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五、
“希望你能够正视你自己,不要再说那些有的没的,证据,已经在这里了。”汪明全也皱着眉开口了,但是脸上有隐隐的得意和倨傲的神色,“自己做过的事情,不要以为真的能够瞒天过海,扭曲是非。”
扬江沉默了。长久的沉默。
“之前我就和你讲过了,要摆正自己的态度。”年轻男人说道,“我觉得本来不需要到这一步的,学校是一个学习的地方,不是给你用来搞这些歪门邪路的地方。”
“指出你的问题,也是为了你好。如果我们放任你这样的行为,你迟早会出大问题,知道吗?”秃顶的宋主任也苦口婆心地说道,“但是最根本的,还是你要从心底承认自己的错误,而不是用一种对抗的态度。”
张院长微微点点头,眼睛看向桌面,已经有了松弛的神色,手上的笔不断地点着桌面,似乎等待着最后的过程的结束。
似乎产生了某种感觉,只要低头认错道歉,一切就会结束,痛苦就会立刻解脱,不用再煎熬了——不要再煎熬了,他们似乎每一个人都这样说。只要你承认错误,那你就走上了正确的道路。
扬江低着头,紧紧皱着眉头,心里仿佛也有这样一个声音在呼唤:你本来就是错误的,为什么不承认呢?一路下来,还不够累吗?还不够荒唐吗?你本来所渴望的生活,你急迫所渴望的未来,到底还要多远?为什么,不趁着现在承认错误,这样你会被原谅...
被原谅,你就能获得解脱...
扬江的眼皮跳动着,露出了挣扎的神色,抬起头,所有人都期待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对,没错,把那些话说出来,把那些神色都表露出来!
——如果你真的就这样离开了,我又怎么办呢?
一个哀婉的身影一瞬间浮现在脑海中。
——破局的唯一条件,只有对方的倒下。在你倒下之前,让对方倒下!
不对...并不对!
——你需要一种结果导向的逆推思维,扬江。
有一个声音,从扬江心底生了出来,它几乎是在呐喊。一切并不是我所想的这样,完全不是。
现实分明是这样:
坐在我眼前的这五个人,分明是之前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他们为什么会对一个与己无关的人循循善诱,为什么要对一个与己无关的人发善心?他们的慈眉善目,与片刻之前的暴戾愤怒,分明是同一张面孔,真实的,到底又是什么呢?那暴怒与仁慈,又是为了什么呢?
不,那与我这个人绝对无关,他们只是披着这样的面具,因为这是他们不得不做的事情。他们是学校这个机器中的一个部分,一个零件、一个结构、一个区块,唯独不是一个人,怎样指望那冷冰冰的机器,被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痛苦所打动?
究竟有谁,还能够在此刻原谅我、解脱我?!
没有!
此刻,只有我自己。
扬江痛苦地抬起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没事,认识到自己犯了错误,感觉到痛苦,是一件好事,这说明啊,你还有向善的心理,也就意味着,你以后有重新变好的可能性。”汪明全说道,“我们学生处一向是秉承着这种教化的理念的。”
“以后...呵。”扬江咬着牙低声喃喃说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你说什么?”秃顶的宋主任说道,“声音大一点,没有关系,在座的都是学生处和学院的老师,都是把学生当作自己的孩子的,有什么话,哪怕是心里话,大可以讲出来。”
坐在五号位的女人也点点头,柔声道:“没事的,说吧。”
“既然这样。那我就说了。”扬江抬眼看向面前正中央已经有些心不在焉的张院长,“偷文件这件事,确实是我有行为在先...”
秃顶宋主任扬了扬眉,转头看了一眼汪明全。汪明全也露出轻松的神色,之前的怒气无影无踪。
“是因为我无意间掌握了学管高渐辛收受学生的贿赂、对社会实践、评选先进乃至于纪律惩罚方面都违规操作的一部分证据,他才故意这样栽赃我,想把我从这所学校踢出去。你的那些证据,全部是他故意这样操作的。”扬江笔直地盯着张院长,说道。
对面几人听到一半脸色变全变了,最边上那个女人花容失色,秃顶的宋主任也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指着扬江,连手指都在颤抖:“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所以我很犹豫。因为高老师不管怎么说,也是带了我靠近两年的学管老师,多多少少...也有点感情,咳咳。”扬江说,捂了一下嘴,又严肃了起来,“但是,感情归感情,原则是原则。既然几位领导都鼓励我说心里话,我就把它讲了出来。”
对面数人都懵了,没有人遇到过这种情况,于是纷纷把目光看向了坐在最中间的张院长,张院长清了清嗓子,低头喝了一口茶,急得旁边几人心里如同着了火。
“你搞搞清楚,现在是在讲你的问题,还想用这种方法混淆视线吗?”汪明全忍无可忍,一下子重重拍了桌子,朝扬江怒喝道。
“汪处你别吓唬我,搞不好会让我以为你和高是一伙的。”扬江冷笑道。
汪明全脸色如同猪肝色:“你敢威胁我?!你敢不敢再说一遍?!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扬江打断了他的话:“我可没有这个意思,汪处长别此地无银。这就是我的事情,刚才这位...说见了旁证,说看见我在他办公室里翻文件,还说她绝对没有说谎话的理由。我只是想证明一下,是有的,理由就是高渐辛高老师指使她这么说的,为的就是用这种方法让我离开这所学校!”
“你这样说,有什么证据吗!我告诉你,污蔑学校的学管,比偷几份文件要严重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一旦被查实你说的话里有任何虚假的成分,你休想再上这个学!你现在想清楚了!”秃顶的宋主任也黑了脸,沉声说道。
“呵。”扬江从口袋里把手机掏了出来,“听听这个就知道了。”
汪明全看到手机脸色一下子僵硬了,转头狠狠看着年轻男人,低声道:“赵承阳你做的什么事!谈话怎么不收手机?!”
那年轻男人脸色也惶恐了起来,低声解释道:“汪处,我...我当时以为...”
“你以为个屁你以为!之后再找你算账!”汪明全怒火中烧,劈头盖脸喷了他一脸吐沫星子。
此时,扬江手机里的录音也响了起来。
“老高不抽烟,他女儿今年上幼儿园。其他的我真帮不了你。...那你当时送的什么?让我参考参考也好。...听说隔壁班的严军送了两箱海州陈酒。...我可没他那么阔绰...我是托人请老高在远创国际吃了一顿饭。...三班的李旸也就包了个一千的红包。简单粗暴。”
始终平静的张院长终于变了脸色,手中的茶杯一下子放了下来,银色圆框眼镜背后的双眼眉毛扭曲在一起,如同两根麻绳。
“这...”秃顶的宋主任被惊得话都说不出来。
汪明全铁着脸,声音都有点变了:“只不过是两个学生的交谈,这种对话并不能说明...”
“够了!”张院长沉声喝道。汪明全几乎浑身一个寒战,一下子噤声了。
张院长抬起头来,盯着扬江的双眼:“这位扬江同学,作为学校的一员,当然很欢迎你对各种负面现象积极举报,这是你的权利。但是,同时,也像我们宋主任说的一样,你也承担了义务,就是对你所举报的内容的真实性,是要负责的。你能明白这个意思吗?”
扬江沉默不语。
“你刚才播放的录音,里面涉及到的人和事,我们都是可以查证的。”张院长转头严厉地看了一眼汪明全,后者连头都不敢抬,他继续说,“希望你能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用一种大局观念来考虑问题,而不是出于一时冲动。冲动,就会带来代价,你还年轻,我不想看到你作为我们学校的在校生在这个问题上犯错误。”
他的话在严厉中似乎有所指,不过扬江一时间想不清楚。但是其中包含的情绪和气氛,扬江可以感受的明白。然而话已出,就如同水泼出去了一样,再也不可能收的回来,现在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哪怕扬江感受到了这位五十多岁的男人身上的极强的威严气势,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死撑下去,不让自己露出内心的胆怯。
“我,会对我说的内容负责,”扬江的嗓子已经近乎沙哑,“就像这个事前调查的调查会会对事实负责一样,你说对吗,张院长。”
张院长扶了一下眼镜,严肃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笑意,他不答扬江的问题,只是说:“我倒是好久没有见过这么锋芒毕露的学生了。”
“好了,今天的调查会就到这里,散会吧。”张院长又看了一眼扬江,“你可以回去了。”
扬江一下子站起身,却感觉自己的身体不知道何时已经虚弱的差点都不能站起来,他强撑着,拉开椅子,跌跌撞撞地向门走去,却听到背后传来的低语:
“张院长,那这次调查会的结果...”
“如实记。”
“好...好的。”
扬江出了门,“砰”地把门关上,然后扶着墙壁跌跌撞撞地沿着走廊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