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安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无助的靠在墙上,消毒水的味道让他恶心的想吐,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走廊里来来回回的医生和护士,看惯了生死的他们丝毫看不出情绪。
“你家长呢?”一个小护士看到他一个人坐在金属椅子上,对这个清冷的少年莫名有些心疼,“那边有垫子,可以去拿一个。”
凭安艰难的笑了笑,“没事……”
点滴顺着细长的管子一点点流进他的手,药性偏凉,他的胳膊疼的厉害。
“姐姐,和我一起的那个女孩呢?”他四下找了找,刚刚睡了一小会,一醒来看不见她,微微有些担心。
护士打趣的笑了笑,“她去给你找暖水袋了,等一下就回来了。”凭安依稀听到她离开的时候小声嘀咕了一句,“还挺粘人的。”
凭安低着头没有说话,想着现在应该已经不早了,看了看外面的天空,颜色阴阴的。
入了秋,天气凉飕飕的,走廊里没有暖气,显得更冷,最近流行性感冒严重,病房几乎都被占了,还有不少人要在走廊里扎吊瓶。
对面的小孩子哇哇大哭,抱着孩子的女人赶紧哄他,看孩子的样子,好像是得了小儿麻疹,应该是挺严重的病。
女人眼睛里心疼的有泪光闪闪的,丈夫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而温暖。
这样幸福而炽热的感觉,让他拼了命的想要逃跑……
“对不起。”他抬起头,一个女孩从人群里穿过,手里抱了一堆东西,可能是不小心撞到了什么人,又感紧把洒落的东西捡起来。
不一会,那个人就到了他的身边,看着少年,倒有些不知所措。
“凭安,你醒啦?”
少年看着她点点头,想说些什么,又发现没什么好说的。
她拿出一个枕头放在他身后,又拉开校服外套的拉链,把热水袋拿出来,放到他扎吊瓶的那只手旁边,有些烫烫的,他低头看着她轻轻的把胶皮管往热水袋上靠,“这样流到身体里就不凉了。”
“小念……”
她没有抬头,把滑落的胶皮管又放上去,“怎么了?”
“干嘛对我好。”他声音冷冷的,不带情绪,甚至有点哀伤,王念儿抿了抿嘴唇,低着头没有说话。
她忽略掉这个问题,从书包里拿了保温杯出来,杯子里是热热的普洱茶,散发着请苦的味道。
她的杯子总是苦苦的。
王念儿往杯盖里倒了杯热茶,想要递给凭安,又觉得他不太方便,于是就把杯子送到他嘴边。
“还是热的呢,我刚刚在水房里接的热水。”
凭安的嘴唇轻轻碰到杯盖上,却没有喝下去,又靠在枕头上。
“你怎么不喝啊?”她声音小小的。
他微微笑了笑,“太烫了,你不是刚泡的茶吗?”
王念儿哦了一声,有些尴尬的把茶倒回去,把杯子盖起来,“你冷不冷,这医院实在是太冷了。”
凭安摇摇头,表示他并不觉得。
“我买了馒头,给你。”她把塑料袋里白花花的大馒头拿出来,微微有些烫,她吹了吹,确定不烫手才递给他。
“你吃吧,我不饿。”凭安实在没什么食欲,就着消毒水味实在吃不下东西。
王念儿缩回手,把馒头放回袋子里封好口,揣在怀里,防止它冷掉。
小护士不就回来给那个得麻疹的孩子打针,家长哄了好久,才勉强完成扎针这个过程,她看对面两个初中生还在等家长,有些不过眼,女孩有些犯困,头一点一点的,不时往吊瓶那看一眼,男孩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需要打电话吗,让你家里人来。”凭安抬起头,微笑一下,眉眼弯弯的,“没关系,不用了。”
护士奇怪的看着他,然后推着药车离开了,觉得这孩子挺倔的,都发烧这么严重了还不让家里人来。
“小念啊……”
王念儿忽然精神了似的,抬头看着他,“怎……怎么了……”
凭安笑了笑,“要是想睡觉的话可以靠着我。”
女孩睁大了眼睛,就像是仓鼠找到花生一样,眼睛亮亮的,不过思考了一下又摇了摇头。
“不用了。”
“真的不用?”
她轻轻点点头,看见凭安笑眯眯的,莫名给人一种不怀好意的感觉。
“真的不用还是假的不用?”
她承认自己很想靠着他,可是这样显得自己很不矜持,于是纠结了好半天。
“那算了。”
她没有察觉到他的玩笑,小小的失望了一下,继续打着瞌睡。
他轻轻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她打瞌睡的时候轻轻托住她的侧脸,女孩没有反应,可能真的是累坏了。
他轻轻放手,王念儿的头靠在他肩上,像是睡熟了。
又一次沉默下来……
少年无聊的四处看,想从书包里拿书出来,可是好像够不到,有些无可奈何。
对面那个孩子已经不哭了,手里拿了一碗被一颗一颗拆好的糖葫芦在吃,不时咯咯的笑,还有些大人在聊天,无非是些他好他不好的人情事故。
悠长的走廊尽头,一个身影一闪而过,凭安眯了眯眼睛,没来得及看清楚人就不见了。
“水哥儿?”他皱了皱眉,可能是自己眼花了,毕竟一穿校服都差不多,凭水读的协作,是瑾泉的名校之一,前身是军阀创办的协作男高,在解放之后男高变成了男女统招的学校,协作女子中学也是现在唯一的公立女子学校。
协作的校服相当醒目,蓝白相间,后面印了个大大的“天道酬勤”被凭水吐槽的不是一次两次。
他本来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临走的时候真的遇见了凭水。
两个孩子刚到门口,在结账的地方一下和少年撞上,凭水眉头皱成一团,好像胃很痛的样子,脸色显得更苍白无力。
“哥。”
少年回过头,扯出一个笑脸看着他们俩,“你们来医院干嘛?”
“你胃病犯了吗?”
凭水点点头,“吃点药就好了,没事。”
王念儿不觉得他的胃病吃点药就会好,但是吃了药应该不会痛。
“你们俩快回家吧,都八点多了。”凭水颦了颦眉,“我还得回学校上晚自习,不送你们俩了。”
凭安没有走的意思,“去找医生了吗?”
“找了,不是刚找吗?”他说着开了一瓶矿泉水,吃了一堆叫不上名字的药,“医生说我没什么事,就是老毛病犯了,让我少吃点辛辣的。”
凭水的表情根本不像他说的这么轻松,不过他经常性的胃痛,家里都习惯了。
凭水今年高三,正是冲刺高考的时候,时间就是生命,急匆匆的回学校了,凭安看着凭水的背影,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凭安打开房门,屋子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姥姥的病越发严重,一开始懒懒的不愿意动,后来有一天高血压犯了,到医院查出脑溢血,虽然救了回来,但身子越来越不硬朗,被轮番接到儿女那休养。
这个房子彻底只剩下他一个人……
“进来吧。”他朝身后的女孩笑了笑,“作业也没来得及写吧。”
王念儿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少年拽着她的胳膊进了东屋,他随手把灯打开,将书包扔在床上。
“我去把车子锁上,你等我一下。”
王念儿点点头,也不知道他看没看到,拿出练习册写今天的作业,手冻得有点麻,想快也快不起来。
电话忽然响了起来,王念儿看了看号码,不怎么认识,可是过了一会它又响了一次,屋子里没有人,反而让她觉得慌。
她刚刚把电话拿起来,那边的语气有些冲,不等她反应就是一顿骂……
一个醉醺醺的男人,还有和他争吵不休的女人,叫骂和厮打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让她越来越害怕……
“你以为他和你姓凭,叫你一声大姑姑他就记得你的好?凭舒云,你以为我们家这些年这样是谁害得,你那个狐媚子妹妹还有她生的这个小杂种……”
啪。
一记向量的耳光。
“你一个倒插门还整天喝大酒,我真的倒死霉了嫁给你……”
“你以为是谁十八岁就和同学搞到一块生了孩子,你妹妹抢你的,她的私生子抢然然的,她今天是犯糊涂,明天呢?什么时候就……”
王念儿慌乱的挂断电话,不知所措的绞着手指,这通电话幸好是她接了,换做是凭安,一定会很伤心的。
她听见门开的声音,有些做了亏心事似的看着凭安,他没有察觉到王念儿的异样,拉了个椅子,在她身边坐下。
“凭安……”
“嗯?”
她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你还难受吗?”
少年轻轻摇摇头,“我没事,只是感冒了,你也喝点板蓝根吧,别传染了。”他笑了笑,很暖和的笑容。
“我也没事。”她轻轻摇头,继续低头写着什么。
少年打断她继续写东西的动作,轻轻拿橡皮把她画的图擦掉。
“这里不对,应该这样……”
“凭安。”
“嗯?”
“你以后要去哪?”
少年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我没有很想做的事,只知道不能这样。”
凭安笑了笑,“如果有很想做的事,”他抿了抿嘴唇,“可能想结婚吧。”
王念儿呆愣的看着他,他故作轻松的看了她一眼。
“干嘛这样看着我。”
王念儿不知道说什么好,轻轻摇了摇头。
“我常常想,要是作为一个丈夫或者父亲的话,人生应该是怎么样的,成为一个人很重要的人,又会是怎么样的。”他摇了摇头,“至少不会和他们一样吧,要做到那种份上也挺困难的。”他苦笑一下,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
“凭安……”
“既然没有幸福,就要自己创造。”他朝王念儿浅笑一下,“我们都会拥有阳光的,你说的对吧。”
王念儿点点头,自己确实这么说过,那个最最不幸的晚上,她对那个满身伤痕的孩子说“我们俩都会拥有阳光的。”
他以为她会懂的,但他忘记了,她是个傻瓜。
傻到只会喜欢一个人的傻瓜。
最可怕的就是,我以为你会懂,所以从没说过。
老太太是在一个星期之后回来的,一个星期一次的见面,总能让凭安很兴奋,有时候大人们忙,就不让凭安见她,所以,这一个星期一次的机会也不是常常都有的。
可老太太的记忆力衰退的几乎可怕,她总是忘记自己上一秒干过什么,或者忽然忘记这个人的名字,她甚至有时候记忆回到几天之前,几个月之前……
糊涂了,按照大人的话说。
老太太是在凭安给她倒水的时候跌倒的,她想要去拿桌子上的鞋样,所以跌倒了……
医院空旷悠长的走廊里,一群人围在手术室的门口,少年痴愣的看着手术室的大门,没有管周围责怪的声音。
凭水是在是听不下去那些不堪入耳的责怪,让他心烦意乱,摘下眼镜揉了揉自己的鼻梁,在凭安身边坐下。
“你怎么就能把老太太……”大姑父还在一直说着什么,凭安的脸色惨白,黝黑的眼睛显得空洞而失神,似乎并没有管周围的声音。
少年一把将手里的金丝边眼镜摔出去,狠狠瞪了大姑夫一眼,看着这对夫唱妇随的人,心里的愤怒无限放大。
“你骂够了没有?”
家里的大人开始教训凭水,无论是说他不懂事的话还是其他的什么,他一概置若罔闻。
“从小到大你们就没对他好过,自己没能力就算了,还把气撒在一个孩子身上,他没有父母护着,你们就可以随便欺负,随便打骂是吗?你们还是不是人。”少年的话虽然句句在理,但父母还是不断的给大姑姑他们道歉,凭水看着难受,拉着凭安的胳膊离开了走廊。
凭安像个傀儡一样跟着他,像是没有力气似的,和他去了医院天台,上面的风将他的外套吹的一扯一扯的。
“来这干嘛。”他稍稍回过神,从天台往下看,是川流不息的车阵,繁忙的人群,渐渐升起的灯火……
这是锦都的市区,最核心的地带,是和景明那种小地方完全不同的繁华景象,亮丽的几乎让人沉迷其中。
“刚刚为什么不反抗。”
少年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反抗?”他似乎觉得好笑,“本来就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他赶紧反驳,皱着眉看着凭安。
“是我不小心……”
“我说的不是这个。”凭水厉声打断他,“为什么被别人那么骂不反抗,为什么小时候被大姑夫打也不反抗,为什么……”
少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一开始悄悄的笑,后来笑出了声,他平时温文尔雅的,凭水没见过他笑的这么“开心。”
“你怎么了。”
有那么一刹那,凭水觉得他疯了。
凭安玩味的看着他,“哥,你帮我啊?”他又轻笑一下,“我哭过了,喊过了,有人帮我吗?没有人。”他眼神决绝的看着远处,“一个人都没有,要不是小舅舅,我就死了,被打死了。”
凭水呆愣的看着他乖巧听话的弟弟在他面前发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每次我都想,是不是我真的做错了什么,可是小念每次都告诉我,凭安,你没做错,什么都没做错。”他将胳膊搭在栏杆上,看向远处的天空,“是啊……什么都没有……”
“凭安……”
“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有些人的幸福只能自己拼了命去追求。”
他忽然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他,一点点都没有,甚至不如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小不点。
“凭安,你可以依靠大人,我和然姐,都可以帮你。”
“拿什么帮我?”凭安像是逼问一样看着他,眼神里的冷漠能把人吞噬,“她会为了我背叛自己的父母?你会为了我和大人对立?”他嗤笑一下,“都不会,不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转过身去,继续往远处眺望。
“我求你别对我好,我求你。”他垂着头,看不出情绪,“我还不起。”
“不用你还。”凭水也扒着栏杆往远处看。
“我良心过意不去。”
“亲人之间不需要这些,只要依赖就好了。”
他摇摇头,“所以我和你不一样。”
凭水无奈的别过脸,不想看他这副鬼样子,狠狠敲了一下栏杆,手蹭到铁锈上,微微发疼。
“姥姥可能醒了,我们俩回去吧。”他没有管凭水,自顾自的从天台下去,凭水一个人往远处的城市眺望,心里五味杂陈。
在更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女孩在更加奢靡的灯火里穿行,为了比自己更厉害而努力着……
姐姐,我该怎么办才好……
要是你,你会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