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黑山,大路平坦。
白玉京正好遇上一对要到镇上赶集的夫妻,赶着马车,带着两个孩子和他们的狗。
热情的丈夫大方的将一半位子让给白玉京,他终于免去徒步之苦。
可惜白玉京实在没有什么能感谢他们的,他已经一穷二白。
谢过这家善良的人,白玉京走向马场。他知道这样一个坐落在干道中间的小镇一定有马场,他也必须要买一匹马,光靠走是走不到青阳县的。
果然他在小镇边找到了马场,还看见那个沉默又可爱的少年。
他正站在围栏外打量着栏里的马匹,看见白玉京来,也只是看了一眼便回过头去。老虎就在一旁趴着,懒洋洋的摇着尾巴,神鹰白蟒不知去了哪里。
得亏马场的老板没被猛虎吓坏,毕竟是见多识广的生意人,这世界里把人当宠物的都有,何况是老虎。
白玉京微笑着拍拍少年的肩膀道:“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想不到你也会买马,不过像我这样可怜的人,你总不会跟我抢吧?”
少年退后一步,他不但是个沉默的人,还是个骄傲的人。
所以白玉京就在打量围栏里的马。围栏里十几匹骏马,有的在饮水,有的在吃草,还有的在看着他。但他目光逡巡一番,最后落在角落中,一匹骨瘦如柴、毛发枯黄的马上。
甚至它已不能算是马——没有哪一匹马像它这么瘦,像它这么脏。
但也没有哪一匹马像它这么高傲,这么孤独。
它远远离开其他的马匹,躺在角落里,像躺在龙椅上的帝皇,目光威武而充满神气,但看向周围的马时又充满不屑。
白玉京立刻被它吸引。
他指着那匹马道:“我要它。”
他指着这匹马时少年的脸色终于变了,变得着急变得后悔。
但他还是没开口。
白玉京牵到了那匹马。虽然他已经没有银子,但他还有一把宝剑。一把宝剑换一匹没人愿意买的马,傻子才不愿意做。
马场老板不是傻子,他不但乐意换,还送给白玉京一个破旧的马鞍,他尽量让白玉京感到满意,希望他不会反悔。所以白玉京又跟他要了一些盐巴调料,用两个小瓶子装好,挂在马鞍旁。
因为从现在开始,他已经没有一个铜子去买东西吃,他只能自己抓——蚯蚓也好,兔子也罢,能抓到什么,就吃什么。但你若让他吃没有味道的东西,那是吃不长久的,所以他只好趁这个机会多拿些好处。
白玉京牵着马从少年面前走过,他看见少年铁青的脸,黑宝石般明亮的眼睛狠狠的瞪着自己。他不禁开心的笑了,能让这个人吃些亏真是一件开心的事。
白玉京拱拱手:“后会有期!”随即不再理会他要吃人的眼神,牵着马扬长而去。
马场老板还想给少年介绍介绍几匹从关外来的宝马,却被少年一个眼神骇了回去。
白玉京牵着马,一路走一路瞧,越看越喜欢,越看越觉得这不是匹马。
他拍了拍马儿的背道:“马儿马儿,你落魄,我也落魄,你脏,我也脏,别人看不起你,我看得起你,你说我两是不是绝配?”
马儿当然不会回他的话,所以只有他一人在自言自语罢了。
白玉京忽然起一首词。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他本是浪子,浪子岂非常做断肠人?相思断肠,乡愁断肠。这词里,他起码占了四样。
他不禁想起段无涯,这时候他该和烛阴待在一起了,不知道他是否安好,一切是否顺利。
他又不禁想起柳依依秦小洁高进长歌,想起那些同门。现在他们该寻到良师拜入高门了,不知他们是否还会记得自己?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白玉京相信自己总会有长风破浪的一天,他又满怀信心大步向前走去。
也许是特别的缘分,白玉京又和少年相见了。
少年坐在老虎背上,一路疾驰,到白玉京旁边又慢下来,瞪着眼睛跟在一旁。
白玉京却像没看见他一样,仍自顾自的走。
终于那少年忍不住,大声道:“你既不骑它,为何还要买它?”他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个大孩子一心想要的玩具忽然被人先买走了一样,既生气又委屈。
白玉京悠悠的道:“因为马老板肚子饿了。”
少年一怔道:“马老板饿了跟你骑不骑马有什么关系?”
白玉京道:“我骑不骑马跟你有什么关系?”
少年脸色一红,半天想不出要讲的话,只能一夹坐下老虎,绝尘而去。他故意让老虎重重踩在地上,掀起漫天尘土,待他消失在路尽头,白玉京视线里除了灰尘已再也没有其他东西。
白玉京苦笑道:“你倒是记仇得很。”
他挥挥手,牵着马,身影消失在茫茫黄沙中。
春雨绵绵,一下就是几天。
这几天里,白玉京总是穿着蓑衣赶路。这不是他买的,是他自己做的。好不容易打下一些兽皮,也拿去换了几两银子,买了两套粗布衣裳,一把粗铁短刀。剩下的还要做渡河的船钱。
渡河渡河,面前的江水何其广阔,在阴沉的天幕下奔腾流淌,让人望而生畏。
水是最多情又是最无情的东西。温柔的时候能孕育万物,无情的时候能毁天灭地。
现在这条大江就要毁灭白玉京。
他在码头上已转了三次,却没一个船家愿意载他和他的马过河。
船家都认为让畜生上船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一旦发起狂来,有可能整条船的人都要赔命。
虽然白玉京解释过这匹马与众不同,绝不会发疯。但是船家显然不相信,不是不相信他的话,是不相信他的钱。
三两银子实在太少了些。
白玉京只能望江兴叹,马儿站在他旁边,静静的看着江水。
他拍了拍马背道:“你会游水么?”
马儿没有回答。
他又道:“我知道你不会,但是我会。”
他得意的笑道:“我能一口气游十几里。”
然后他又叹气:“不过我总不能带着你游十几里,恐怕刚下河你就要喂鱼了。”
马儿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江水。
忽然不远处一大汉大声吆喝道:“小兄弟可是要过河?”
白玉京朝他大声道:“我没钱!”
那大汉笑了:“不用钱。”
大汉姓彭,单名一个三字。已经在这条江上讨了十三年的生活。他十三岁时就可以撑着独木船横渡云江,云江就是这条五里宽的大江,一手撒网收网的本领令人叹服,他的出手没有一次落空,必定满载而归,所以大家伙都叫他神网彭三。
现在白玉京已经连人带马上了彭三的船。
彭三笑道:“小兄弟可是要去拜师学艺的?”
白玉京点点头,他的确是要去拜师学艺的。
彭三又道:“我看也像,想小兄弟这般器宇轩昂的人,实在少见。”
白玉京笑道:“大哥是在是太抬举我了,你看我浑身上下,那点看起来器宇轩昂了?”
彭三正经道:“有些人就算穿上龙袍他还是个猴子,有些人就算穿件破布衣他都像太子,看人光看外表是看不出来的。”
白玉京不禁心生敬佩,这大汉看起来粗枝大叶,实则暗含智慧。他道:“大哥实在是过奖了,小弟最多不过是个不像猴子的人。”
两人相视大笑,俱被对方的言谈吸引,大感意味相投。
船已开动,高大宽阔的夹板上堆满用油布遮盖的货物,看来这艘货船生意不错。
彭三见白玉京目光落在货物上,解释道:“这些都是老板保的镖,不过是一些布匹绸缎,一路要运到梅山去。”他又笑笑道:“这要归功于我大哥,他在青阳城开了家镖局,一年到头照顾不少兄弟。”
白玉京由衷道:“彭大哥真是个义气汉子。”
听别人夸赞自己的大哥,彭三面上也有自豪之色,他忽又问道:“小兄弟要去九华山拜师?”
白玉京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彭三笑道:“从这条河过去的年轻人,十个有九个是要去九华山的,这有什么奇怪。”
谈起九华山,彭三满脸缅怀之色,道:“听说我们这一片也出了个神仙,十几年前拜入九华山下,还当上了长老,那可了不得,着实让我们这些本家人长脸,可惜他老人家做了神仙后就很少回来了。”
白玉京默然,有哪个修士还会顾及这些凡人亲属?顶多危机时出手帮一把,至于回来省亲么?那是想也不用想。修为越高的人,就越是薄情寡义。
见白玉京对这话题不太感兴趣,彭三也不再提起,便聊起一些奇闻异事。
忽然船身剧烈的晃动起来,似乎水下有什么东西在搅动水流。
白玉京险些跌倒,还好彭三一把扶住了他。
彭三愤然道:“这王八蛋又在兴风作浪了。”
白玉京奇道:“王八?”
彭三道:“不错,这江里的确有只大王八。”
两人来到船舷边朝水面望去,只见方圆百十丈的水面高高拱起,像一座小山坡一样,船只就在这山坡顶端摇晃。
白玉京骇然,这江里果真有只大乌龟。
彭三安慰他道:“放心,这王八最多只敢搅搅水罢了。它刚来时吞了不少船只,后来被九华山的神仙修理一番后老实不少,再也没出来捣鬼过。”
白玉京问道:“它原本不是这里的?”
彭三点点头,面上浮现出唏嘘之色:“这江里住的本是条黑蛟,平日安分得很,很少伤人,后来听说是渡劫失败了才消失不见的,不然哪轮得到这王八作威作福。”
白玉京不由失笑,彭三一口一个王八,看来对这乌龟怨言颇深。
但彭三所言不假,只一会那乌龟便沉了下去,水面恢复平静,大船又平稳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