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霍达感到人生苦短是因为他在前不久,突然见到了他的老师达摩。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一生还能见到达摩。原先,他还一直以为达摩早死了呢。
当然,他听说过达摩老师失踪之后去了八台山。但自那以后,从无得到过达摩的任何消息。对从小就习惯了死亡率极高的现实的玛雅人来说,一个人的死亡不会让人感到多大的悲哀。霍达几乎把达摩忘了。
霍达是在天峻山上见到达摩的。天峻山是一座绵延五百里的大山。沟壑纵横,层峦迭嶂,特别是靠近怒江的那一片,翠峰绿树,幽深景秀,又人迹罕至,有许多瑰丽奇诡的传说。
在大秦帝国的军队征服这片土地之前,据说曾经有一支红头发绿眼睛的人群居住在这里。后来整个民族都逃匿了,消失得无影无踪。霍达主政霍郡以后的很长时间,也没到过这里。那时他还没有此等闲情雅兴,每天忙于政务,几乎日理万机,根本没有精力游山玩水。
他这次驱车五百里来天峻山,只是因为听说这里突然出现了一座庙宇,而且香火鼎盛,周边的百姓都来这里顶礼膜拜。使他更为惊异的是,来这里传经布道的是一位名叫达摩的和尚。霍达就决定亲自来这里暗访。
他倒不是惊异于达摩这个名字,因为在他的记忆里,玛雅氏族至少有十几个叫这名字的人。而是因为在他的治辖范围内,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传得神乎其神的教派,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应该说,霍达还是个开明的郡主。在大秦帝国还未涉足这片土地之前,这里的山民有许多几乎是骇人听闻的习俗,有自己的信奉的不可理喻的山神,他都任由其发展和活动,从不加以干涉和挞杀。
只要他们不蓄众谋反,制造社会****,一切听之任之。但是,这次由和尚达摩兴发的什么喇么教,却让他不能坐视不管了。他害怕这种神秘的教会引发社会治安的混乱。
霍达是和菲娅一齐去天峻山的。菲娅是出于好奇,因为她的母亲也在前不久信奉了这种不吃肉食的宗教,并且希望她也一块吃斋念佛,为来世修德积善。
霍达在听了菲娅含糊其辞的介绍之后,既引发了极大的兴趣,又感到有些难以理解。人有来世吗,他亲眼看到无数的人在死后变为一堆腐肉,变为一副朽骨,变为一片灰烬,有谁看到过转世。
这座庙宇有个玄奥的寺名,灵空寺,它建在天峻山的顶峰,绿树掩映,山下只能看得见金壁辉煌的檐角。霍达轻车简从,只带有三五个穿便装的家仆。而今天恰巧是灵空寺每月一次的法场会、在崎岖的山路上,涌满了去听经的善男信女。
没有人认得出霍达这位地方长官,所以也就没有人肯为这位已爬得气喘吁吁的官员让路请安。霍达没有见怪,只是为自己臃肿的身体已不堪如此劳苦而惭愧。他几次想就此罢休,下山回去。但冥冥中感到有一种声音在召唤他。
菲娅也早走得疲惫不堪,但她的兴致却很高,一路还吟诗不断,鼓励着霍达,到最后,霍达是由俩个家仆牵搀上去的。霍达后来就此行写了八首诗,那就是一直流传到今天的著名的《天峻山八咏》
灵空寺已近在眼前,殿宇嵯峨,古朴大气,寺院分前中后三院,院落宽敞平坦,布局严整。传法正宗大殿尤为壮观,它高高坐落于基座之上,前设月台、石阶、殿顶中部以黄色琉璃瓦覆盖,四边则以蓝绿琉璃瓦镶饰,脊上鸱吻两两相对,制作精美,造型生动。
使霍达和菲娅更加惊叹的是殿内的巨幅重彩壁画,形象巨状诡怪,近千个人物飞扬灵动,栩栩如生。而盘坐在殿央正中的佛祖如来更让霍达一时心惊肉跳。
他仿佛感觉到佛祖如来的炯炯目光正逼视着他,让他难以自禁地回忆起自己平生有过的萎琐和丑陋,不由得惊出一身汗,他急忙扯扯菲娅的衣袖,悄然走出正殿。
这时的灵空寺已挤满了手擎香火的男男女女,这些人面色肃穆,既有沉浸于苦难的悲伤,又有超脱世俗的淡泊,既有对往世浑噩的忏悔,又有对来世解救的渴盼,菲娅也是一脸虔诚,她对霍达说:"小妾也入佛吧。"
霍达一怔,随即淡笑道:"你可想好,入佛可就只能吃素了。"
菲娅仰脸看看他,"大人也信佛吧。"
霍达又是一怔,忙摆手道:"我现在还不想信它。信了它,许多人生快乐就享不得了。"
"真有来世么。"
霍达摇摇头,低吟道:"来世君何知,此世应珍惜。"
菲娅撒娇地瞪他一眼,"你还是个俗人。"
霍达黯然,苦笑了笑。
此时,只听得一阵弦鼓响,有人高叫来,"大师出来了。"霍达就见一个身披袈裟的伟岸汉子出现在传法正宗殿前。此人约五十多岁,慈眉善目,脸色虽然有一种病态的苍白,但却蕴含着让人畏惧的庄严。原先骚动的人群顿时变得雅雀无声,齐齐跪了下来。
菲娅拉霍达一齐下跪。霍达甩开了她的手,他不是由于自己高贵的身份不愿下跪,而是他惊喜地发现这个大师非常象二十多年前不辞而别的达摩老师。
太象了,如果说人类中相貌酷似的人很多,难以分辨的话,那么达摩下额上那块难以雷同的红痣却是不多见的。
达摩老师仿佛也认出了霍达,如火炬的目光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盯视了霍达一眼。虽然目光很快移开了,但是霍达还是如针扎了他一下感到惊心动魄。
"阿弥陀佛。"达摩大师已端坐在传法正宗殿中央。他眼睛半闭,一手平举在胸前,沉默片刻后,突然高声吟诵道:"
此论我所造,合和喜笑语。
多摸正实说,现义应不应。
如似苦毒药,和合于石密。
佛正法寂定,明照于世间。
我今以此义,显发于寂定。
如阿伽陀药,树叶而显之。
智者取正义,戏笑便应业。......"
霍达并没有听懂达摩大师讲的是什么,但他那沙哑的带着玛雅氏族口音的声音让他再一次心惊肉跳。他已确凿无疑地肯定此人就是他失散多年的老师。
"你们且让我过去。"他拔拉着身边拥挤的人群。但没人给他让道,人们正虔诚地崇拜无比地仰望着台上的达摩大师。
"我乃霍达。"霍达有些恼怒地报出自己的姓名,但仍然没人给他让路。他的仆人踢了一脚前面的人,"难道你不知道这人是谁吗?"
一个跪拜的人回头瞪了他一眼,"我们不知道他是谁,我们只知道来这里的都是佛的信徒。"
霍达不由地脸红了起来,将已抬起拳头的仆人扯在自己身后。
可以说,霍达一句也没有听懂达摩讲的是什么,却发现身边的菲娅心领神会的频频点头。他惊异地问她,"他讲的是什么?"菲娅却一脸不耐烦地,"此只可意会,难以言传。"霍达就明白了,菲娅其实也没有听懂,不过是被这种庄严肃穆的气氛震慑得自以为是罢了。
法场并没有进行多久,大约也就一顿饭的功夫。在达摩大师起座之后,善男信女们仍跪拜不起,直到达摩大师消失在殿后,人们才默默起立。仿佛被灌了迷魂汤一般,这些人一个个神色迷离,双目僵滞,离开殿前时有如行尸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