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四、
坐在最中间的戴银色圆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扶了扶眼镜,清了清嗓子,年轻男人便一下子面色僵硬,坐了下去。
“事前调查,当然是要实事求是的。”坐在正中的一号发话道,声音平静,“但是,要说每一句话都是客观的,那恐怕也不见得,不然也没有必要开这样一个调查会了。还是把该说的先说完,再来斟酌事情的整体情况。汪处,你说呢?”
他转头看汪明全,汪明全说:“张院长说的很对。调查会还是照常进行。”
秃顶男人看着扬江,双手放到了台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照你这么说,你想说自己并没有偷文件?那么,那些学生纠察在事先没有进来过的情况下进到宿舍里检查卫生的时候,发现了办公室里丢失的文件,这是事实吧?”
扬江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好,那么,”秃顶男人继续说,“如果这些文件不是你自己偷回来的,而按照你的说法,是‘有人陷害’,那么你当时在场的时候,为什么一个字没有说呢?你完全可以跟纠察生说这不是你做的,但是根据我们的了解,你当时一句话都没说,这难道不是一种默认吗?”
这个问题极其刁钻,它没有预设,而是用某种角度的事实来呈现出一种“潜在的指向的事实”,任何不能够彻底将这种预设打破的话语都是无力的,只能反过来更加增加这种话术的可信度。
扬江感觉到脑袋中一片滚烫,如同一片火海,耳朵后面似乎不知不觉凝成了汗水,顺着后脑缓缓流下来。
“这好像...”扬江缓缓开口。
“好像?”坐在五号位和年轻男人对称位置的一个女人讽刺地重复道。
“这好像...是正常反应吧?”扬江说道,“就好比一个人走着路,突然出来一个人,指着自己身上的一个伤口说,你敢打我,你给我等着。他气势汹汹的,脸色很凶恶,但是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这个时候难道不应该茫然不知所措吗?”
“你举的例子并不恰当。完全不是同一种情境。”秃顶男人摇了摇头。
“我倒没觉得哪里不恰当。我倒是还想问一句,”扬江沉声道,“丢文件的这个事情,高老师向学院里或者向处里报备过吗?”
一号位看了看左右,二、三又看向四号位的年轻男人,年轻男人黑着脸想了想,最后沉默地摇摇头。
“我记得,高老师也没有对我们这些学生说过这些事情。这一点,随便找几个人问问就知道了。”扬江环顾着对面的五人说,“一个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的人,突然面对这样的指控,难道要说‘不是我做的吗’,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沉默和茫然,好像才是最正常的反应吧?难道不是吗?而我现在,还想问一个问题。”
扬江一字一句地说:“既然学校和学生都不知道这个事情,那么为什么那些纠察就能知道——而且,还知道丢了什么文件,而且!还正好从我那个地方‘恰好’在检查卫生的时候找了出来?这里面的巧合,未免也太多了一点吧?”
汪明全脸色变了,声音中也带了点怒气:“你说自己的事情就行了,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学管老师丢了文件,让纠察在平时稍微注意一下,也是正常的事情吧?也轮得到你这样的学生指指点点?”
“我这样的学生?”扬江冷眼反问道,“恐怕在昨天前汪处长连我的名字都根本不了解吧?在调查会还正在进行的时候,还没有得出结论的时候,汪处长竟然连我是怎样的学生都已经弄得一清二楚了,不知道是从什么人嘴里得知的呢?”
汪明全一下子暴怒,猛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我警告你,想想你到底在胡说什么,你自己又是什么人!”
“今天是调查会,不是让你来这里蒙蔽领导视听,胡言乱语到处混搅的!”秃顶男人也起身喝道。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扬江也一下子拍案而起,“早上到学管处来了两趟的,敢问是哪一位?!”
“你他妈放肆!”汪明全几乎是咆哮。
坐在一号位的戴眼镜的张院长双手交叉撑着,微微低着眼,沉声说道:“够了。”
剑拔弩张的场面在这一刻凝滞住,汪明全自觉失态,脸色铁青,却仍然遮掩不住怒气,最终还是在秃顶男人坐下之后坐了下来。
扬江双拳撑在桌子上,感觉到内心那股火又燃烧了起来,它似乎点着了森林,一下子在他全身蔓延起来,那一瞬间无数火苗侵蚀了他的身体,就像有千万根针在刺着他的身体一样,痛苦不堪,让他连呼吸都颤抖起来。
不能够被激怒,即使是自己也...不可以。扬江低头看着桌子,深呼吸着,极力压制着自己心中那团已经燃烧着的火焰。
冷静。冷静!
扬江一下子瘫坐在皮椅上,脸上显示出某种疲敝而激动的病态。
“我想,我们的学管处,不应当为了一个学生的话就要动了火气。这也不是我们来的目的。”张院长说道,“宋主任,你接着来说吧?要讲正题。”
那个秃头男人点了点头,瞥了一眼汪明全,继续说道:“我们回归正题。你刚才所说的那些,都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是推测,一种情景假设,或是某个并不关键的细节。既然要实事求是,那这样的言论,就是没有意义的。你知道从你宿舍的位置里找到的,都是些什么文件吧?”
扬江沉声而短促地说:“不知道。”
“不知道没有关系,那我来告诉你,是关于你之前夜不归宿处分的材料,包括了告知书、呈请书和你自行书写的检讨。这些,你都知道的吧?上面都有你本人字迹的才对。”秃顶的宋主任问道。
“这个我知道。”扬江点了一下头,心中沉重了起来。
秃顶的宋主任清了清嗓子,又看了旁边年轻男人一眼。
年轻男人侧头看了一眼中间的三人,然后皱着眉低头看着面前的材料说道:“根据我们对相关学生的情况了解,在文件丢失的时间段期间,有人曾经看见过你单独一个人在高老师的办公室里翻找文件,她是在没有任何前提的情况下,说出了你的名字,关于这点,你有什么话要说吗?如果你对我的表述有疑义,我可以不涉及名字地把当时的了解谈话读出来。”
扬江虽然已有了些许心理准备,但是那一瞬间脸色还是止不住地变了。
“同时,我们有充分的了解表明,这个目击者,跟你之间,以前不存在任何认识的关系,只是同为一个专业的学生,彼此知道对方名字,没有其他任何利害关系,或者间接的利害关系。换言之,她没有任何说谎的必要。”年轻男人脸上已经显露出沉稳的神色,目光盯着扬江,如同看着一只已经作最后困兽之斗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