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美心知荆墨白此番算是以退未进,只是有些惊奇,一直以来感觉墨白都是个不会轻易开口的人,今日反倒是他先这么表了态,自己也不好再遮遮掩掩了,于是叹了口气。
“看来咱们这互相听故事讲故事要费些时间,我去煮壶茶吧。”
墨白一听桑美这是默认要向他吐露自己的身家背景,于是也乐得点头。他们原本站在东院正厅门口,看着玉狄在院子里逗逗鱼,弄弄花玩儿得不亦乐乎,如今也没有要进门的意思。索性喊了他一声,让他自己小心,两个人退到了一角的凉亭,也能看到玉狄。这里安静些,是个可以坐下好好说话的地方。
四月的陵州,还不似吴江那么暖和,满院的桃花刚开了小小的花朵,柳芽也才刚刚冒绿,头晌的阳光照下来,也不刺目也不热,正是赏春景的好时候,坐在外面也不觉得凉。
桑美煮了茶,还拿了两碟点心,这点心倒不是为了他们俩人,而是怕玉狄一会儿饿了要吃,提前备下了。
两人侧坐在六角石桌的两侧,余光都能看到玉狄的位置,桑美给墨白斟上了一杯,开口道。
“墨白大哥,你说吧,我洗耳恭听。”
荆墨白喝了口茶,放下杯子,站起身来踱步背对着桑美,看向玉狄的方向。桑美猜想他可能是不希望自己看到此刻他脸上的表情。
“你这么一问,我倒还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我是差不多三年前来到鼎钰寨的,跟你不一样,我不是被迫而是自己选择落草为寇。”
桑美有些吃惊,看着墨白的样子,料想他从前怎么也不像走投无路要自毁前程的人,定是发生了不得了的变故。果然,墨白接着道。
“我父亲原是户部尚书,在任上五年兢兢业业从未有丝毫懈怠,但他为人过于刚直,不屑于朝廷中的尔虞我诈,勾连陷害,一直希望能够保全自身不沾染朝廷的朽腐之气。然而,事与愿违。户部执掌所有钱粮财富往来,在外人看来是个肥差,多少人觊觎这个位置,恨不得寻到他的错处扳倒他,进而取而代之。这其中,又属兵部侍郎陈恒远最甚!”
桑美见他说到此处,交握在身后的双手握得似乎更紧。她虽然不了解官场中的种种厉害关系,但听上去他所提到的都是重要官职,其中的利益关系只会比曾经的江府更严重,所以结果肯定也会更骇人。
“陈恒远和其党羽手握重兵,借着和周边部落征战之名,屡次问朝廷催要粮饷,其实不过是为了中饱私囊。我父亲了解周边用兵情况,也知他和他的党羽是何心思,自然不愿意将钱粮予他。于是,陈恒远便联络众人构陷我父亲,污蔑他贪污受贿,里通外国,在征战夷族的关键时刻釜底抽薪,视为不忠不义。原本,陛下对那些贪污受贿的参奏,还不觉如何。但一旦涉及到国土之争和叛国之嫌,就不可不重视。于是派人彻查,谁知他们既然动了心思,早已布下天罗地网,我父亲获罪入狱,全家受到牵连。原本只是判了罚没家产,拘禁而已,谁知后来又被查出了里通外国的’实证‘。我们荆家满门获罪,抄家灭门,又差点株连其他同族。我虽然侥幸不死,但也背上了朝廷侵犯的罪名,辗转数月想要替我父亲申冤,都求告无门。后来被他们发现了踪迹一路逃难至此,机缘巧合之间来到了鼎钰寨。”
桑美听完了他这一番叙述,脊背发凉。她明白抄家灭门是什么罪责,还险些祸及同族,想必荆墨白必然九死一生才能逃出升天,跟他一比自己的那点曲折似乎不值一提。
荆墨白说完这些,明显身体也不想原来那么紧绷了,回身走到桌前重新坐下。桑美见他神色平静,似乎在说着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一般,重新给他添了茶。
“墨白大哥,那你躲了进这寨子实际上是为了躲避官府的追杀吗?”
“算是吧,毕竟官匪之间并无太多关联,彼此都是想着尽量避开,对我这个朝廷钦犯是最好不过。我早前曾师从医官,学了些岐黄之术,正好这寨中没有郎中,也算是我对他们有些用处吧。我自来了这寨中,从未曾露面,只接触寨中众人,倒也一直相安无事。”
桑美一听他这无疑是换了个囚禁之地,跟他相比自己倒不用担心会有人追来。
“那你来这之初就把这些原由都说与玉当家了吗?”
“那是自然。我既背着这个罪名,如果不说清楚,万一因此牵连了寨中众人,岂不是害人不浅?当初我来此处也并未确信他们会留下我,只是那时实在走投无路,实属无奈之举。好在这寨中兄弟大多也都是受无良官家冤屈,被迫至此,大家也算是同样遭遇,反倒有些惺惺相惜。也算是机缘吧,跟你一样。”
其实,桑美想问问他和玉凌霄的事情,又怕触碰了荆墨白伤心之处,索性就作罢。
“桑美,跟我说说你吧?这脸上的疤是如何来的?”
“我……。其实我们是被赶出来的,但我也想离开原来的地方,算是遂愿。”
桑美喝了口茶,缓了缓心神继续说。
“原本我和爹娘都是吴江郡一个主家的家生奴,签了死契一辈子不能离府。我爹一直跟着主家老爷料理生意,我娘在厨下帮忙,我从小被调派去服侍陪伴主家小姐,虽然是个仆婢,但小时候是跟着主家小姐一起教养,所以没有受过什么大苦,后来我被调去侍奉大少爷,害得少夫人失子获罪,原本处死都不为过。我爹因为救老爷失了性命,临终时得了老爷允诺,未来但凡我有所求一定允准,是老爷恩典饶了我和我娘性命。少夫人不想再看到我,就将我和我娘赶出府,我这张脸也是为了这个罪责而毁的。”
桑美算是说清了主要的事情经过,略过了她和江家两位少爷的牵扯。其实,听完了荆墨白前面的一番讲述,她真觉得自己这点小小的悲喜都不值一提。
“那你们怎么没在当地安置,反倒千里迢迢地跑来了陵州呢?”
“主家在吴江郡颇有声名,我们想离得远一点才好开始自己的新生活。我父亲有个故友在陵州,我们过来是为了投奔他,路上遇到了陈叔的商队就结伴同行,谁知道最后也就这么阴差阳错地到了这里。”
荆墨白听完轻笑了下。
“这命数真是让人始料不及,你若不结伴陈老板他们,也许现在都在陵州别处好好安顿下来,却不想今日与我坐在此处。”
到这里荆墨白才明白,原来桑美不过是为了短暂相识的人挺身而出,对她的敬佩又多了些。怪不得她们母女二人如此娴熟地照顾玉狄,原来是这样。
“那你主家可是放了你自由之身?你这应该不算逃奴,算是自由之身,不会再如我一般防人捉拿吧?”荆墨白半是认真半是玩笑。
“主家并未严明,但我们既然是被发配一般地赶出来,料想原来千里之遥,他们断然不会为了我们费这个心力。而且,我也没有卖身契留在主家,就算是自由之身吧。”桑美没想过这一节,但猜测应当如此。
“哈哈,这么说来桑美你倒是比我更幸运啊,即便有一天想要到别的去处,也无什么困难。”
“墨白大哥,快别这么说。等再过几年你再试试,也许你家老大人的冤屈也能申张的。”
“谈何容易啊。”
桑美一想到荆墨白身上还背负着家里一门的血海深仇,还担负着为他们申诉的重任,就能理解他为何总是疏淡清冷,不苟言笑了。这未尝不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他这样的身世最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此刻他们二人都有些陷在回忆里的沉重,桑美想着要不要说点什么缓和下气氛。
“如今,我算不算是‘验明正身’了?日后不会再有人来询问我和我娘的来历了吧?”
“那是自然,我也只是跟你闲话一番,你放心我不会对太多人说起的,你们母女二人有无缚鸡之力,他们不会如何防备的,你且安心地住下。对了,我听你刚刚说是从小和小姐一处教养,那自然是读书识字都没问题的吧?我这医馆还缺个人,你可愿意来帮忙?”
“我虽然读过书也识得字,但是,医道这确实一窍不通,我愿意帮忙只是怕给你添乱呢。”
“怎么会?寨中兄弟都是刀尖上讨生活,苦痛都耐得住。你若开始有些错漏,他们也不会同你计较。那明日你便来我医馆看看吧,就在我住的院子里。”
一番归置下来,桑美便有了新的安排。还没等俩人接下来计划什么,玩得满头是汗的玉狄呼呼地便跑过来吵着饿了。这时二人才想起来这个小尾巴还没安置好呢。
“姑姑,你怎么知道我会饿,还提前备了点心,姑姑对我真好。”玉狄一边吃着点心,一边还不忘记嘴甜地讨好桑美。
“你这个小嘴可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也不知道是跟谁学来的,怎么不见从前这般说过谁?”墨白不失时机地逗着他。
“那是他们没有姑姑好。”
桑美给他擦着汗,含笑看着他。
“小狄,我明日开始不能日日陪着你,要去墨白叔叔的医馆帮忙,你可同意?”
“当然当然,姑姑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便是,我不会碍着姑姑的。我每日功课完成可以去找你们嘛,反正都在寨子里面,你也走不远的。”
二人一听这孩子小算盘打得噼啪响,十足一个鬼精灵。桑美心说当初和雅静斗嘴斗得那么欢的那个小孩子怕不是装出来的吧。
三人在亭子里喝着茶,又坐了会儿,直到有人来报说当家的叫他们,这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