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霍达刚被抓进监狱的时候,莫扎就曾想方设法要去探视。但是,狱方没给他这个面子。后来,私下里和监狱长列图谈妥了秘密探望的条件,谁知道列图又突然被抓了起来,关在了另一所监狱。从那天起,莫扎就酗起酒来,自暴自弃地十分放纵。
过去,他几乎是滴酒不沾,而且很厌恶酒醉后恣意撒泼的酒鬼。但是在那天一口气喝掉六七两烈性白酒之后,他突然发现酒醉后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有一种物我皆忘傲睨尘世的感觉。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秦元春开始还劝他,与他发火,后来见无法阻止,便任由他去了。
秦元春和莫扎是天下最难以言说的夫妻。这对谁都不看好的前世冤家,只经过短时间的磨合,便成了珠联璧合的模范夫妻。秦元春在经历了青春期的骚动后不久,便成了夫唱妇随的典范。俩人在本质上都是"事业狂"。
当强烈的****逐渐缓息下来之后,秦元春像莫扎一样,投身于夜以继日的工作之中。秦元春是大秦帝国第一个"女权主义者。"
其实也惟有她敢挑战兆丰大帝不许女子读书,不许女子离婚改嫁,不许女子参政的禁绝,使大秦帝国的女人们有了一点点生活的"权利",可以这样说,许多僻偏省郡的女人们不知道兆丰大帝为何许人,但都知道因这位在秦公主的英名。
她每到一处,都鼓动那些在痛苦婚姻中虽生犹死的女子去大胆离婚,鼓励未成年女子去学校读书,劝导缠着裹脚布的女子放脚,去社会上从事感兴趣的工作。
她所有的这些大胆甚至有些风险的举动,都得到了莫扎的赞赏和支持。兆丰大帝对这位不守妇道的公主又厌烦又无奈,最后也只能听之任之。
在对霍达因反对修建浩大皇陵而获罪的这个问题上,秦元春和莫扎也情同心契。当莫扎说要冒险探监的时候,秦元春毫不犹豫地要求一同前往。他们身上带了足以打动皇官特警的钱币,装了满满一保险箱。
但是,当他们将贿赂的钱交给皇家特警的时候,心里还是颇为伤感。公主的身份,帝国大臣的地位都无法做到的事,唯有钱币才能消解关结的悲哀,让他们对这个国家深为忧虑。
原先的监狱长列图因私自允许霍文耀探监已被塞里维亚革职查办,皇家特警加强了警卫。霍达也已被转移到条件更差的牢房里。这是关押待决死囚的一间长宽都不足两米的小囚室。
给霍达提供的伙食也越来越差,完全是普通犯人的标准。即使兆丰大帝后来不赐死霍达,实际上霍达也坚持不了多久。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坏,在莫扎探视的前三天,霍达已躺在石铺上晕得起不来了。
霍达已经向皇家特警提出速死的要求。特警断然地拒绝了霍达的请求。他们回答说,他们只负责24小时对他监控,别的事他们根本不会去做。当霍达因为肚子冰凉,想讨一碗热水喝的时候,也被特警喝斥为"痴心妄想。"
霍达确实想速死了。原想用头撞墙了结自己的生命。但是连续两个月的恶劣伙食,让他饿得连撞墙的力气也没有了。
有一天,一个相貌略微和善的特警在从铁窗口上给他传递没有几颗米粒的稀粥的时候,不无悲悯地说了一句,"你就快点喝掉吧,外面的老百姓有的连这碗粥也喝不到了。"霍达就猜想到,监狱外面又遭遇灾害。
如果说,列图在看押他的时候,他还想过苟且偷生,希望有一天被释放出狱,那么自从列图突然消失以后,他就不再对生存有什么信心了。
他原先向列图索要了不少纸张,想记录一下自己印象中的玛雅历史,但在换成皇家特警之后,牢房里的所有纸张都被搜走了。他只能每天面壁"思过"。
霍达很想让他们审讯,那怕审讯一次,他也好有个陈述自己对国家、对兆丰大帝,对修建皇陵的忠告的机会。但是除了每日三次定点送饭的特警,霍达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这种生不如死的囚禁生活,让霍达彻底失去了挣扎下去的信心。他本来就是个相当豁达,对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所以毫无对死亡的恐惧。
如果说目前还活着的他,对什么还有愧疚,那就是对前妻露丝以后生活的牵挂,他们夫妻一场,虽然一生争吵,但毕竟在一起生活过二十多年,而且据说她也疾病缠身。还有他的那俩个儿子,也让他有所放心不下。兆丰大帝也许不会株连九族,但心地阴暗的塞里维亚绝不会放过他们。
霍达知道自己的生命不会太久,很快就会去与菲娅见面了,他几乎是迫不急待地等待那一时刻的到来。所以,当莫扎和秦元春通过贿赂进到牢房,见他已拒绝进食的时候,他很豁达地笑了一笑,"死亡并不可怕,对现在的我来说,可怕的到是活着。"
莫扎流泪了,霍达没见过莫扎流泪,十几年来朝夕相伴的秦元春也没见过莫扎掉过泪,以至所有的人都怀疑莫扎根本就没有泪腺。
但是,已进入黄昏暮年的莫扎今天却垂泪不止。他一遍一遍地像小孩子擦拭着眼睛,嘟嘟哝哝地嘴里说着什么,"霍达呀,昨晚我梦见你了呵。"
霍达怔了一怔。"我也昨晚梦见兄弟你了啊。你很健康,我就放了心呢。"
这对一块玩大,一块读书,一块成为帝国重臣的兄弟,虽然这么多年来极少能坐在一起,也很少儿女情长的人,事实上却有着比所有患难兄弟都更深的感情。他们的手拉在一起,顿时就产生了外人难以想象的温暖而深厚的慰籍。
"兄弟,你不该来的呀,圣上知道了,会责怪于你的。"
"即便圣上把我送进监狱,我也要来的。"
秦元春在旁边忍不住也啜泣起来。她对霍达说:"我们回去就找父皇,让他释放相国。"
霍达艰难地苦笑一声,"不必了,即便他释放我出去,我也不准备苟且于这人世了,你们或许不知道,在我们这个世界之外,还有一个天国,那是必须死后才能进入的地方。"
莫扎不哭了,他用悲悯的目光长久地盯视着形销骨立,弱不禁风的霍达,"我知道,那是每个人都会去的地方。那儿没有战争,没有灾难,没有人与人之间的猜忌、残杀。"
霍达会心地点了点头。
霍达沉默了一会,气喘着道:"如果二位能见到圣上,还是请他三思而行。大秦帝国积疴恒久,禁不起折腾了。让百姓休生养息,待民富国强之后,再修建皇陵不迟。人死如灯灭,要那么宏大的皇陵有什么用呢。"
秦元春唉叹一声,"父皇重病缠身,也怕不久于世了。"
霍达突然对莫扎道:"我最近老梦见达摩老师,他对我说,苦海无边呀"。莫扎惊了一跳,"我好久没他的消息了,不知道他老人家可好。"
霍达:"他可能很好。每次梦到他,他都红光满面。"他叹了一口气,"当年,我真该追他而去呀"。
皇家特警这时走进来,催促莫扎和秦元春快走,"塞相国来电话了,他马上就到。"
秦元春白特警一眼,"他来他的,我们正要在这里见他。"
皇家特警为难地跺脚道:"公主大人,你这是要小的命呀。"
霍达便长吁一声,"你们二位请回吧。"
莫扎就默默起身,他扑上去,紧紧地拥抱了一下霍达。这时他才发现,当年身体结实的霍达,现在已轻飘飘地如同一个纸人,泪便又流了出来。
霍达像不胜重负地推开莫扎的双臂,突然道,"外面是不是又在闹饥荒?"
莫扎无言地点点头。
霍达就痛苦地摇摇头,"哀吾民生之艰幸,你们回去对圣上讲,早思应对之策呀。"
皇家特警再次催促,莫扎只好与霍达洒泪而别。他和秦元春刚出监狱大门,便见塞里维亚的车队呼啸而来,警车像着了火似地,鸣叫不停,接着就见从车上跳下几十个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察。
"霍达要走了。"莫扎悲哀地长啸一声。
秦元春恼怒地瞪他一眼,"你这乌鸦嘴,莫乱讲的。"
莫扎无力地看了秦元春一眼,颓然地坐在地上,恨恨地:"你以为我愿意乱讲。"
"我们去阻止他。"
莫扎摇摇头,"他一定带有圣旨。"他仰起头来,看见天空突然阴云密布起来,他梦呓般地喃喃道:"天作孽,犹可违,人作孽,不可活。"
秦元春也伤感地摇着头,"父皇真是荒谬。"
莫扎突然恨恨道:"一切都是荒谬的。这个世界充满了荒谬。兆丰大帝在这个星球上的出现,玛雅的毁灭,人类的种种劫难,都荒谬得让人难以理解。"
"父皇常讲,他是天神之子。那么说,在我们的天上,还有一个主宰我们的神灵?"
莫扎啐了一口,"根本就没有什么狗屁天神,是我们人类在自己作孽。可悲的是,我们还要在这荒谬中生存下去,直到我们这个星球的彻底毁灭。我们都是匆匆过客,比起浩翰无际的宇宙,我们都是微不足道的。"他突然古怪地苦笑了一声,"霍达到是先解脱了。罢,罢,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