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长兴路，“后夜书店”还亮着灯，在黑暗的风沙中一片凄迷。
一前一后两个人，从模糊中显现，然后走近，停在屋檐下。扬江抖着衣服让上面的沙尘滑落下来，用手不断拍着，旁边季芸清递来一张餐巾纸，扬江怔了一下，说了一句“谢谢”接过来，动作明显收敛了不少。
季芸清干脆将灰色的连帽卫衣外套脱了下来，露出里面白色的T恤来，她背对着扬江，将衣服振了振，然后又将衣服从头套了进去，然后用手挽着束起的发辫，扬出了帽子。
扬江看着她高挑而弯曲的身材线条，稍稍有些发愣，直到季芸清去推门才回过神来，跟着走了进去。
这是一家冷色调极简风格的书店，地板是黑白格子，墙壁刷成浅青色，高层铁制大书架，厚实而现代风格的书桌和椅子。
店主是一个卷发戴棕色框眼镜的女人，年纪估摸三十多岁，坐在台后靠在椅子后背上捧着窄边而厚的海外书籍读，手里一只长签字笔在指间转的灵活。
扬江不禁有些咋舌，低声道：“竟然还有这样的书店。这种天气这样的时间还开门的吗？“
女店主听到了扬江的话微微推了推眼镜，抬起头来：“沙尘天气虽然是没什么人来，但是营业时间还是不变的，没有实在不能开门的情况每天都是一样的。”说着她指了指身后。
扬江顺着她指的地方看去，只见前台后面的上方墙壁上贴着一张打印的告知，上面写着：“本店营业时间，18:03p.m.-8:03a.m.，周四和每月十六号、二十六号歇业。”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休息日可以通过邮寄的方式还书。”
“还不错吧。”季芸清回头看了一眼扬江，“虽然地方有点偏。”
扬江点了点头，向里走着，一边打量着书架上摆放的各种书。
精美包装的商业书自然没有太多看点，吸引扬江的是里侧数排书架里的各种旧书，或者说是旧籍，每种只有一本，按门类、年代分类排列开，倒有一种图书馆的感觉。
“这些书是不卖的，只能借读。”季芸清随着扬江一起走着，说道，“有的时候实在爱不释手，就‘偷’出去看一阵子，再还回来，店主对于熟客也不怎么计较。”
“你怎么发现这种地方的？”扬江问着，一边从书架里抽出一本书来，竟然是只听说过名字却未见过书的古本。
“在网上看到的冷门推荐。”季芸清说，“不过也没有那么冷门，你没有听说过吗？”
“倒是没有见过。”扬江说，“虽然我以前还算是个比较喜欢上网的人。”
“以前？”
“也不过就是十多天的时间。”扬江粗略地翻着书，说道，“对网络产生了一种想法，想要去试一试。”
“什么样的想法？”
扬江停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又转过身，说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有一种好像被网络绑架了的感觉。想试一试远离电子网络的生活，除了电话之外其他都不用了。”
“你想变得特立独行。”季芸清说。
“也不完全是。”扬江说，“只是某个偶然能够痛定思痛的时候，想到这大概是一个比较重要的因素，我是指行为习惯有被网络绑架的趋势。还有就是我确实一直以来有一个愿望来着，想着去山里隐居。不用电子网络，大概多多少少还有些那样的感觉。”
“不错的想法。如果有机会给你，比如说毕业之后不用急着立即工作，你会去找一座山隐居吗？”季芸清问。
“我想大概会的。”扬江认真地说。
季芸清无言，转过身背对着扬江，抽出一本书，还未翻开封面，便说道：“我小的时候曾经想过，去大海里面。”
“大海里面？”
“那个时候倒没想过用什么样的方式能够进到大海里面，只是直觉般地觉得会有一天可以进去，其实我到今天游泳都不会，却总是会有这样的念头。”季芸清说，“可能是懵懂的时候受了哪个电视节目的影响，下意识里把大海当成了故乡吧。后来不经意看到了某个科学节目，说证实人是从海里演变而来的，这种想法就莫名地坚定了起来，现在想来也是挺好笑的。”
“那怎么学了外语，该去学海洋学才是。”扬江笑了笑，“如果浅海大学有道学，我恐怕也不会学管理学了。”
“学校东边不是有个道观吗？”季芸清转身瞥了扬江一眼。
扬江讪讪道：“清风观我去过好几次，里面的道士卖药和保健品，帮人算命，还玩手机，道心不纯。”
季芸清扑哧一声笑了，说道：“你怎么不看别人修道读书，光看别人卖东西算命玩手机了。”
扬江认真说：“真的是这样，倒是门口那些借着道观名气，拿着小板凳坐在路边，看到一个人便拦一个要算命，受人冷眼和唾骂，赚个一些钱，中午捧个塑料盒子吃冷且糊了的青菜拌面的那些人。我总以为，比起观内人，他们才是真正的修道。”
“那些人，也都是生计而已。”季芸清低声说。
“不一样的。”扬江说，“有些人，守在果树下，每天只要一伸手便可以摘到一筐果实。而有些人，为了摘一粒果子，要上山攀崖。还有一些人，为了果腹，甘愿向第一种人卑躬屈膝，鞍前马后，只为了从他们手中讨一些果子。既然天生不是第一种人，那我唯独不想做第三种人。”
从前台那里传来女店主清嗓子的声音，她手指敲了敲台面，下面贴了一张告示：请尽量保持店内安静，店主喜欢安静地阅读！
扬江尴尬地咳嗽两声，季芸清低声笑了笑，走开到另外一侧的书架上去找书。
过了一阵子，等扬江拿着书朝着一排书桌和椅子走去的时候，便看到季芸清坐在靠窗的位置，戴着白色的耳机，低头看书。
他心里默然，便走到季芸清背后的桌子，和她背对而坐，亦不打扰。
清冷的书店，清冷的格调，给人一种孤寂的感觉。窗户外面还在无止尽地吹着风沙，能够听到细细的玻璃震动的声音；夜已经深了，这家店除了扬江、季芸清两人，便只剩在尽头一张桌子上趴在桌上侧头看着窗外的一个年轻女孩。
扬江面对着她，但是隔得远，偶尔看一眼，却不自觉地想：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夜晚，是怎样的人才会到书店里来，靠着读书和发呆来打发这样的一夜呢？
然而他背后的那个人，毫无疑问也是同样的人。
但是同时，孤独又让人冷静。孤独让人反思。没有了浮嚣的气氛，这样纯粹的环境让人忘却了外界，只是想借助一些文字，来释放自己绷紧的身心。
扬江看着窗外的漆黑一片，心中想：我所要做的，就是不再畏惧这黑夜。
夜愈发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