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答案)请送交国务秘书——那儿已经有答案,只是尚需确认。对我说来,他们已毁掉了十月的杰作,尽管在垒球中(一如政治)最佳选手也无法常胜。如果你不信,可以去问垒球明星。不问也罢,他们会以为这是调侃式的恭维。何其愚昧无知!祝你健康,记住一定要带一位公证人在身边,以证明你没有携带比上帝给你的更多的武器。
发自墨西哥东南群山中起义军副司令马科斯1995年10月27日
黎明尚在徘徊。一位乍醒的游侠骑士和他那满脸愁容的邋遢侍从隐没在寒冷和幽暗之中。月亮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只有雷声追随着闪电。泥泞在雨中更生,麦田在雨的亲吻中生长。杜里托叼着烟斗翻着报纸,不无谴责地望向我。“你好像已经成了创造历史的大人物了吗?居然也引人诽谤了?”他丢开报纸说道。
“我?”我问,装作极为忙碌地在补靴子。
“当然了!除了你还有谁?你又一次证明,你不开口则已,一开口跟着就是那一套,到处引得鸡飞狗跳。这还不算,你每说半句蠢话,足以引出平庸之辈成倍的蠢话大雪崩——”
“我..他们并不理解我!我原本不想那么说,我要说的没说出来,当时我没说我想说的,说了我不想说的..”我企图为自己辩护,同时——不管你信不信——将羞惭藏进左靴子的破洞里去。
“废话!这种说法活像革命制度党议员解释他干吗投票反对削减增值税。”
我不作声,低头用树枝在地上乱划。杜里托发了慈悲,过来拍拍我的肩膀。为如是行,他只能爬上我的手臂跨过子弹带。端坐在我衣领的缝线旁,他说道:
“我亲爱的邋遢侍从啊,言辞是一种难于捉摸的可疑之物。在现实中,惟一有价值的言辞是情话,只有说情话的时候,人们会满足于言辞的狡诈和无事生非。说情话的时候就该凑在她的耳边呢呢喃喃。你说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贴着她的秀颈的那份热乎劲儿。而在政治中,语词遍布着陷阱和纠缠,不仅对手的语词,我们自己的语词也一样。既然提到了政治,我倒是有个想法,可以用在你要出的那本书里,叫..要是我没记错,叫《窒息之夜故事集》。”
我叹了口气,又要忍受杜里托的另一个故事了,可他却以为我是为那份反堂·波菲里奥10的声明而悲哀,因此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他清了清嗓子,命令我准备纸笔,他口授,我记录,故事叫——
冷脚和热脚的故事
从前有两只脚共生一处。它们是一双,可不合作。一个冷,另一个热。冷脚对热脚说:热
“你可真热呀!”脚对冷脚说:你可真冷呀!就
“”在它们内讧的时候,赫尔南·戈蒂斯11来了,一把火把它们烧个精光。
10.堂·波菲里奥,即波菲里奥·迪亚斯(Porfirio Diaz,1830—1915),墨西哥独裁者,在其长期的独裁统治之后爆发了20世纪初的墨西哥革命。在此,马科斯显然在进行文字游戏,有意混淆和重叠其世纪初的革命和今日的萨帕塔运动。11.赫尔南·戈蒂斯(Hernan Cortes,1485—1547),西班牙征服者,曾率兵战胜阿兹克特王朝,并占领了中美洲的大部分地区。
“完了?”我难以置信地问道。
“当然了!这是故事,可不是你那些新闻发布会。”他答道。
我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他说:
“好了,这不是挺好的吗?让我再想想..唔唔,有了!结尾是:‘赫尔南·戈蒂斯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可这并非结局。’”
“并非结局?”我把本子放进口袋问道。
“当然并非结局。世界还有那么多冷脚和热脚,所以赫尔南·戈蒂斯最终会厌恶他遭遇到的大惊诧。”
“说起厌恶,”我打岔说,“可是有人在报上抱怨你哦。”
“抱怨我?是谁胆敢抱怨我这位游侠骑士,女人渴望的白马王子,孩子们的梦中大侠,古往今来的正人君子皆景仰和赞美的英雄好汉?!”
“好了,准确地说也不全是抱怨。他们不过是说,他们受够了老是杜里托长啦短啦,反正他们建议我从书信中删去你的部分..”
杜里托不等我说完就在我耳边喊道:
“闭嘴,你这个傲慢无礼的懦夫!你这种鼠辈才以为可敬人士会不欣赏我的故事,多么炉火纯青的技艺,不容质疑的关爱情怀,言辞的微言大义和丰富智慧。”
“可杜里托!这些荒谬的话可不是我说的!想想看,只是一种假设,也可能有人的反应不是这么热烈哟..”
杜里托再次打断我:
“我承认可能有人对我或我的技艺不感兴趣。因此我们必须做点什么,来区别你这种傲慢无礼的鼠辈和我这样高大的游侠骑士。”
“我同意加上‘游侠’字样,但请允许我质疑‘高大’这个词。”
“我是指我理想的高度,你这个白痴。”
“好吧,你想怎么办?”
“民意调查。”
“民意调查?可杜里托,那会成笑话的..”
“闭嘴!必须做民意测验。全国的、国际的、星际的。问题如下:
其一,副司令是否应该从他的书信中删除杜里托的故事?
其二,那些胆敢要求杜里托消失的卑鄙之徒是否应该下地狱?——此地狱烈焰熊熊,相比之下,但丁12的地狱简直是个冰窖!
对上述问题请选择:应该、不应该或不知道。”
“那么那些想参与的人该把答案寄到哪儿呢?”我颇感疑虑。
“寄到我的办公室:墨西哥,恰帕斯州东南山区,瓦帕克树69号叶,拉坎顿的堂·杜里托收。”
看到杜里托心意已决,我想他最好先澄清一些细节。
“这次民意调查对象的年龄上下限是什么?”
“下限是六个月,上限是断气前的最后一息。”
“可是杜里托,你真的认为一个六个月大的婴儿能回答这些问题吗?”
“当然!我六个月时写的那些十四行诗,已经足以使女体掀起风暴,同时带来奇妙的宁静。”
“可你是只甲虫!”
“那就更说明问题了!别
嗦了。去写调查表,对了,让女性随信附上她们最美丽的叹息,等会儿,不,最好不要叹息..可以肯定,那些状似细小的叹息汇集到这儿,准会变成一场罗克珊娜飓风13。还是叫她们附寄红色康乃馨好了,我们也许可以借此做一笔鲜花出口生意..瞧,你认为如何?”
“我认为你精神错乱,你疯了。”我告诉他说。
“我亲爱的小侍从啊,只有大剂量的错乱和疯癫,才能让清晨变成黎明。”杜里托说着,回到他自己的地盘,拖过一小片瓦帕克树叶,在上面大书69号之后,盖在身上睡了。
“答案寄来的时候告诉我。天哪,如此甜蜜的等待简直让我无法入睡。”杜里托说道,一秒钟之后,开始发出无排气电锯般的鼾声。
我静静地坐在那里,点燃烟斗,缓缓地吸进某些回忆。头顶上,黎明冲淡了最后的黑灰色,远方,白昼划出了地平线的一角,阴冷变为轻寒,就在这儿,在墨西哥东南的群山中..
又要再见了。祝你健康,并祝错乱癫狂倍增。
副司令,渴望着十月为木棉树饰满花朵。
12.阿利盖利·但丁(1265—1321),伟大的意大利诗人,被誉为中世纪最后一位诗人,同时也是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代表作《神曲》。13.1995年11月10日在墨西哥湾形成的摧毁性台风。
枣红马的故事
出席此次全国原住民论坛的是一位如此羞涩的名人,此刻他正匆匆地走出房间。我提到的,当然了,是极为伟大而可爱的拉坎顿的堂·杜里托,奔驰在墨西哥东南部群山间的游侠骑士和贵族。最高尚的职业——游侠骑士中最高贵、最有尊严的代表,始终活跃的堂·杜里托,要求我——因为我是他的持盾人和伙伴,以他的名义对你们说几句话。由于游侠骑士所做出并将兑现的许诺之一,杜里托有时必须保持沉默,以等待他提请的星际民意调查的结果。趁他不在,我得说,他的沉默相当刺耳,他还从不给我一个上午的休息时间,我相信,那是任何一个优秀的持盾者应得的权利。
所以,今天黎明,我抽着烟,思考着如何感谢你们的到来,突然我看见一个颇像甲虫的奇形怪状的东西,从门缝底下窜进来。那是..杜里托!
1996年1月9日
他穿着件扯破了的旧外套,带着一顶相当大的帽子——照我看,对他来说是太大了,手里举着根藤条。他匆忙地告诉我,他伪装起来躲避他众多的女性爱慕者。他也对我澄清说,他举着的不是藤条而是亚瑟王的神剑,是伪装成藤条的寻求正义之剑。
“你要躲开的是国安局、司法部、军事情报处、美国中情局、联邦调查局和诸如此类的家伙,他们会混在这种场合里。”我说,高度警惕地注视着他装满了烟荷包。
“快点!”他对我说,“把我说的记下来,我马上得走!”
没给我机会问为何这般匆忙,杜里托口授道:
枣红马的故事
从前有匹毛色斑斓的枣红马,住在一个穷极了的农夫家。这个穷农夫有个极穷的妻子,他们有一只极瘦的鸡和一头瘸腿的猪仔。如此这般。有一天,穷农夫的妻子说:
“我们太穷了,我们再没有东西吃了,只能吃那只极瘦的鸡了。”于是,他们杀了那只极瘦的鸡,做了个极瘦的鸡汤吃。于是,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十分惬意,可饥饿又回来了,极穷的农夫告诉他极穷的妻子说:
“我们太穷了,我们再没有东西吃了,只能吃那头瘸猪仔了。”于是,轮到那头瘸猪仔了,他们杀了它,做了个瘸猪肉汤吃。接着,轮到枣红马了。枣红马可不想等到故事结尾,它逃走了,
跑进了另一个故事。
“故事就这么完了?”我问杜里托,无法掩饰我的迷惑。
“当然不是了,你没听见我说枣红马逃进别的故事里去了吗?!”他说着,准备离去。
“可后来呢?”我被激怒了。
“没有‘后来’了。你只能到另一个故事里去寻找枣红马了。”杜里托整理着帽子说道。
“可是,杜里托!”我无能为力地坚持着。
“别嗦了!就照这么记吧。我没时间,因为我在执行秘密任务。”
“秘密?怎么回事?”我小声问道。
“你这个傲慢无理的流氓!你难道不明白?要是我告诉了你,那还成其为秘密吗?”杜里托一边从门底下挤出去一边应付我。
杜里托已经知道了那个结束于1995年的星际民意调查结果。他得知他获得了令人赞美和无以质疑的胜利,因此判处我记述他的伟大壮举和历险。这便是堂·杜里托已出发去惩恶扬善并以其成就震骇世界的原因。最伟大的盗取女性叹息的贼、青年的榜样、孩子们的英雄——拉坎顿的堂·杜里托已经回来了。我知道你们许多人为他的归来而高兴,对我,那可不是什么大好事,我必须做个蹩脚文人,记录如此荒诞而奇妙的故事,比如像什么、什么《窒息之夜故事集》。
爱与日历
一个瓶子从云端飘来,落在了木棉树的枝丫间,我小心谨慎地探身过去,取下瓶子——要是一不小心从如此高度跌下去,准保引发如1988年经济崩溃一般的大骚乱。不出你之所料,瓶中装有信息,我打开,读到杜里托的一封信:
我亲爱的颓废的大鼻子情圣14:
我刚刚得知你被囚于木棉树冠。出了这种事,皆因你放任自己被诸如镜子和一跤跌上去一类的胡思乱想牵着走。此刻我无法分身救你,因为我正忙着撰写《窒息之夜故事集》的第二部分,现已更名为《无眠之孤独故事集》。这是范文,你去给我找个编辑。
14.指Cyrano de Bergerac(1619—1655),法国军人、讽刺作家和剧作家。根据他的生平创作了许多浪漫的传奇故事,其中最著名的,是埃德蒙·罗斯丹(Edmond Rostand)创作于1897年的《大鼻子情圣》。
1996年9月18日
爱与日历
从前有个人事事迟到,这倒不是因为他懒、磨蹭、表慢了或是恶习难改等等,只是因为他生活在时间之前的另一种时间之中。这么说并不确切,但已相当接近事实。举个例子说,当日历标示着九月,此君正在四月的清晨漫步。因此他的春天总是出现在匪夷所思的时刻。而在另一边,死神则恪守着时间,她计数着每个人的日夜,等待时辰的到来,她四处巡游,所到之处,铺陈出生命的空席。可我们的主人公从不守时,当死神踏着日历前行,他总是到得太晚错过了死期。死神深知此君生命只是一件悬案,他早该死去,只是一误再误。日复一日,此君也对周而复始的活着走着(两者大致相仿)渐次感到厌倦,他开始寻找死神以便结束生命。但时间与此君的时刻总是失之交臂,死神等待着此君的到来以便将他带去,此君等待着死神的莅临以便赴死。可是,在日历上没有那样一天,两种时间可以彼此交汇。
嗒嗒。
你认为如何?不,另找个时间赞美我吧。好了,我要走了。我会再写信给你的,我颓废的、大鼻子的持盾人。
拉坎顿的堂·杜里托
又及:
别忘了抱紧舵把子。听说有暴雨将至。
杜里托的信到此为止。不予置评。
另一片云,另一个漂流瓶和杜里托的另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