身后,谁都没说话。
刘景浩这时也完成了观光飞行,他跟在段振刚身后,愉快地跟韩芷依聊着天。他朝郑嘉琰他们这边瞄了一眼,看见他们的表情后,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HEDNRY和TRUMP在二楼安排好了会议室。ELSA领着段振刚和顾启华上了楼。
“顾总,我可以上去吗?”顾启华经过身边时,欧阳梦凡冒昧地问。
顾启华犹豫片刻,说:“可以。”
欧阳梦凡挑了一个最不引人注意的位置,远远坐着,她要陪郑嘉琰度过这段最艰难的时间。
HENDRY和TRUMP坐在长条形桌子的一条长边的正中央,他们对面正中央是段振刚和顾启华,秦风坐在段振刚身旁,郑嘉琰和杨懿则坐在顾启华那一侧。
这时顾启华想起来什么事,他扭过身体,在房间角落里找到欧阳梦凡,问她:“你英语口语怎么样?”
欧阳梦凡正诧异着,杨懿帮她回答:“只比美国人稍微差点。”
“你坐过来,”顾启华对欧阳梦凡说,“帮我们翻译。我们的翻译官拉肚子。”
欧阳梦凡坐到会议桌的短边上。
前面十分钟,全是领导之间表达友谊的废话。倒是欧阳梦凡地道的英语发音,和精妙的组织语言的能力,让双方都觉得,这样的废话讲起来其实也颇为有趣。
顾启华终于把话题引到郑嘉琰的问题上来时,欧阳梦凡坐直了身体。
“刚才我把郑嘉琰那天遇到的情况模拟了一遍。”顾启华说。
“高度8000英尺,速度100节,位置V16航路,向西飞行,距离BXK导航台14海里,油门收光,30秒后,调头飞往GOODYEAR机场。”顾启华停顿了一下,问TRUMP:“这些设置正确吗?”
“完全正确。”TRUMP微笑着表示同意,“最后结果呢?”
“我们落在了跑道上,刚好够得上。”
“跟我的判断一致。”TRUMP露出一副料事如神的样子,“那你们是同意郑嘉琰退学了?”
欧阳梦凡艰难地把这句话翻译成中文,然后屏住了呼吸。她后悔不该接受这份翻译工作,这太残忍了——她也许要亲口宣布郑嘉琰被退学的结论。
“不。”顾启华出其不意地说,“我不同意你的判断。”
欧阳梦凡差点叫出声来,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她瞥了郑嘉琰一眼,他的表情还算镇定。
TRUMP一愣,干笑了两声,困惑地问:“为什么呢?”
“作为资深教员,请问TRUMP先生,收光油门,跟发动机完全失效,是一回事吗?”顾启华说。
“理论上来说,收光油门,发动机还会有一点推力。”似乎已经意识到顾启华要把对话引向哪里,TRUMP又补了一句:“也就一点点”。
“当你发动机失效的时候,你会希望有这一点点推力的。那是完全不同的。”
TRUMP不情愿地承认:“与发动机完全失效相比,油门收光情况下,对应的飘降距离确实会长一些。”
欧阳梦凡对油门收光、飘降距离这样的专业词汇感到犯难,杨懿帮助了她。之后她又游刃有余了。
顾启华点点头。
TRUMP迫不及待地继续说:“可是如果不放襟翼落地,就可以飘得更远一些,只是落地速度大,但在三千多米的跑道上,不用担心速度大的问题。”
“我在300英尺高度才放的襟翼。”
“OK,我们就算油门收光剩下的推力,带来的积极影响,和放襟翼产生的消极影响,二者抵消,你仍然落在了跑道上,不是吗?”TRUMP飘飘然地说,“况且你等了30秒才开始转弯。”
“当故障发生时,飞行员从识别故障,到最终决策,进而采取行动,花费30秒的时间,是完全可以接受的。”顾启华看向HENDRY,“校长先生,你同意吗?”
HEDNRY谨慎地点点头,“这一点,我同意。”
顾启华继续说:“TRUMP先生,波音飞机我飞了快三十年,先后飞过波音707/727/737/757/767/777六种不同机型。就算是发动机失火这样万分紧急的情况,波音的程序设计也允许机组花一定时间,用来识别故障,分析故障,进而制定方案,采取行动。因为人不是机器。”
欧阳梦凡翻译完这一段,感到痛快极了。
而TRUMP则一脸窘迫,显然是被顾启华的履历震慑住了——波音飞机他连摸都没摸过。他在喉咙里咕哝了一声,似乎因为校长没有表达对他的支持而不满。“那即使30秒是合理的,还是能落在跑道上。”他说。
顾启华目光如电,紧盯着TRUMP,语带遗憾,缓缓地说:“TRUMP先生,直到此时,你依然忽略了一个重要因素。我真希望你不是故意这么做的。”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请问,你看过当天的气象资料吗?”
TRUMP扭动着不安的身体,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蹦出一个词:“NO。”
“我看过。”顾启华把面前的一摞材料轻轻地推到TRUMP面前。
TRUMP迟疑了一会儿,不得不拿起来,仔细看着。慢慢的,他的脸开始变红,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最后,他心虚地问:“跟今天的天气差别大吗?”
顾启华又推过去另外几张纸,“这是今天的。”
TRUMP把两份材料捏在手里,强作镇定地对照起来。他慌张的神态,让欧阳梦凡觉得已经胜券在握了。
顾启华不愿再浪费时间了。“北半球中纬度地区的高空风一般都是由西吹向东,我想你是清楚这点的。郑嘉琰遭遇发动机失效的那天,空中风16节,而今天是25节。从事发地点调头向东,飞向GOODYEAR机场,正好是顺风飞行。使用最佳速度65节滑翔,加上今天顺风25节,地速是90节,飞机刚好够得上机场跑道。如果换成当天的16节顺风,地速只有81节,你认为会是什么结果?”
TRUMP的脸已经憋成了酱紫色,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没东西可说。
顾启华步步紧逼:“结果就是,根本不可能飞得到机场!我刚才仔细观察过,飞机调头之后,那一路上,根本没有一块适合场外迫降的其他场地,那里全是碎石地。”
他再次转向HENDRY,“校长先生,你现在一定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了。”他指了指郑嘉琰,“这个只飞了半年的菜鸟飞行员,为你救回来一架飞机。而我们,也没有失去一名优秀的飞行员。”
欧阳梦凡控制住狂跳的心脏,努力维持着一种平稳、客观的语调,但等她翻译完后,还是感到一阵大脑缺氧,全身快要虚脱了——这是一种精神上的高潮。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杨懿已经兴奋得快要跳起来了,郑嘉琰坐在他身旁,却没有太多表情,但他的胸口上下起伏着。
HENDREY难以察觉地斜了TRUMP一眼,脸上划过失望、后怕、难堪的复杂表情。他为TRUMP的不专业判断感到失望,即使TRUMP针对郑嘉琰的不公对待,是经过他本人默许的,可毫无疑问,他把事情办砸了。让别人在自己的航校痛斥他们业务的不专业,实在令人难堪。同时,他也的的确确感到后怕,如果短时间内摔掉第二架飞机,他可承受不起。
HENDRY耸了耸肩,尽力保持校长身份应有的沉着。他以公正却含糊其辞的口吻说:“这样看来,TRUMP先生之前的考虑不够全面。为此我代表校方表达歉意。同时,我们撤销郑嘉琰退学的建议。相反,我们要对他进行嘉奖,他是我们的英雄。”
郑嘉琰看见欧阳梦凡翻译这一段时,眼睛一直注视他,他感到泪水模糊了双眼,事情总算解决了,靠的是公正、善良和智慧,还有一点实力和地位带来的权威。
他对顾启华深深地感激和钦佩,同时责怪自己竟然也没有考虑到风的影响。原本他自己就有机会搞定的。但他立即就推倒了这个想法。同样的话,同样的理由,不同的人讲出来,作用会不一样的。人微言轻,世界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