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浅浅的记忆,对于前南的人来说,骤雨般清凉的,大概就是棠梨酒了吧,清清甜甜,酒味不是很重,冰镇一下,带着些细碎的冰,脆脆的,薄薄的,给舌尖带来不一样的感觉。
女孩抱着一个玻璃碗,里面是清澈的梨酒,两个少年坐在门洞的屋顶上,屋顶上凉风习习,并不闷热,天空蔓延的无边无际,白云悠悠的点缀着。
乡下的日子,就是这么缓慢,除了大人们,孩子们的夏天总是被拉长了过的。
她喝了一大口棠梨酒,顿时倍感清凉,酸酸甜甜的味道直上心头,让人不断回味。
“好喝吗?”凭安歪着脑袋看了她一眼,微微笑了笑,女孩懵懂的点点头,手上捧着玻璃碗,凉凉的触感从指尖到心里。
少年依旧是干干净净的样子,把她手里的碗捧过来,女孩紧张的看着他,“你要是想喝的话,我给你榨点梨汁吧……”她微微颦着眉,伸手想把碗接过来。
少年把额头往碗上贴了一下,一副很享受的样子,他白皙的脸颊被晒得通红,“好凉。”他说罢笑了一下,“什么味道的。”
“酸酸甜甜的。”王念儿想了想,觉得不能这么说“还一股酒味。”
凭安没管它是不是一股酒味,依旧感觉着那丝丝的凉气,王念儿在一边拿起蒲扇给他扇风,胳膊都有些酸了,她专注于凭安被扇动的轻轻动着的发丝,少年的眉眼被扇子遮住,又露出来,若隐若现,这种感觉让王念儿乐此不疲。
“小念啊……”他抻长了尾音,带着懒懒的享受,王念儿以为他烦了,有些胆怯的放下扇子,看了看凭安的表情,少年的唇角微微上扬,一双月牙眼微微弯着,静静地看着她,她的脸刷的红了,不自觉的低下头,“怎么了?”
少年把玻璃碗递给她,女孩赶紧伸手,她把碗接回来的一刹那,好像听见他在自己耳边小声说,“你真好。”
她抿着嘴唇,看了看那个黑眸子的少年,觉得心像是被这太阳晒熟了似的,他说话的时候,不经意间吹气如兰,温柔的气息,让女孩的心扑通扑通的跳动着。
“还是好热,还没门洞里凉快呢。”他伸手挡了一下头上的太阳,阳光从指缝间穿过,影子落在少年的脸上,他透过指尖看着天上的流云,然后手指慢慢合拢,轻轻握成拳头,像抓住了什么一样。
王念儿眯着眼睛看着他的侧脸,“你在干嘛?”
少年沉默了半晌,“我小时候想把阳光抓起来,装到瓶子里,这样晚上姥姥不在的时候就可以偷偷的看了。”他顿了顿,“可是到晚上的时候,阳光却不见了。”
“当然会不见啊,阳光是抓不住的。”王念儿比划了一个抓的动作,然后伸开手,“就算看起来抓住了,也会抓不住。”
凭安把手放下,垂眸思考着什么,“是啊,看起来抓住了而已。”他眯着眼睛转头看向王念儿,“好热,要不回去算了。”
王念儿点点头表示同意,两个少年从小土坡下去,进到院子里,王念儿笨拙的抱着碗,已经不怎么凉了,碎冰也都化在糖水里,不免让她觉得有点可惜,
汽车的声音从街上传过来,在小院门前停下,凭安有些困惑的看着门前的保时捷,不知道这是谁的车子。
“你姑姑今天来吗?”王念儿也有些懵,还没见过这样的车子,看起来就价格不菲,凭安摇摇头,表示否定,到门口把铁门打开,走了出去,王念儿没出门,在铁门里往外看。
从副驾驶上下来一个高大的男人,身材修长,肤色偏白,看起来和谁有点像。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忽然想起凭安的。
“请问你找谁?”凭安很有礼貌的询问着,挡住了门口,不打算让他进去。
男人看了看眼前的少年,脸上有这很复杂的表情,看不出是苦涩还是失而复得的欣喜。
“你是凭安?”
少年警惕的看着他,然后点点头承认,又问了一次刚才的问题。
“我们家有病人,有什么事的话还是不要打扰我姥姥了。”
男人没有进门的意思,轻轻动了动嘴唇,“我找你。”
两个少年都愣了,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貌似不认识你。”凭安微微笑了一下,并不是很友好。
“我认识你,”他顿了顿,想要伸手碰他,被他往后退一步躲过,少年好像想到了什么,眼神里忽然闪过一丝阴羁。
他握紧了铁门的栏杆,手指捏的发白,“你是谁?”他直勾勾的看着对方,等待着男人的答案。
“我叫穆长青,是你的父亲。”
他极平淡的说出了父亲两个字,凭安厌恶的切了一声,然后哐啷一下关上铁门,以极快的速度把门划住。
“没必要这样。”男人有些落寞的看着他,“我只是想和你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凭安很强硬的回应着,“我又不认识你,和陌生人谈什么?”他勾起唇角,玩味的看着对方,轻声笑着,“我拜托你不要再来了,因为我死也不会和你扯上关系。”
男人也轻轻笑了笑,表情平淡,“没办法,你生下来就和我扯上关系了。”
这样的回答似乎让凭安很恼火,垂眸看了看他和这里格格不入的打扮,眼神里流露出不知道什么的情绪。
“你就没想过我吗?自己的爸爸是什么样的?”
凭安惨笑一下,冷冷的看着他,“我从五岁开始,一直以为我爸死了,你觉得我对一个死人能有多少感情。”
穆长青脸色暗了下来,看着他和一个人如出一辙的黑色眼瞳,语气柔和了许多,“老头子说你要把他摔死,是吗?”
凭安挑挑眉,“这不是很明白吗?”
“为什么?这么干有什么好处吗?”他没有责怪的意思,依旧平平淡淡的模样。
“想杀了他,就这么干了。”凭安眼神黑暗,“说实话,我更想杀了你。”
穆长青轻笑一声,带着挑衅和轻蔑,“看来有必要和你外婆好好谈一谈,怎么把你教育成这样的。”
“很简单,因为我身体里有一半是混蛋的血。”凭安抓住栏杆的手用了用力,收住,表情平静,仿佛这就是根本的答案,“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混蛋,所以别再来打扰我家里人。”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用相似的神情看着对方,不过穆长青的表情更加成熟,和着一点点的悲哀。
少年的眼睛里,除了浓烈的恨意再无其他。
“你就这么讨厌我?”
“不讨厌,不喜欢。”少年说着不去看他,“因为你是陌生人,我对陌生人没有感情。”
他说着,用力的拉过王念儿的胳膊,不由分说,把她塞到屋子里去。
少年抿了抿嘴唇,微微垂目,“我有事要问他,小念……”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点乞求,“别让我姥姥知道,她会疯的。”白衫子的少年说着关上门,王念儿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打开门走出去,和男人钻进那辆宝蓝色的轿车里。
两个人说了什么呢,这么多年,我有多恨你?你想没想过我?你找没找过我?你有没有一点点身为父亲的愧疚……
王念儿不知道两个人说了什么,只知道那次谈话之后,凭安变得不一样了,原来依靠着,或者说完全依靠着的凭家,似乎也带着淡淡的防备。
凭安好傻,要是连最后的底线都要提防的话,哪里还是他的家呢?
王念儿在教堂里给凭安祷告,双手虔诚的合十,放在胸前,只是微微皱着的眉让她看起来很纠结。
如果可以的话,给他一个休息的地方好不好,可以完全依靠的人好不好。
让他回到以前,以前的以前……
王念儿听说过一个天使,炽天使路西法,他犯了很严重的错误,堕入地狱,最后成为了撒旦。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天使也可以变成魔鬼的。
回到家,她窝在小沙发上,表姐结婚了,给她打了电话。
表姐才二十出头,明显还是个小孩,网络奔现的仓促婚姻让她有点焦虑,问了好多次你姐夫怎么样。
“挺好看的,也挺温柔的。”她没办法说别的,事到如今,只能给她吃定心丸了。
“好看归好看,关键是……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她不知道自己不懂什么,但她姐姐大学没毕业就结了婚,她发自内心的是不支持的。
“姐,会不会太着急了。”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我也这么觉得,感觉这人生还没怎么开始呢,就和他拴在一块了,早知道多谈几次恋爱好了。”
她这时候倒是看得开了。
亲人之间的相互依靠,总是因为在乎而不完全。
老太太也注意到凭安这两天有点不对劲,但又不知道为什么,只当是在学校和同学们发生了矛盾,觉得问问念丫头就好了。
少年静静地思考着穆长青的话,觉得依稀只有七分可信,毕竟他们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干得出来。
他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感觉头有点疼,呼了一口气,捧着手里的中药皱着眉喝下去。
比浓茶还要苦涩的味道,因为喝的时间长,几乎无感,不觉得苦。
可是心里苦苦的……
少年单手插进口袋,半倚着墙站在教室门口,一个小老太太,头发卷的像是小狮子狗一样,在他身边一瘸一瘸的转来转去,虽然他极力忍着,但不经意的时候还是憋不住想笑。
走廊里很安静,偶尔有脚步声,除了他们俩几乎就没有其他人。
“老师,您怎么总是盯着我啊?”
老太太还是一脸苦大仇深的看着他,“你要是好好表现,我盯着你干嘛?”
周易觉得她说的有点道理,毕竟自己对惹老太太生气很乐在其中。
“你们老师刚刚出公差,你就在这闹事,你是不是和我过不去。”
少年哂笑一下,“怎么会呢老师,我最喜欢和长得矮的人说话了。”
老太太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背过身,看到站在门口的两个少年,吓了一跳。
“你们俩孩子也不知道说老师好。”她嘀咕了一会,“王念儿,你等一下去把我语文书取过来。”
王念儿看了周易一眼,周易朝她做了个鬼脸,然后瞟了凭安一眼,男孩朝他礼貌的笑了笑,这个笑容被某人视为挑衅。
“老师,你确定他们俩不是同罪?”
语文老师没好气的哼了一声,“你以为谁都和你似的,看好自己得了。”
凭安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也不想关心,毕竟他看自己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
凭安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屋子里就他一个人,因为一晚上没开窗户有点闷,他把自己旁边的窗户打开,稍微凉快了一点。
外面的小鸟叽叽喳喳的叫,没有注意到他,少年静静地看着两个不知名的小鸟,染上了一点安静的味道。
他小心的把自己口袋里的面包撕开,很小心的使它尽量发出小的声音,然后再一点点把面包推过去。
小鸟不会撒谎和客套,饿了便吃的。
少年的眸子染上浅浅的笑意,没有伸手触碰,只是静静地看着,连呼吸都变得轻了些。
王念儿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站在讲台上,微微有点愣。
晨光里的少年,是年少美好的梦魇,地狱里的路西法,带着天使的光环游历人间……
“猪头。”少年将头探进门口,“普斯普斯。”
可能是上学的时候孩子们都通用的暗号,王念儿慌忙的回过头,看见周易朝她招了招手。
“怎么了。”
周易忽然一本正经的看着她,往她手里塞了一个白色的东西,她还没低头看就被他打断了。
“你为国捐躯的时刻到了。”他拍了拍王念儿的头,“你去一班看看,把这个给他们班任安安。”他好看的桃花眼里带着一点点恳求,“好同桌,回来给你买巧克力。”
王念儿没怎么反应过来,愣愣的啊了一下,拿着那没来得及看的东西下了楼。
强烈的好奇心促使她看了一眼,是一个简单的晴天娃娃,用两个大小不一的扣子封了眼睛,看起来丑萌丑萌的。
周易那只狗子不会早恋了吧……
王念儿发现新大陆似的,赶紧把东西藏起来,尽量不让第四个人看到,战战兢兢的下了楼。
一般乱的有名,这个时候也没有同学,只有一个女生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着,单人单桌,垫了好几本书,应该看黑板很辛苦。
她觉得世界都安静下来了,像是刚刚看到凭安一样的感觉。
女孩注意到她,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脸,灿烂的像是向日葵,王念儿朝她微微笑了笑,点头进了教室。
“你好,我找你们班任安安。”
女孩愣了一下,然后指了指自己,看起来很活泼,很干净,很可爱,梳着柔顺的快到肩膀的短发,微微有点发黄,像是小鸟一样灵动。
“你是任安安?”她又确认了一遍,女孩笑着点了点头。
她从口袋里把晴天娃娃拿出来,“这个是我们班周易让我给你的。”
她轻轻接过晴天娃娃,眸子里染了一点点的温和,把自己的本拿出来,有些慌忙,洋洋洒洒的写了几行字。
“不好意思,我说不了话。”
女孩的神情微微呆滞,任安安回头朝她笑了笑,然后又写了下去,“谢谢你,帮我和周易带一声谢谢。”
王念儿点点头,“那我先回去了。”
她还是笑盈盈的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和她挥手再见。
笑的像凭安一样……
她回到教室之后,依旧这么想。
“怎么啦?”周易捅了捅她的手肘,“没见到人?”
“见到了。”她摇了摇头,“她说谢谢你。”
周易看不出情绪,把一条巧克力拿出来,掰成两半,叼着半,把另一半递给她。
王念儿接过来,吃了一个,又甜又涩。
她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周围,然后小声的和周易闲聊。
“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少年苦笑一下,摇了摇头,“不算吧……”他又喃喃的重复了一句,“暗恋吧。”
王念儿诧异的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暗恋这样的词被他说出来那么不对头。
周易斜眼看着她,满脸不爽,“干嘛?不信啊?要不我也写作文?”说罢,扯出一个坏笑。
王念儿瞪了他一眼,愤愤的低下头,不再搭理他。
晴天娃娃的梦,只不过是个忧伤的故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