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安的日子慢慢平静,平静的像水一样,每天骑着车子和王念儿一起上学,因为夏季校服太难看偶尔调侃几下,或者每天给姥姥做饭,他经历过濒临失去的痛苦,才倍感珍惜和看中。
初一下学期平淡的过去,凭安换了教室,升了初二,前南关于他要“高就”的传闻丝毫没有减少,老太太相信凭安不会回穆家的,他是自己带大的,她自己知道这孩子的脾气。
凭舒莫结之后留在了上海,老太太也慢慢接受了童慕子是自己小儿媳妇的事实,说实在的,那丫头除了打过一次胎之外,简直毫无缺点,说话的时候处处让着她,哪怕自己故意刁难也不生气,反而为了讨自己开心给自己打了毛衣。
可是他们总不回来,怪寂寞的……
“我走了啊,姥姥。”凭安在门口穿鞋子,老太太答应了一声,看着他的背影,不禁微微担忧着。
凭安虽然扬言要王念儿学自行车,可他只说过一次,就再也没有提过,王念儿也不提,凭安能带着她,她宁愿一辈子学不会自行车,一辈子也不……
自行车穿过前南的小路,路过葡萄园,路过田野,路过庆安的棠子溪,棠子溪在夏天的时候,像是表面浮了一层太阳的金色,斑驳着,闪着漂亮的光,风略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好听的声音,白色衬衫的少年,承载着青春的模样,女孩在后面拉着他的衣角,额前的刘海被风轻轻的吹着,扎着两个麻花辫,看着远处变换的云朵,心里淡淡的遐想着未来……
那个时候,没人承认这是喜欢,没有人开口说喜欢,这时候的喜欢,总是很默契的保持沉默,缄口不提,可又心知肚明,也许因为这样,分别的时候,才有那么多人遗憾……
凭安从没说过自己喜欢她的话,一点点都没有,她觉得来日方长,总会有那么一天的,他可能会淡淡的说吧,很顺理成章的样子,可能他要是拖到好久好久之后还没有结婚,然后和自己说,要不然我们凑合一下……
她觉得自己有幻想症,发病的时候,会建立自己的小世界,把所有期待着却难以实现的事情装在那里。
“凭安,你高中要去哪?”王念儿轻声问着,没有抬头看他的意思。
“我还没想过,你去哪?”他语调淡淡的,“你想好以后要干什么了吗?”
王念儿抿嘴不自觉的笑了,“我打算去学环境保护专业。”
凭安沉默了一下,有些诧异的意味,“你学……”
“我打算以后去保护鲸鱼。”她对凭安无语的语气很不满。
凭安轻声笑着,“你总保护这个保护那个的……”他顿了顿,“学这个要选理科。”
王念儿知道自己理科不好,但还是固执的保有一点希望,“说不定就好了……”
凭安没有继续说下去,也没有安慰她没有批评她,可还是让她犯了愁。
是啊,自己理科这么不好,怎么能选理科呢?
可是,如果选文科的话,和自己的想法就要失之交臂了。
“还来得及。”
女孩愣了一下,“嗯?”
男孩没有回答,依旧骑着车子,风从耳边略过,带着夏天暖暖的气息,让人心里也暖乎乎的。
教室里静悄悄的,好像没有来几个人似的,晨曦的光透过窗帘缝隙撒下,给黑咕隆咚的教室一点点光彩,少年把窗帘一个个刷的拉开,好像是故意弄出那种声音一样,光线一下子照进来,微微有点刺眼。
王念儿坐在座位上,不厌其烦的看着凭安把窗帘拉开,走到讲台上,把课表认真的写好,粉笔敲在黑板上,发出磕打磕打的声音。
“有糖吗?”
王念儿缓过神来,慌忙的看着周易,他趴在桌子上,又问了一遍,“有带糖吗?”
王念儿点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拿了一把出来放到他桌子上,像是在喂一只小仓鼠,他半天才抬起头,把糖纸剥开,看着手里晶莹的糖果,没有吃下去。
“我只有这种的……”王念儿一开始以为他不喜欢,解释了一下,然后看了看他的脸,忽然吓了一跳。
“周易……”她紧张的看着他,“怎么回事啊?”
少年没有表情,没有说话,额头上粘了一大块的纱布,还有清晰可见的伤痕,他摇摇头,表示没什么事,然后把糖吃进去,一点甜味也感觉不到……
“我……”他顿了顿,“我去找我妈妈了。”少年忽然很小声的说着,“她说让我不要来了……”他的眼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来,落到伤口上,有一点点疼,“我知道她为什么不要我了,因为那个男的有病。”少年的心很痛一样,王念儿很少和周易说这么多,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周易,别难过了……”她没有带纸巾,之好用袖子给他擦了擦眼泪,少年苦笑一下,推开她的袖子,“干嘛,笨死了。”
她微微颦眉,不知道怎么办,半天才开口,“能治好的病吗?”
周易摇摇头,“疯了,治不好了。”
他身上不疼,心里很疼,他不知道自己的妈妈忍受了多少痛苦呆在那里,和那种疯子呆在一起,他的苦她一定都受过了……
自己不该给她添麻烦的……
“别哭了,会好的……”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然后又把手缩回去,依旧皱着眉,“会好的……”
少年没有说话,把眼泪擦干净,然后又剥开了一块糖,含进嘴里,“下次能不能换一种啊,青苹果的太多了吧。”他孩子气的抱怨着,把绿色的全部扔回她桌子上。
王念儿抿了抿嘴唇,把口袋里除了绿色的糖分给他,周易笑了一下,把糖推回去。
“我才不要呢,自己留着吧。”他揉了一下自己的刘海,带着一点点慵懒的像是猫咪一样的气息,又趴到桌子上,枕着自己的胳膊,又像是睡着了似的。
王念儿看着他脸上的纱布,眼神里流露出淡淡的哀伤,不敢再去看他的脸,低下头自顾自的写东西,心不在焉。
“我经常想啊,要是能养条狗就好了。”少年懒散的声音慢慢传过来,像是刚睡醒似的,“那种打也打不走骂也骂不走的狗。”他轻笑一下,“你知道吗?你和一个人超级像。”
王念儿停住手中的笔,哦了一下,“长相吗?”
“不是,”他摇摇头,“但是有点像吧,她也很矮的,其他的不一样了。”周易眯着眼睛看着王念儿的侧脸,“一点也不……”
“那就是性格喽。”
周易停了一下,“不太像。”
“那不是没有像的地方了吗?”
“有啊,不过你是个爱哭鬼……”
王念儿忽然很生气的模样,皱着眉看着周易,按了好多下笔“我才不是。”
“你是。”他一副喜欢看别人生气的样子,“爱哭鬼。”
她吸了一口气,不再理会周易,少年慢慢又睡了过去,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
一个一个早晨,支撑了一个又一个短暂而美好的梦,带着梦想和远方,渐渐向着少年的身影走去。
凭安在讲台上,认真的讲解着物理题目,流畅的语速,好听清澈的声音,让整个教室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他似乎也享受着被人注意的感觉,嘴角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王念儿在底下默默的看着凭安,像是在仰望北极星一般。
他的魔法,总是会让人羡慕,让人移不开视线,像是极星一般,会不由自主的期待,他下一刻会发出怎样的光辉。
可是谁都知道他身上最大的尘埃是什么,他不再那么多耀眼了。
“还有什么问题吗?”他把粉笔放回盒子里,微笑着看了看,没人举手,老师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回去了,白衫子的少年穿过沉默回到座位上,轻轻的擦去指尖白色的痕迹。
蒸笼一样的教室里,枯燥的那么让人沉闷和乏味,茶叶和咖啡的香味让人醒神,不过孩子们仍然昏昏欲睡。
凭安身边依旧很安静,那个靠着窗子的男孩,沉默的像是希腊雕塑,交织在黑白色的光影里,周身散发着“勿扰”的气息。
“若能避开猛烈的狂喜,自然也不会有悲痛的来袭。”
这是凭安写在书本扉页上的一句话,王念儿不知道他看的是什么书,但是这句话听起来总是怪怪的。
说的很有道理啊,可是不对。
总有一些事,明明就是很有道理,可你就是不能这么做,就像是明明知道和其他人赔笑脸很虚伪,自己也觉得恶心一样,还是不得不这样做,因为只有这么做才能过得舒心,然后继续因为这样,觉得自己恶心,继续无端的难过。
下午的作文课,周易洋洋洒洒的写了几行字就让王念儿帮他看着老师,自己睡了个回笼觉,按他的话说,如果困了不睡,或者想要睡觉的时候不去睡,就和想要出去看风景的时候,被困在教室里看老太太讲范仲淹一样无聊。
他总是有神魔理论,又总是恰当的让王念儿无力反驳。
王念儿全身心的写着作文,写到动情的地方有些隐隐想哭,渐渐忘记了帮周易看老师这件事……
直到老太太狂敲了好几下黑板,尖锐的叫着周易的名字。
王念儿冷汗一下子冒了一额头,推了推周易,结果他没有什么反应,“周易。”她又推了他几下,还是没反应。
“不会是中暑了吧。”
孩子们叽叽喳喳的,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偶尔有些担心的声音。
“噗呲。”少年趴在桌子上笑了几声,显然是忍了很久,然后慢慢抬起头,睡眼惺忪的看了看讲台上气葫芦似的语文老师。
“没中暑,昨天睡晚了而已。”他还是忍不住的笑,下面一群平时闹得欢的男孩子也开始哈哈大笑。
“站起来!”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扶着桌子,有点懒散的站着,揉了揉自己的刘海,一随便的模样,这种感觉似乎很容易让老师感到不爽和讨厌,果然,他冒死和老太太扯皮几句,就被要求念他的作文。
“我写的不好。”他低着头,可王念儿清楚的看到他不怀好意的微笑。
“念,别废话!”老太太拿着戒尺,一副他不念就打的他皮开肉绽的样子,周易微微皱眉,可怜的看着她,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开始念自己的作文。
“如何解忧……”他顿了顿,没有念下去,旁边的男孩好像是看出了他的玩笑,从他手里把卷纸抢过去,看了几眼就笑的直不起腰。
“喂!快念啊,这么卖关子!”周易没有动作,仿佛默认了似的,男孩得到了许可,没有起立,带着憋笑的声音慢慢念着。
“如何解忧,唯有睡觉。”
此题一出,整个班的同学都开始笑起来,里面不乏假装正经的“有什么好笑”的语句,周易带着淡淡的笑意,示意他继续念下去。
“众所周知,诗圣殒命于一锅牛肉,诗仙殒命于一壶烧酒,人固有一死,或乐或不乐,当然,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一个人死固然好,有个伴也没什么不可以的,还有就是一定要睡够,大好春光,不用来睡觉就是对阳光的亵渎,是犯罪,所以无论是怎样的诗人,终究难逃一死,与其感叹爱恨嗔痴,愁苦幸福不如好好睡一觉,所以我认为应该掀起一场革命,把语文课变成睡觉时间的革命……”老师开始狂敲黑板,示意他停下,刘迪嬉皮笑脸,“注意,是一场革命,不是起义,注意。”
“你也给我站着!要死啊!”
男孩笑的腰都直不起来,但还是艰难的站起来,“老师我错了。”
“把你们家长都给我找来!”老太太气的够呛,“简直没有规矩,尤其是你,吊儿郎当的!懒散!”
周易顿了顿,“我没有家长。”
老太太似乎气急了的样子,“那就随便找一个,我就不信你们家人死光了!”
周易鼓了鼓气,垂下眼眸,“那去找好了,要是有人来记得叫我看看。”
“你!”老太太气的说不出话,拿着戒尺对他一阵比比划划,“反了天了你!”
王念儿吓得脸都要白了,大气都不敢喘,在下面悄悄拉了一下周易的衣角,少年似乎感觉到了,但是没什么动作,轻轻笑了一下。
“你要干嘛!”老师在前面气的大喊。
“革命老师,革命。”刘迪和捧哏一样,赶紧接茬,老太太从讲台上下来,扯着他的耳朵教训,“我今天就要镇压反革命,去把你们班主任叫来。”
李子月和蒋絮棠结伴的去找老师,等着那个刚刚大学毕业没多久的班主任被找到的时候,一副比学生还不知所措的样子,窘况一眼可见,不禁让人替她捏一把汗,语文老师目光锐利的可以杀人,对着周易和班主任一阵说教。
男孩子纨绔的不去看老师,班主任连声道歉加责怪。
男孩子好像总是对叛逆的行为带着崇拜,周易一次又一次的叛逆让他们羡慕又不敢接近,只能在他发作的时候接茬,或者默默地支持他“革命性”的行为。
女孩子也会觉得“帅气”吧,这种纨绔的帅气,只有周易才能驾驭的了,换句话说,喜欢的不过是周易的皮囊而已,只要不是十恶不赦,什么风格都招人喜欢。
这样的人毕竟不占多数,但他确实在男生那里越混越开,不需要做修饰,只有保持着这样的本性就能给有人给他回应。
青春的叛逆,就是这么的幼稚和不计后果……
午后的阳光很好,学校里有一股子淡淡的草木香,蓝白色的教学楼,有一点点发旧,做操的广播从喇叭里打着节拍,下面的学生们懒散笨拙的做着动作,偶尔还有打着哈欠的高个子男同学,在后面嬉皮笑脸,被扣分的时候又攀关系连连求饶。
“这家伙又和老师硬核了,真厉害。”男生们窃窃私语,“不过真有点吓人呢。”
“你忘了他拿水杯砸你的事啦。”
“那是砸一堆人,不是我。”
喇叭在做完操学生们准备回去的时候忽然又喊起来,搞的孩子们一阵唏嘘。
“搞什么?”周易皱着眉抱怨,收回了要离开的动作。
外号“地中海”的校长慢慢走到主席台上,脑袋愈发闪亮,肥胖臃肿又笨拙的样子弄得孩子们一阵狂笑。
“肃静!肃静。”他刚说了两句话,麦克发出刺耳的电音,孩子们无端又笑了起来,等他调好了麦克,又开始磨磨蹭蹭的开场白。
“啊……我们学校这次篮球部表现不错啊,较比往年好了很多……”
“我们学校的篮球是没得倒是第一吗?”少年轻笑一下,带着点轻蔑的眼神看着校长。
“我也这么觉得。”刘迪像是周易的拖一样,自顾自的接茬,“没看他连排名都没念。”
“啊……还有,初二二班的凭安同学,”老头语气扬了扬,表示骄傲,“我们瑾泉市物理竞赛一等奖!”他说完和小熊似的带头鼓掌,台下淅淅沥沥的响起了鼓掌的声音,他还在台上傻笑,像是得奖的是他一样。
王念儿抿了抿嘴唇,想回头看一看凭安的表情,但是值周班长就站在她对面,她实在没这个胆量。
一定会很开心的……
成为别人的骄傲,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可少年的身影略过她的时候,那种表情,分明一点都不开心……还带着焦急和担心的意思。
在讲台上也是,被校长拉着肩膀夸了半天,也没有一点高兴的意思,偶尔苦笑一下,眉头也还是皱的,好像很拒绝,很希望赶紧结束的模样。
王念儿的眼睛里,只能看到他,周遭的一切仿佛虚无缥缈一般,只有两个人,静静地……
她仰望着他,他被仰望着……
少年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就算没有猛烈的狂喜,悲伤也会随时降临,把安好和平淡撕得粉碎,把他的假面撕得粉碎……