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凭安掀开门帘,还没进到屋子里就开始喊,“姥姥……”
王念儿跟在少年身后,看着他怔住的背影,有些不忍,不想去碰他一下。
少年表情温和了一点,坐到炕沿上,讨好的笑着,“姥姥,感觉好点了吗?”
大姑姑本来泪眼婆娑的,一看到他又严厉了起来,“没事,你姥姥就是最近有点累了,休息休息就好了。”
凭安像是没听到似的,拉住老太太的手,脸上带着一点点笑意,像是在恳求一般,“姥姥,我们去医院看看,去医院看看就好了。”
老太太眼圈微红,用粗糙温热的手掌摸了摸凭安柔软的发丝,“傻孩子,姥姥没事,睡一会就好了。”
“怎么会睡一会就好了呢?”他倔强的摇头,“这样只会越拖越严重的……”
“带她去过医院了。”大姑夫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被大姑姑狠狠怼了一下,剩下的话咽在嘴巴里,没有说出来。
少年低着头,半天才缓缓开口,“医生怎么说啊?”
“嗐,没什么事,就是这两天农忙累的,没站稳,就摔了。”
凭安微皱着眉头,一副不可能的表情,沉默了半晌,还是点了点头。
“哦……”
他沉默了,哪怕知道是撒谎也沉默了。
男孩的身影浸在满天星斗里,纯黑的眸子满是忧伤,他坐在门房的屋顶上,夏天的风有些微微的热,可他的周身却有些冰凉,女孩看了他的背影好久,最后还是顺着墙根下高高的小土坡艰难的怕上墙,战战兢兢的爬到屋顶上。
神明大人,近在咫尺……
神明大人,生人勿扰……
她不想打搅他的安静,但是爬上来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尽管她极力不发出声音,可还是事与愿违。
她总这样,怕什么来什么。
少年没有动作,像是失魂了一样,她呆呆的站在那,没有靠近他,只是胡乱揣测着他的心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没事……”过了好久,他转过身朝她笑了笑,月牙眼弯起来,温柔的可爱,漂亮的让人心疼,黑黑的眼瞳里噙着泪水,闪闪发光,像是黑夜里缀了小小的星光……他的眼圈红红的,像哭了一样……
他哭了吗?
“凭安……”她轻轻咬了咬自己的下唇,“凭奶奶会没事的。”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微微闭眼,一滴长长的眼泪划过他的脸颊,王念儿的心震动了一下,无措的绞着手指,终于鼓足了勇气走到他对面,笨拙的用袖子给他擦了擦眼泪。
她不想说别哭了,她宁愿他哭出来,至少心里会好受一点。
他又笑了一下,“干嘛?”
少年只流了一滴眼泪,然后就再也没哭,愣愣的看着月亮,不知道在想什么。
女孩在他身边抱膝坐下,不忍心抬头看少年一眼,心头像压了块大石头似的,闷闷的难受。
“别害怕……”
她声音很小,不知道他听没听清,但她还是说出来了,“别害怕,凭安……”
少年低下头,沉默着,沉默着,扶住自己的额头,轻轻闭上眼睛……
这是他最后的防线,唯一的防线,就算是拼尽全力也想要保护住的防线。
“我怕……我真的怕……”
王念儿也安静下来,两个少年的手离得很近,只有一点点的距离,但这个距离,足以让她揣摩如何度过,像是要发射火箭到月球背面那么远似的。
“他们说,老人要是摔了,就是……”他没有说出来后面的字眼,王念儿也不是没听说过,太奶奶病着的时候,家里老人也这么说。
先是摔一跤,然后好多病都出来了,然后老年痴呆……
“什么跟什么啊?摔跤很正常的……”
“怎么可能摔一跤就昏倒,怎么可能啊?”少年固执的嘟囔着,狠狠的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说,这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心照不宣,尽管她有那么多宽慰的话,哄人的话,骗人的话,骗他的,骗自己的,可事实就在眼前……
那天,他的生命像是游错了路线的鲸鱼,在大海中漫无目的的寻找同伴,发出凄美绝望的歌声……
之后,他的生命像是陨落的孤岛,慢慢坠入深海,献给这个世界,最后一点温柔……
她要是拉拉他就好了,那天要是能抱他一下就好了……
以后的以后,她一直这么想着……
老太太的身体忽然间变得很不好,摔了一跤之后,好像真的和大人们说的一样,好多病都一起找上来了。
凭安每天要早起给老太太煎药,晚上还要盯着她吃降压片,可是尽管这样,她的身体还是没什么好转。
她不再去朝道的集市上卖东西了,也不再整天住在葡萄地里,两个人本来不宽裕的日子忽然变得难过起来。
凭舒莫一直不知道,老太太死活不让家里告诉他,大姑姑偶尔来看看老太太,给她整理房间,洗衣服,每次都是急匆匆的来,不到半天就走了。
还是和以前一样嘛,只有他们两个而已嘛。
少年端着碗,心里这样念叨着,忍不住叹了口气,手里的勺子搅了搅,药汤那股苦味熏得他有些恶心,少年摸了摸碗壁,温度还算合适,端了碗进东屋里,老太太在那里盯着电视看相亲节目,一边抱怨这个姑娘好,那个脾气大,一边说男嘉宾眼瞎,弄得和自己相亲似的。
“姥姥,该吃药了。”凭安在门口站了一会,确定姥姥没有睡着,才端着碗进去,男孩搅药的时候,勺子磕到碗壁,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老太太接过来,慢慢喝了下去。
“今天好点了吗?”凭安在她身边坐下,“要不还是去医院吧。”
老太太固执的摇摇头。
吹了吹手里的药,“去干什么,我去了谁照顾你。”
凭安眼神柔和一点,“姥姥,你要是真的严重,我可真的完了。”少年把憋了好久的话吐出来,轻轻叹了口气“趁着好治的时候赶紧治好……”
“老了生病正常,去医院也没用。”老太太不知为什么,很固执的拒绝,男孩没有搭话,看老太太喝了药就背了书包出门上学。
阳光很好,教室里的同学们兴奋的有些聒噪,女孩子们围在一起,讨论着当下最火的明星,不时发出激动的尖叫声,引得男孩子们侧目。
王念儿在讲台上擦着黑板,白色的粉尘在阳光下飘落,像是晴天下小雪一样,女孩皱着眉头,用宽大的校服袖子把鼻子捂住,防止会呛到自己。
“小念该够不到黑板了。”顾白笙在下面坏坏的笑着,“我很期待你一会跳着够最上面的字。”她同桌的少年微微勾了勾唇角,抬头看了看讲台上的王念儿,这反而让她有些窘,“我……够不到就不擦了。”她玩笑的看着顾白笙,“我们俩谁笑话谁啊?海拔都差不多。”两个女孩相视而笑,颇有点互相伤害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正在说话的时候,一个少年从她手里把黑板擦抢过去,利落的一下把最上面的那排字擦的干净,黑板上还挂着那道漂亮的弧线,少年无奈的看着她,把黑板擦随意的扔到讲台上,“让你干点什么都磨磨蹭蹭。”
她小声的嘀咕着,“你不是也不想值日吗?”
“是啊,我不想。”周易皱了皱眉,“我不想不也一样被你唠叨来了吗?效率低的要死。”他把靠在墙上的扫帚递过去,“走廊都是你的,记得扫完了再叫我。”
王念儿困惑的看着他,“嗯?他们俩呢?”
“一个请假了……另一个,嗯……”他沉默了一下。
“我知道乔荞请假了,那不是还有……”她第一反应就是周易没干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少年把戳子也塞到她手里,揉了揉自己微卷的头发,“我让他去做了一件大事,比值日什么的要重要的多。”
“你不会在外面什么都没干吧?”
“也不能这么说,我扫了两下,觉得还是个子矮的干比较合适。”周易点了点头,“下次我们换吧,正好你够不着。”
王念儿无可奈的摇摇头,“你自己看着弄吧,怎么样都可以。”她正拿着扫帚在走廊扫地,迎面过来一个少年,手里抱了好几听可乐。
“小念,你还在扫地啊?”程煜有点胖胖的,看着有些像小熊维尼似的可爱,王念儿看着他怀里的东西,气的胃都有点疼,轻轻咬了一下下唇,低着头继续扫地。
周易靠在讲台上,看着王念儿这副样子,嗤笑一下,程煜把一听可乐扔给他,少年很默契的接住,可乐打开的时候,发出清脆的拉环声,随后就是碳酸饮料特有的声音,他拿着可乐喝了一口,眼睛却依旧盯着门口的女孩,看着她愤愤不平的样子,莫名觉得很让人高兴。
“周易,你干嘛呢?”
少年恍然的转过头,看了一眼在教室后面脸色发青的语文老师,呛了一口饮料,止不住的咳嗽着。
“我还有事要问你呢,你的月考作文写的很有才华嘛。”老太太推了推眼镜,表情严肃。
“谢谢夸奖,不敢当不敢当。”底下的刘迪看周易接不上话,把他一贯的台词拿出来说,引得哄堂大笑。
周易刚刚缓过来一点,听刘迪说这样的话又忍不住的咳嗽着。
后面靠窗的位置不知道又是哪个男孩抻长了声音,大声喊着,“周扒皮你过谦了。”
“我去你的。”周易敲了一下讲台,“乱叫什么。”
“我就学一下,你们俩这不是日常套路吗。”
老太太也不打算和这群男孩子生气,指着墙边的男生,“你岳阳楼记抄五遍。”
对方叫苦不迭,这场闹剧才刚刚收场。
“周扒皮,把你作文念一下。”语文老师气愤的看着他,要是眼神能杀人,周易估计早被她镜片后面凶狠的目光扎漏了。
少年靠在椅子上,桃花眼里带着浅浅的无奈,“老师,给人起外号是不礼貌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地里叫我老太婆。”
“我念就是了,不过我没管你叫老太婆。”
周易的作文总是搞笑到可歌可泣,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但是他这学期已经骨折了两次,每次写作文都要生一次病……
“让你写真情,你就写这个啊?”老师眯着眼睛看着他,“您真能折磨自己。”
“过奖了。”少年把卷纸折好,放到桌子上,老太太撇了撇嘴,没再理他,他也很自觉的坐下。
“你同桌作文写的比你强不知道多少……”
“她要是能匀给数学几分也不至于每次都哭。”少年微微一笑,旁边的陈薇薇刚好把卷纸发到王念儿桌子上,周易很自然的接过来,翻到最后一面。
“你同桌呢?”
“啊,她啊?”周易看到正入迷,“可能还在一楼扫走廊吧。”
“你把她的念一下吧。”老太太扶了扶自己的镜框,“她这篇写的挺好的。”
周易挑了挑眉,“这么肉麻,我不好意思。”
“快点念,你都能厚着脸皮念自己的,还不好意思念别人的。”
周易拗不过她,也不起立,缓缓读着。
少年的声音有些淡淡的慵懒,但却明媚好听,依旧能有让教室安静的魔法……
“我觉得他配得上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最美好的词藻,最美好的愿望,值得拥有最美好的命运,我多希望所有人都能对他好,哪怕每个人多一点点,不需要太多,不需要太少……”
那个黑眸子的少年沉默着,轻轻咽了咽口水,每当周易的声音传出来,他就要轻轻咬一下自己的下唇,装出一副和自己无关的样子。
“我想,如果可以的话,可不可以把我的幸运多分给他一点点,把他的难过多分给我一点点,我觉得他好累,承担不起这样的重量,也不应该背着这些……”
他的语气慢慢认真起来,从一开始的懒散渐渐仔细,尽管毫无感情,却也能让人感觉到笔触间浅浅的悲伤和无助。
“大人总说,只有乖乖听话才是好孩子,只有努力生长才能被看得起,伤心难过都会被视为脆弱,所以他总是不哭,有好多次我都想和他说,求求你,哭一哭好不好,求求你,说出来好不好,可他一次也没有过。”
“没人能承担得起悲伤的重量……”周易的最后一个声音落下,教室的气氛都变得低压,尽管里面的他被化成了女孩子,却也依旧难以掩饰那份真实的让人难以割舍的情感。
少年低着头,始终没有抬起来,沉默了很久很久,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过了一会又拿起自己的卷子,可能在改错题……
在改,好大好大一个错题,像是填不满的洞,因为看不见底,所以无尽的吞噬着……
过了好久,王念儿才拿着扫帚跑回来,脸颊上因为奔跑而蒙上淡淡的红晕,还不住的喘息着,在门口站住脚,轻轻敲了敲门。
“进。”
王念儿鞠了躬,赶紧往自己的坐位跑,周易拿着她的卷子,看着什么,女孩忽然紧张起来,一把抢回去,用胳膊盖住。
“我都看完了。”周易把自己的卷纸递给她,“交换好了。”
王念儿轻轻摇了摇头,“你这次又骨折了吧。”
少年央央的把卷子拿回去,“爱看不看,你亏了啊。”他谈判官一样的。
“我……”她还是摇摇头。
周易忽然凑的近了些,她紧张的把卷子捂住,严严实实,一点缝隙也不留。
“喂,你写的男生还是女生?”她诧异了一下,少年又继续告诫着,“你最好说实话,不然我一定偷过来看。”
“我……我写的……”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犹豫了一下,觉得被周易看肯定会被笑话,“男生。”他刚要说什么,被她一句话插过去,“不过你不可以告诉别人。”
周易点点头,“我不说,肯定不说。”他重新瘫到椅子上,眼神不自觉的落在了第一排的那个男孩子身上。
他忽然觉得,这家伙身上一直有一团乌云,让人觉得又冷又难接近。
“有什么好的?”
“嗯?”王念儿没听清他说什么,歪头看着他。
“我说,他哪里好?”
“你看了!”她气呼呼的看着他,“你怎么能随便看呢,我……”
少年轻哼一声,“恭喜你,老太太让我读给全班同学听。”
周易满意的看着王念儿的表情从愤怒变成难以置信,难以置信再到惊恐,最后不自觉的低下头,一副无地自容的模样。
那个心照不宣的小秘密,一旦被捅破,这家伙一定很难为情的。
要是那个不近人情的“假面骑士”不喜欢她的话,一定更糟糕了吧。
很幸运,没人听出来里面写的是个男孩子,更没人听出来那个男孩子是凭安。
当然,除了周易。
网上有个段子,当上帝给你个机会杀一个人,你一定会选择杀了自己的同桌,原因很简单。
这家伙,知道的太多了……
王念儿跟在凭安身后,看着凭安推自行车的背影,自己手里烦躁的揪着一根无辜的狗尾巴草,路边这样的狗尾巴草相当高,像是小芦苇丛一样。
少年身上那股药香味更浓了,他这两天明显瘦了不少,原来有些肉肉的小脸也显出棱角,有点长大了一般。
“小念。”
这句小念吓得她一个激灵,手里的草都掉了。
“怎……怎么了?”
他嗤笑一下,回头朝她眯着眼睛笑了一下,“干什么,这么害怕。”
王念儿赶紧摇头,凭安放缓了步子,等着她赶上来。
两个人之间的风好像都是缓缓的,轻轻的。
“那个,凭安……”她懊恼的闭了一下眼睛,心里骂周易一万个该死。
少年往远处看了看,那边的田野上,是姥姥的葡萄棚,他的神色暗了一下,继续推着车子往前走,没有停留的意思。
“你作文写的挺好的。”
“是……是吗。”
王念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你怎么结结巴巴的?紧张什么?”少年眼底深埋着玩味的情绪,微笑的看着她,蓝天白云映衬着少年天使一样的脸,王念儿有些愣愣的,没注意到他嘴角一抹不自觉的坏笑。
一阵沉默,他低头提了提脚边的石子,“小念,我担得起。”他往前方看去,脸上带着一些傲气,“悲伤什么的,我担得起。”
自行车的轮子不停的转动着,转动着夜影,流光,时间,一切美好和不美好的冬天夏天,那个少年,最终选择不认,她不知道,这句担得起代表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担得起。
谁都担不起悲伤的重量……
他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